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我不和他过了！我要和他离婚！”
　　 海英一回到家，就带着哭腔对娘说。娘看到女儿两眼桃红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又出现什么新情况啦？两口子不吵不闹这才几天啊？怎么又……娘嘀咕着，跟着海英走进她昔日的闺房，海英倒在床上，脸朝里，掩面抽泣。
　　 “好孩子，说嘛气话疯话啊？婚是说离就离的吗？明明他又怎么你啦？回头我再说说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瞎折腾！”
　　 “都是你们相应的好女婿！”海英不再哭泣，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坐起来。
　　 “哟，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什么俺们相应的好女婿啊？你不是也同意这门亲事吗？你要是不同意，俺们也不能把你嫁了啊？”被女儿这么一说，娘脸上很不自在，但还是强装着微笑跟女儿说话。
　　 “你们都说那样的话了？我还能怎么办？就是明知道是个火炕我也得去跳啊……”
　　 “都说什么啦？娘我忘了。你这话真是没良心，哪有当爹娘的把自己孩子往火炕里推的呀。再说，当初也没想到明明是这么个孩子？”
　　 “哼，你忘了，我可忘不了。以前我总听你们的，这回我要听自己一回，这个婚，非、离、不、可！”海英不再带着哭腔，一字一顿地说。
　　 “不行！离婚，你想都别想！”她们娘俩身后响起爸爸的声音。
　　 “不离婚，我就去死！反正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海英看到爸爸，来气了，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哎哟，说什么死活的，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娘一看这阵势，再杠下去，就无法收场了，赶忙转移话题。
　　 “我不吃！”
　　 “你不吃，看谁挨饿。”爸爸扔下一句话。
　　 好说歹说，海英才勉强吃了块馒头。
　　 “说说吧，又和明明闹什么啦？”爸爸看女儿气有些消了，开始关切起来。
　　 “他变态！”海英白了爸爸一眼，说。
　　 “说来听听。”
　　 “他整天没安好心，老是疑神疑鬼的，我以前跟你们说过的，他不许我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我的手机不能有陌生人的号码，我不能上网跟人聊天……”
　　 “唉，你整个人都是他的了，还要什么空间？”娘说。
　　 “娘，看你说的，”
　　 “就这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这些还不够受的呀，爸爸，你不知道，他的疑心病越来越厉害了，现在我就不能跟别的男人说话，你说，乡里乡亲的，见了人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吧？”
　　 “有这事？连跟我说话都不行？”爸爸皱皱眉头，用食指敲敲桌子。
　　 “那倒不至于，可是跟别人就不行。这不，今天……”海英迟疑了一下。
　　 “今天怎么啦？”
　　 “今天志军回来了。”
　　 “噢，他回来就回来呗，听说这小子考上军校了，出来就是军官，没想到，真没想到，这看不透的北瓜他就有面儿。”爸爸的表情有些复杂。
　　 “嗯，我们问候了几句，他还问候你来着……就短短的几句话，明明看到了，回到家非问我和志军说了什么，他说我是不是还想着志军，和他藕断丝连？这不是混蛋话吗？我受不了，和他吵起来。他那糊涂的娘不问青红皂白，一个劲帮他儿子说话，你说，还有我的活头么？”
　　 “多心也是应该的，他知道你和志军的事，这说明他在乎你。换我，我也这么做。”
　　 “爸爸，你不帮你女儿说话，还帮外人，你……不跟你说了。”
　　 “女婿可不是外人，一个女婿半个儿，等我老了，还指望他给我扛粮食呢，”爸爸笑了，“好了，气消了，你该回家了。”
　　 “我不回，这就是俺家。”
　　 “不对，你家在西头，张明明家才是你家呢。回去！不然我拿棍子了。”爸爸说。
　　 “我就不走！”海英的眼泪涌了出来。
　　 “回吧，孩子，夫妻没有隔夜仇，我和你爸不留下你，是为你好，还是你们夫妻长远，留下来人家以为俺们宠着你呢，这样不好，不是当爹娘的心狠……走吧。”娘尽管知道女儿受了委屈，还是如往常一样，赶女儿回家。
　　 海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
　　 黄昏里，娘在冲她挥手，走吧走吧。
　　 “唉，真是作孽啊……”海英娘叹息着。
　　
　　 二
　　 这是一桩曾被世人看好的婚姻，不能说是绝配，也可以说是美满姻缘。
　　 海英只有一个妹妹海燕。海英家势单力薄，族里基本是没有很近的枝分。而张明明家是村里的大户，明明爷爷老哥仨，明明爸爸弟兄四个，明明弟兄俩，明明的叔兄弟，堂叔兄弟加起来有十多个，更值得一提的是，明明家族的媳妇基本上都是本村的，辈分错综复杂，有时论起来都不知道该称呼啥，只好稀里糊涂地喊，对方含含糊糊地答应。一有婚丧嫁娶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海英爸爸和明明爸爸打小就是同学，他们没成家时就半真半假地约定，以后要成为儿女亲家，直到海英出落成一大姑娘，明明长成一棒小伙，亲事正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双方家长都没得说，明明也是喜欢海英，老是有事没事献殷勤。海英却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和明明是九年的同学，知根知底，按说没有可以犹豫的。但正是太了解了，海英才不同意。
　　 明明不是个好孩子，功课不说，整日游手好闲，和学校里的小混子们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海英喜欢村里的另一个同学——志军，不是一般的喜欢，志军也心里有她，初中毕业后，海英下学，志军则考上高中，虽然他们还不时联系，但海英知道，她和志军不会是一路人了，志军要考大学的，她只能是一农村妇女，失落之余，她祝福志军。她出外打工，几年后回来，听说志军高考落榜，她又燃起对志军的渴望，俩个人重新联系，相约一起打工挣钱，回头谈婚论嫁。
　　 这时爸爸托人去张家提亲，张家满口答应，海英却是一百个不同意，历数明明的“恶行”，爸爸不以为然：小孩子嘛，谁还不犯错？你爸当年也是小混子，这不也改邪归正啦？海英直言要和志军结婚，爸爸直摇头：不行，他家也是小门小户的，势单力薄，你没见村子里拼的是宗族、家族吗？张家人多势众，凡事有个照应。再说，志军这孩子跟没嘴的葫芦似得，三脚夯不出个屁来。不行，绝对不行。海英偷偷和志军约定出走，被明明发现，告诉了海英爸爸，爸爸把海英关了起来，这天爸爸喝醉了酒，当着海英和海英娘的面，痛哭流涕，说出了至今让海英耿耿于怀的话：“海英啊，你要不同意和明明的亲事，你让爸爸以后在村里怎么为人处世哩？”
　　 就这一句话，海英不再固执：“好吧，明个我和明明定亲。”
　　 就这一句话，志军头也不回地离开，秋后征兵，他应征入伍。
　　 就这一句话，海英成了明明的媳妇。
　　
　　 三
　　 人，只有近距离接触，他的所有才会纤毫毕现。家，只有走进去，才能感受到她的氛围。
　　 海英到张家，不太满意的是丈夫，尽管她是因为他而来。但这个家，也令她不舒服。老公公倒没啥，罕言慢语的。老婆婆则老于世故，总是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而且还护犊子，凡事总袒护她儿子，不管是非。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思想还是左右着海英。慢慢磨合吧，一切都会变好的。她希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造一下明明，结果发现自己的枉费心机和徒劳无功。明明还是一副不长进的样子，他工作的工厂三天两头停产，他就和昔日的朋友们喝酒遛狗，后来发现他迷上赌博，赢了钱欢天喜地，一副舍我其谁的神态；输了钱就临风使劲，还冲海英要，不给就吹胡子瞪眼。海英给婆婆诉说，婆婆不信，在婆婆眼里，她的儿子最优秀，要模样有模样，要人才有人才，他怎么会赌博呢？一定是海英听错了。唉！
　　 婆婆的一些事往往令人啼笑皆非。这天晚上明明回家来，海英一看他那得意忘形的神态，知道准是又去赌了，而且赢了钱，海英不搭理他，自己早早睡下，明明“性趣”来了，偏赶上海英来身上了，不从他。明明在性头上，两人吵了几句，明明也就没有再勉强。第二天婆婆说了句不腥不淡的话：“做女人的，什么都是男人的，要好好待承男人才是。”话里有话啊，海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回了句：“我身上不干净。”婆婆哦了句，不吱声了。
　　 像这样的小事很多，有的连海英都觉得不值一提。海英又好笑，又好气，她是淘了小的，淘老的，还三班倒在毛巾厂上班，不免心力憔悴，于是暗暗埋怨爹娘，也后悔当初的意气用事。
　　 日子还得过下去，海英希望天长日久，自己有了孩子，明明做了父亲，就会拢了心性，不再这样不靠谱。结婚两年，肚子老是没动静，去医院一检查，是明明的种子质量和数量有问题，医生要求明明戒烟戒酒，明明不以为然。海英规劝再三，明明还是我行我素，海英赌气，就回娘家——反正不远，骑电车也就五六分钟时间。回到家只能跟娘诉说，娘息事宁人，劝说一番，就撵闺女回去，娘说好好的可以在家过夜，吵了闹了，绝对不能。海英起先埋怨娘的狠心，后来才明白娘的深明大义。
　　 明明旧病未除，又添新病。今年入夏以来，总是疑神疑鬼的，那天他翻看海英的手机通讯录，挨个问张三李四是谁，其实通讯录里除了亲朋就是好友同学，真的没有藏着掖着的。明明审不出什么来，就偷偷登陆海英的扣扣，查看她的聊天记录，还把那些异性好友都拉黑。并恶狠狠地告诫海英——不许聊天，跟女的也不行，不许跟别的男人说话。气的海英大闹一场，大骂明明变态。婆婆照例帮儿子说话，反派海英的不是，海英回了娘家，照例给娘当天撵回来。
　　 夏天，是海英最喜欢的季节，满目葱茏，生机盎然，庄稼在成长，果树在孕育果实，处处是希望，而海英却感受不到这些美好，在婚姻的围城里，她感受不到生机活力，丈夫的病态心理，婆婆的一味偏袒，让她像身处严冬，甚至，连正常的呼吸都困难……
　　 这才消停几天啊，志军回来，俩人在胡同里相逢，看到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志军，想想自己的处境，海英心里如扳倒了五味瓶……
　　 “你好吗？”志军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此刻海英多想能扑倒志军怀里大哭一场啊，可是，不能，不能，她不再是以前的海英了，志军，也不再是过去的志军。
　　 她咬了咬下嘴唇，点点头：“听说你考上军校了，祝贺你。”
　　 “谢谢，哪天有空咱们同学聚聚，喊上明明。”志军着实变化不小，谈吐比以前从容多了。
　　 “嗯。你要住很长时间吗？”海英问。
　　 “差不多一星期，九月份就要开学了。”
　　 “噢……”海英无话可说了。
　　 “你家我叔好吧？抽空我去看他，我爸邀他去喝酒。”志军的话里满是坦诚，但海英却听出异样的意思，她还是应承下来。
　　 “我还有事，再见。”海英再也无话可说了。
　　 “海英——”志军喊了她一声。
　　 “还有事吗？”
　　 “没……没有啦，再见……”志军欲言又止。
　　 “再见。”
　　 没想到这一幕被明明远远地望见。回到家，明明就追问海英：“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就随便问候句，他说哪天同学聚聚，要我们都去。”
　　 “不会吧？你们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他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不去，你也别去。”
　　 “人家怎么没安好心了？你不去拉倒，我去。”
　　 “你敢！好好好，你去，你去，会你的旧相好，你们一直念念不忘，是不？”
　　 “张明明，你这是血口喷人！你不是人！”海英羞辱的泪水立时涌了上来。
　　 “你心里有没有他，你自己最清楚。”明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混蛋！”海英实在受不了了，一只茶杯在手，朝着明明扔了过去，明明一闪，“啪”的一声脆响，茶杯掉在地上，明明妈一阵风进屋来：“这是怎么啦？随便摔东西，不过日子啦？”
　　 “问你儿子，他不说人话。”海英冷冷地对婆婆说。
　　 “怎么啦，孩子，海英她砸你啊，砸着没有？疼不疼啊？海英，你太过分啦……”婆婆摸摸儿子的脸，见毫发无损，放了心，口气冲海英来了。
　　 “哼，我过分，我的娘，你问问你儿子说的那些混账话。”海英针锋相对。
　　 婆婆问明明说什么来着，明明如实汇报，婆婆瞪了明明一眼说：“明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说海英这话呢？海英是那样的人吗？”这话听起来顺耳，婆婆啥时变得这么通情理了？海英有些消气，接下来婆婆的话又有些刺耳了——
　　 “话说回来，海英，明明这是为你好，他很在乎你呢。你呢，也要洁身自好，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参加什么同学聚会，有意思吗？”海英真想顶婆婆几句，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算了，别计较了……
　　 婆婆走了，明明还是一再追问：“你们还说了什么？”
　　 哎哟我的天啊，有完没完啊？海英面对明明的胡搅蛮缠，无计可施，她再次逃回娘家，这才有了故事开头的一幕……
　　
　　 四
　　 离婚？
　　 这当然是海英的气话。为了要强的爸爸那句话，为了爸爸的颜面，她也不能离婚。虽然，内心里无数次萌生这个念头，但想到爸爸，这念头顷刻被泪水淹灭了。
　　 海英回到家，婆婆抱怨她回娘家也不说一声，害得他们等她饭都凉了。
　　 明明对海英回娘家半信半疑：“你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