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儿子火伯打翻了炉子，大火在天地间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灰烬和火星子顺江而去，沉积在低洼的峡谷。余温并不安分，每年短暂的冬季过后，火苗就蠢蠢欲动舔舐锅底，烤得三月的天一天比一天燥热，这燥热烤红了江两岸的木棉林子如云的树冠，热辣辣的风里含着草木生发的香气。越来越饱满的热情，填满峡谷和江面，男人和女人老老实实地铆足劲儿和时令赛跑，犁地修埂、引水灌田、起墒播谷，沉默的忙碌者相互之间亲切又客气，微笑像是从心里满到脸上来，像含春的沉思者，神秘而荡漾。
　　 没有人去说破那个越来越近的秘密。一年中最美最醉人的一天，就在秘而不宣的忙碌和微笑里，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地走来。
　　 花街节的前一天，芒波寨子里一如既往地忙碌安静，但毕竟是有了不同。村子外的树林和场子被什么人悄悄收拾得干净整洁，酸角枝下、木棉树旁、芒果林边、竹丛深处、江边丛林有意无意地安放了便于小憩的石块和木凳。男人们无一例外地理了发、刮了胡须，女人们悄悄地翻出堆花绣朵的节令服饰，把上面的银饰抚了又抚，边缘的丝绦和流苏捋了又捋。夜晚悄悄来临，连小路边草棵子里的虫子也狂躁地鸣，月光下的江边，脱光了的男人女人三五一群，相互轻声说笑和泼水打闹，像是一群海里的鱼到岸上偷窥人类的离奇生活。
　　 刀秀看着丈夫芒木压制着洋洋喜气忙进忙出，心里发酸发苦。芒木长相不出众，端正而已，但这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不论长相如何都能在花街节找到情人的民族。刀秀高中毕业后没能如愿考上大学，也没能复读重新向自己的梦想开步，她的阿姆一向患着严重的疾病，弟弟刀壮也在上学，阿爸在那一年摔伤了腿，家里没有能力承载她的梦想。她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仍然认真地把课本温了一遍又一遍，却再也回不去曾经的课堂。芒木和刀秀一个村，初中毕业就跟着他叔伯种田卖粮，闲时贩卖蔬菜瓜果，生活还算宽裕。他经常带着吃的喝的去看望刀秀的阿爸阿姆，给刀壮买书买笔，帮他们交医药费和学费，刀秀无力拒绝，因为刚刚走出校门的她根本扛不起生活的重担。时间久了，两家人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像亲家一样来往，农活是一处做，贩卖瓜菜是一起去，村里人也自觉地把刀秀和芒木视为铁板钉钉的一对。刀秀的大学梦像一支火把渐渐熄灭下去，每天奔忙在甘蔗地、稻谷田和菜园子里，养猪养鸡，挑粪担柴，服侍爹妈，高中的课本早已经压在了箱子底，只能在月明风清虫鸣星稀的夜晚拿出来摩挲片刻。青葱3年就这么过去，还有什么好抗争的呢？芒木家底殷实，对自己和家人也一直照顾有加，好歹初中毕了业，虽然爱看电视不看书，但是跟周围大字不识的人比起来多少也算文化人啊。抗不过两家人的催促和命运的指示，21岁的刀秀满怀迷茫嫁给了25岁的芒木。
　　 婚后也有过简单的小美好，芒木虽然粗枝大叶，对她说不上有多上心，但对她和父母尚可，一双儿女相继出生，更是给家里带来不少欢乐。虽然有时候芒木也会参加小赌小打的事，看到刀秀摊开书本读几页书也常常嗤之以鼻，夫妻之间也有鸡毛蒜皮的争吵，但是谁家夫妻不是这样吵吵打打地过来呢。
　　 除了对花街节的厌恶与抗拒，别的刀秀都能忍受。
　　
　　 花街节如约而至，天还没亮，芒木就不见了，被子里是凉的，想必他不肯浪费一年一度的这一天，所以早早就去享受。刀秀心里一阵闷燥。一早上的时间，她腌了肉，磨了豆，喂了牛，洗了衣裳锄了菜地，寨子里空无一人，就连寨子尾的阿爸阿姆也不在家，带着两个小孙孙看热闹去了。沙滩广场的方向传来轰轰的声响，那是上万人聚在一起赶花场、打汤锅、荡秋千、爬溜杆、赛歌赛舞闹出的动静，欢乐的人群烘烤着燠热的四月，整条河谷热浪滔天。
　　 刀秀烦闷地扯了一本杂志来看，鼻尖上浸满汗珠。忽然村里一个娃仔在门外大声喊叫：“阿婶！你的织机空了一早上，文化站的杨管事发脾气了呢！”为了迎接花街节，镇上文化馆的杨管事给女人们安了不少差使，小姑子黑英是花腰歌舞队，而生性安静的她被安排在梭织队。梭织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织布手艺，年轻这一辈的姑娘媳妇里，只剩了她和银秀几个小媳妇会摆弄。
　　 杨管事交代的事情是要完成的，这些年在文化站借了不少书，麻烦他不少，刀秀赶紧答应着“就来”一边往外跑。街上游人如织，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本地的，也有外来的，甚至还有高鼻子蓝眼睛鹤立鸡群的外国人，他们兴奋地举着相机到处乱拍。刀秀在密密麻麻流动着的身体的海洋里钻到江边沙滩上的梭织场，前胸后背都湿透了。梭织场上布置了十多台古老的梭织机，操纵这些织机的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阿姆了，她们龇着一口从小染黑的牙齿笑着，毫不介意周围的人对着她们的白头发黑牙齿花衣裳彩布匹交头接耳和按动快门，显现出一种见惯不怪岁月安稳的从容。她赶紧跑到那台空着的织机旁坐下来，配色、穿线、上梭子、摇摇杆。梭子在她的手里左右飞滑，像一只灵动自由的鸟，花色新鲜的布匹就一寸一寸从她手底下流淌出来。
　　 “这边是梭织展览。”一个沉稳磁性的男中音介绍着说：“花腰傣文化当中最古老的一部分，就是梭织技艺。花腰傣女人从江两岸采摘蓝靛草、紫苏、艾叶这些植物熬出汁，把白线放进去浸泡出不同的颜色，用彩线织出彩色的布匹，直接制作衣物鞋袜，比较考究的还要精心绣上花草鱼鸟，镶嵌各种银饰。你看，这些花纹都是方格、菱形、三角这样的几何图，明显具有古滇国的服饰特征。”介绍的人跨近一步指给其他几位看，他们频频点头，用相机拍下这个安静的女子白皙的脖颈和低头纺织的侧影。
　　 刀秀腼腆地抬头一瞥，却惊喜地笑了：“林山！”
　　 李林山也惊喜地喊：“原来是你！”
　　 他们是高中同学，刀秀高考失利后回乡务农，林山也没有考上大学，而是去了一家运输公司工作。这次他是带着几个想要到山乡投资的生意场朋友来赶花街，感受一下少数民族的风情，没想到在人山人海里遇见了老同学。林山赶紧抓她救场：“刀秀，赶紧帮帮忙，带着我们走一走，给我们介绍介绍，我这点临时抓来的三脚猫知识真是为难几位老板了。”只要是有利于宣传花腰傣文化、投资本地产业的事情，杨管事就肯定是赞同的，他笑眯眯地让刀秀带他们好好转转。
　　 刀秀带着他们顺江岸搭建的情人栈道，一一游览了江边沙滩广场、江岸风情园、大槟榔园、芒果园、木棉林、泼水场、香蕉园、帐篷露宿区、漂流渡口，把花腰傣诗意的生活和美丽的传说娓娓道来，有时候说得兴起就给他们哼唱当地古曲。刀秀天生清秀，肤白苗条，虽然三十好几，已经是一双儿女的阿姆，但岁月对她似乎格外宽容，穿着家常粗布绣了素花的褂裙，竹编的草帽下一把黑漆漆的青丝滑泄下来，一举一动有着凤凰翩跹天然舒适的美感，林山看得有些错目。以前两人也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几次，但都是匆匆擦肩，并没有详谈的机会，这样的接触更是毕业以来的第一次，看着眼前温婉的妇人，他忽然想起高中时代的无数个夏日，教室里温课的只有他和前排的她，在昏昏的炎热里，他呆呆地盯着她一轮娇白的耳廓痴看了好多个中午……沿路有傣家阿姆摆了小食摊，出售各种小食品，蒸新鲜花生和毛豆，糖糍粑，各种腌肉腌鱼腌鸭蛋，拌酸味，糯米饭，烤红薯烤鳝鱼，刀秀带着他们一一品尝、一一介绍。一整天的时光就这样飞快地溜走，夕阳西下的时候，江两岸沸腾的人声才渐渐稀薄。而同行的几个老板，走得脚酸腰痛，急需一顿热菜好酒的滋润和一场酣畅的睡眠，刀秀婉辞了他们共进晚餐的盛情邀请，赶回家去照顾她的一双儿女和鸡猪牛羊。
　　 孩子们在阿公阿婆家和趁节日归来看望他们的刀壮阿舅玩闹，婆婆已经把鸡猪牛羊喂好，匆匆扒了饭又要出门。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仍然是穿得光鲜鲜的，眉梢眼角堆满笑容地出去玩，在门口对着进门的刀秀说：“秀，饭在锅里。你还是不出去吗？后生子在等你呵！”刀秀对婆婆的开玩笑苦笑着摇摇头，每年的花街节刀秀都不出去，头几年也不让芒木出去，为此还吵过嘴。在老太太看来，这是一年里男人女人最有魅力的一天呵，刀秀年轻轻的，又长得清秀，多少后生等着被她选去做情人哟，那些花前月下树底林间的相约相遇都不去经历，人生还有什么乐活！
　　 对的，这就是这个民族最神秘最浪漫的传统习俗之一，赶花街，傣家儿女在这一天可以任意放松，和自己平时不方便公开来往的情人约会是合法合理合情的，如果在这一天没有情人的人，反而会被认为是没有魅力被人非议和鄙视。最近这些年，赶花街的节日被政府和投资商炒得火热，给了一个“东方情人节”的美名，很多中外学者和游客都来到这个亚热带小镇，探究这个自成一国的民族神秘的文化与习俗，狠狠地带动了当地的饮食、住宿、商品交易等等产业。世代生活在江两岸的傣雅、傣洒、傣卡人民也十分响应政府对他们的规划与粉饰，彰显文化又带来经济收益的事情，谁不喜欢呢？好像唯一对这一天抱着抵触情绪的就只有刀秀而已，她不喜欢夫妻之间除了对方之外还有别的情人，虽然这是少数民族独有的传统习俗，也不会有人追究这一天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了什么事，但是在心思单纯的她看来，这种公开找情人简直就是陋习，是对一夫一妻制度的公开否定和伤害。当她这样向周围的妇女宣讲的时候，她们哈哈大笑，说她书读得多读傻了，祖宗留下来的，就接过来传承下去，就像男耕田女织布，男捕鱼女插禾，想那么多干什么。
　　 每一次丈夫结束了跟情人的约会从外面顶着一头露水归家的时候，刀秀心里都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痛苦和悲哀。她不明白为什么芒木有了她，有了一双儿女，还有什么不满意，还需要找别的女人。她对周围的男人女人也产生了一定的隔阂和厌恶，总觉得这样乱七八糟跟牲口骡马有什么区别，人和动物区别开来，不就是因为人有感情，对自己的伴侣怀有忠贞吗？但是她一个人又有什么力量来改变这一切呢？
　　 江边的树林里传来歌词露骨调子缠绵的对歌，吃吃的低笑带着调情的意味，那些偏僻的小道、隐蔽的角落，那些芭蕉树和竹子林深重的黑影，今夜属于约会的情人们，主干道反而人烟稀少。有一年的花街节，刀秀夜晚钓鱼踏着月色归来，居然在路边的草丛里看到两具交合的赤裸身体，在滑腻腻的月光里像是两尾银鱼。如果是以一个游客、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的话，这一切多么像是一首浪漫而神秘的小夜曲呢。刀秀胡思乱想着，顺新修的景区柏油路慢慢地走进夜色。
　　 一束雪亮的光划开夜的胸膛，刀秀双手遮挡着眼睛，靠边缓行。车子却停在她旁边，车窗落下来，李林山惊讶地探出头来问：“，刀秀！你要去哪里呢？我送你一程。”刀秀也挺意外的，忙说：“我不去哪里，就是出来走走。”林山开玩笑地说：“今天不是你们的花街节么？怎么独自在路上散步？没有出去会情郎？”刀秀皱着眉头苦苦地一笑，喃喃地说：“我倒希望没有这花街节，或者我不是傣卡的女儿……”林山心头一动，把车子靠边宽敞处停好：“一起走走吧，我的朋友们都去KTV嗨去了，一个人出来兜风，同一天遇到你两次，岂能辜负这份缘？”昏暗的路灯光下，林山深深的眼睛里似乎有些什么，让刀秀不敢直视。
　　 他们在昏昏的光里走了一程又一程，把路边草丛里的虫鸣听了一遍又一遍，笑意里把高中的时光重温了一回又一回，遗憾里把彼此的生活交流了点点滴滴，
　　 李林山也是一个苦孩子，父母身体不好，他高二那年哥哥车祸身亡，父母大受打击之后身体更差，妈妈只能提前从食品公司退休，每月领几百块钱的补助，家里收入主要靠爸爸和别人换着班跑运输。林山考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大学的预科生，学费太高又要比别人晚毕业一年，他不想再给家里添负担，也不想走那么远让丧失了大儿子的父母继续悲痛，所以选择帮爸爸一起扛起生活的担子。他是有想法的年轻人，在县运输公司一边工作一边自考，学了物流管理、机械维修、大小客车运营等课程，从一开始的洗车小工到现在的物流部主任，走得辛苦而扎实。几年前他交过一个城里的女朋友，但是因为女孩和她的父母要求太高而自己无力负担，他努力想要做到更好，却发现姑娘在跟他交往的时候还跟一个款哥来往着，最后女孩选择离开他。他想得很开：“这也很正常，现在的女人啊，你若没有几个钱，哪有什么真心真意给你啊。”刀秀默然，她自己不也是因为接受了芒木过多的经济、生活帮助，无以为报最终才嫁给他的吗？
　　 林山有些遗憾地说：“没想到你结婚这么早。但是你有老公有孩子的，怎么也苦闷呢？”
　　 这样的月色，好像谈什么都是可以的。刀秀长出一口气，把自己的苦闷说给他听了，疑惑又苦闷地问：“你说，爱情不是最圣洁最纯粹的吗？因为相互爱，所以为对方守护身体和灵魂，共同面对人生的甘甜和苦痛。如果在家庭以外拥有别的人是合理合法的，那一夫一妻的制度为什么要存在？从这一点看来，我还是觉得你们汉人进步比较多，妻子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责出轨的丈夫对家庭不负责不忠心。”虽然他无法解答她的疑问，但她对专一爱情的向往和对婚姻现状的痛苦思考，令他心里多年前的那一点余灰慢慢温热起来。走了一段，他鼓起勇气问：“秀，你还记得高考前一个月我约你去小树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