品闲适在冬夜
晚上,刚一开机,就遭遇停电,电脑与房间整个漆黑。扫兴中,竖起大衣领子,围上雪白的围巾,走出家门,走向河堤。县城一片黑暗。我知道人类早已患上了电依赖的病症,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点燃松枝度暗夜的往昔时代,并由此在日夜劳碌中加剧了生命压力。
这是一个冬夜,平时散步时因为有灯光照耀,并未感觉如此寒冷。现在,城市忽然没有了霓虹灯就不像个城市,喧闹没有了,色彩没有了,繁华没有了,诱惑与光彩就失去了魔力,冷忽然袭上心头。
黑暗中,一幢幢高楼大厦耸立在城市的静默中,行走在钢筋水泥构成的罅隙里,独行复又独行中倒也闲适。不是说人生难得的是闲适吗?今夜就让自己闲适一次。一个人悠悠漫步,不用急着赶路,不用担心儿子的功课,不用牵挂有人来访,如远离闹市独行深山小径一般。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无羁的思想在暗夜里驰骋。
闲适,一种独到的生活方式,浸透着人们对完满人性的理解与品味。它表现了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修身养性的人生状态。许多终日在名利场忙得四脚朝天的人,最终颖悟了闲适为至高的人生境界。
苏轼一生坎坷不平,惨遭新旧两党夹击。既不见容于元丰,又不得志于元祐,更受摧折于邵圣,一贬再贬,乌台诗案竟差点丢命,但他劫波度尽之后,终于领悟到闲适的人生境界。“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闲适似一剂良药,治愈了政治给予他的心灵创伤,成就了他的文学事业。若非如此,中国文学史的星空就会少一颗熠熠生辉的耀眼星辰,也就没有令今人称赞不已的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这些美味佳肴了。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中觞重遥情,忘彼千载忧”;“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当中”;“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这些流传千古的词句,流动着一个不变的主题——闲适,蕴含着自由存在、真诚创造、审美人生的思想精髓。
城市被黑暗笼罩,思想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我知道暗夜是一个大大的傻瓜,他把追赶太阳的忙碌留给自己,却把闲适留给了在黑夜里偷懒的人们。然而,闲,并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闲不但指有余暇,而且包括有闲心,有闲情。闲而有趣味,闲而自适,才是闲适。清人张潮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于是,便知道闲适并不高深莫测,并不神秘。尽管在形而上的思想领域里,闲适很难练就,可是,在形而下的庸常生活中却俯拾皆是。斜倚窗前等候黄昏姗姗而来,看西天被晚霞映衬得华彩斐然是一种闲适;飘雪的夜晚,一盆小火炉,一杯清茶,一本书,是一种闲适;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看白云在蓝天飘浮,听小鸟在林间啁啾,也是一种闲适;寂寥的秋夜,静听邻家小女吹奏的婉转悠扬的葫芦丝声是闲适;与二三好友,泛舟水上,啸傲山林,也是闲适。
学会在创造生活的同时又充分享受生活,需要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客观条件不必说。主观条件的一种,就是要有审美的眼光。有了审美的眼光,日常生活中一些本来很普通、很常见的事物,就会变得很有情味。张潮在他的《幽梦影》一书中说“夏雨宜弈棋”,又说“冬雨宜饮酒”。对我而言,下棋不会,饮酒量小。不过,门外天寒地冻,坐在屋内,围着红红的电火炉,读小说,读散文,或是与二、三好友闲话、品茗,该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吧。想到张潮,就想到他《幽梦影》中的“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而“月下谈禅;月下说剑;月下论诗;月下对美人”更是“旨趣幽远、肝胆益真、风致益幽、情意益笃”的事。
明洪应明在《菜根谭》中说:“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此言道出闲适所需的一种胸怀,即淡泊、超然的胸怀。只有知“淡”守“常”,方可在“闲”之后有合乎自我的闲情逸致,即“适”。反之,会闲得发慌、无聊,并因此生出多少是非。
城市依然黑暗,抬眼望去,黑魆魆的楼群带了几丝诡异,我敲击水泥街道的脚步声,在这无人的街市越来越响,竟让我生出畏惧之心。还是回家,就着烛光,读读美文,看看世间女人何以掉进陷阱吧。如此,也不失为一种惬意的人生享受。
最好吃的瓜是天然瓜,最有修养的人是经年培育自己的人。但是现在人们总在速成中涌着快餐。闲适,已成一种奢侈。放眼望去,满眼多劳碌之人,多疲于奔命者。即使腰缠万贯、一掷千金者,也多是起早贪黑、拼死拼活之类。能在如此浮躁时代,怡然享受闲适,多么难得!
屋外依旧黑暗,屋内烛光如豆,烘托出一片温馨、宁静的氛围。翻开龙应台的《目送》,一行字跳入眼帘:“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