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姚姚在见到自己的父亲抛弃了她的母亲后，发誓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男人。即使是在母亲哭着哀求她去相了一次又一次的亲，见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后，余姚姚的心依旧沉睡在麻木中。
　　 直到苏的出现。
　　 苏坐在余姚姚的对面，快乐地说着笑话。余姚姚漫不经心地瞅他一眼又低下眼睛，手指急促地在枣红木桌面上敲击数下又兀然地停止，另一只手掌半捂半托着脸颊，将细长的腰扭到了桌子的拐角，等到他说了又一个笑话，她又换了手去托住脸颊，将身子扭到了桌子的另一角，换了手指敲击着桌面。
　　 他说了几分钟的笑话，她的手指就那样敲击着不停，腰肢扭了好几种姿势。她摆出这样的姿势，表明了她对他的不耐烦。
　　 他忽然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妹妹跟你是同学。”
　　 余姚姚“哦”了一下，也不问苏是谁的哥哥，扭过腰肢，换了一种姿势沉默。
　　 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用一种坏坏的又有点宠溺的语气说：“小蛆”。
　　 “什么？”余姚姚抬起了眼睛。
　　 “你动个不停，像条可爱的小蛆。”他的脸上挂着笑，丝毫没有因为她极度的不耐烦而生反感之意。仿佛余姚姚所有的动作在他的眼底都是经过了慢化处理，急躁倒变成了一种可爱。
　　 余姚姚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手也不敲了腰也不扭了。
　　 他的一句“小蛆”，让她一下子就伤感了起来。余姚姚想起了那些个夏天。那些个夏天，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午饭后，一家三口躺在凉床上午睡。她夹在父亲母亲的中间，闭着眼睛却睡不着，一会儿用小手去轻触父亲的长睫毛，一会儿用小脚丫去轻挠他的肚皮儿。父亲忽然睁开眼睛，咧嘴宠溺地笑着，一把抓住她的小脚丫，使劲地挠她的脚底心：“你这个小小蛆，你这个小小蛆，让你动让你动。”
　　 她咯咯地笑着，两只小脚像两只小铃鼓一样欢快地踢跶着。
　　 这样的游戏一直玩了好几个夏天。于是，父亲、小蛆、夏天这三个固定的物象组成了快乐这个抽象的名词，仿佛缺失一个，快乐就会残缺不全。从某种角度上看，“小蛆”这个词汇对余姚姚来说就代表着可爱，疼爱，娇宠，以及对爱的独自占有，它不带一丝儿的鄙视戏弄和嘲笑的味道。
　　 余姚姚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深深的感动和感激。“小蛆”这个词，第一次让她感觉到了与除了父亲以外的男人之间，有了相通的话语。余姚姚有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关于父亲带给她的快乐和伤痛。
　　 余姚姚开口了，双手抱着膝盖，说起了那个夏天，有关父亲和小蛆的故事。一口气说到最后，父亲抛弃了小蛆和小蛆的妈妈，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她不再是父亲的小蛆了。余姚姚诉说的语气缓慢，不见欢喜也不见悲哀。
　　 苏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抬起了头，将眼睛里湿亮的东西给盛回了眼眶。余姚姚停止了说话，她听见心里轰然的一声响，心里守了三十年的信念，一下子倒塌下来。
　　 外表淡漠内心尖锐的余姚姚终于手足无措了起来，她伸出细长的胳膊，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额头上。他伸手将她的手指握住，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余姚姚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她感觉到了他脉搏跳动的频率，与她的一起，互相应和着，像一部绝美的和声。余姚姚瞬间有了要将自己那颗压抑了多年的心剖出来，让眼前这个喊他“小蛆”的男人看。余姚姚不知道，因为这样的一个瞬间的感觉，必将引导她向某个方向走下去，她心灵寄托和依靠的方向以及他心灵亲近和敞开的方向。
　　 这个时候，苏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他，即使眼前的苏如此地普通，没有房子没有车子，相貌也不见得有多帅气，但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他。他找到了与余姚姚相同频率的呼吸方式，就如同阿里巴巴得到了“芝麻开门”的密码，他手持余姚姚的爱情密码，轻轻一触，余姚姚的爱情之门便轰然开启。
　　
　　 （二）
　　
　　 余姚姚开始想念起这个叫苏的男人。然而，余姚姚内心又及其矛盾，当她看到他后，在得到了一些他的温存后，她又莫名地烦躁起来。
　　 在未见苏之前，余姚姚喜欢独自一个人沉浸在文字中，一个人悲一个人喜。也有跟书中的某个人有了某种契合的时候，于是就有了走入文字悲喜的幻觉。而对于现实的俗世之情，她却一直以一种截然相反的淡然去面对，直至这个叫苏的男人开启了她的情感之门，余姚姚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淡然了。
　　 余姚姚翻看着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她的心随着文字沉浮着。生命和爱情、现实和过往，在她的心中时而轻如空气，时而沉如深渊。可是，恋爱后的余姚姚不再像往常那样能完整地沉浸于文字中，她看着文字中的人，想着她和苏的事，于是就忽而烦躁忽而伤感忽而绝望忽而又欣喜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这本书还是因为苏给与了她难以掌控的爱。她渴望苏的爱，她享受着苏百分百的宠溺，却又因为怕失去后的伤害，继而就排斥苏的爱。这样的矛盾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余姚姚的心头。
　　 余姚姚拿起桌子上的笔在书本上胡乱地写，这是她的坏毛病，簇新的书，看到心意相通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压着书上的字涂写，这种即时的涂写能让余姚姚感受到相互倾诉的快乐。
　　 “爱情让人犯傻，爱情如此盲目，爱情如此幸福，爱情让生命如此沉重又如此轻盈……难道生命的渴望亦是爱情的渴望？不多不少，不轻不重，正是那个相爱男人的重量！”隔着每一行字，这样絮絮叨叨地写，仿佛是在向特丽莎诉说她内心的矛盾、彷徨的幸福。“可以不看书不思考，可以冷漠地谁也不想谁也不思念，可以超脱世俗而活，可最后得到的依然是无尽消耗生命的痛苦和绝望。不会爱也忘记了恨，生命在周而复始的世俗中走向死亡，现在想想，这三十年来，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唉，也许，我的话他大可不必认真，但他似乎是认了真了，我似乎也认了真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爱情还是其他的情感。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他之于我，已经如同亲人，有时候，我愿意将我的心灵都交付与他，我想，他也是这样愿意的，这样的双重愿意，是不是应该要去珍惜呢！也许，在我以后的生命中，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一个人，就如同我的父亲，只能有一个，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写到这里，余姚姚将笔扔到一边，手心向下双手相叠，侧脸趴在手背上，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静静地流淌。
　　 “也许你可以像我相信托马斯那样，闭着眼睛，将手交给他，那样，你就能安心地沉入幸福的睡梦中。”这样的话让余姚姚纤长的中指动了几下，在刚刚这个短暂的梦中，特蕾莎这样对她说。
　　
　　 （三）
　　
　　 苏伸出手想要拥抱她的时候，余姚姚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把将他推开：我讨厌你的拥抱！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攫取我的思想甚至是身体，你用各种理由和诱惑，将我一步步圈入你所掌控的范围，我知道你的意图，我也看出了你对我的好，这种好里面有一半的欲望和一半的关心，为了这一半的关心，我就闭着眼睛，塞着耳朵，跟随你走入了你的世界，你想过我的世界吗？因为你，我远离了我的世界了。
　　 苏无奈地说：“我爱你！”
　　 余姚姚问：“爱？从小的时候，我的妈妈就教育我，不要撒谎，她说，你爸爸他就着一天天地撒着谎最终将自己撒丢了。哈哈，我亲爱的爸爸最后只丢给我一个生活的警示：撒谎比死亡都可怕。”余姚姚三十年来隐藏在内心的锐利让苏有些手足无措，这个温和的男人只能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妥协着说：“小蛆，你别生气，我听你的，陪你说话，咱们不拥抱只说话。”
　　 可是，听苏说了这样的话，她却越发地生了气，连眉眼亦冷漠了下来。她哪里是讨厌他的拥抱，她是如此地渴望他的拥抱，就像儿时，父亲的拥抱。有力而温暖。
　　 他还未能解透她的心思，幸而，他还是强拉了她的手，讲着笑话逗她开心，像父亲哄着他扭劲的小姑娘。
　　 她却已经不再满足听他的笑话了，她打断了他的话，“苏，这些年，当我难受的时候，我就用文字来排解我的痛苦，可是，现在，你逐渐代替了我的文字，也许，这是我依恋你的原因之一。如果，有一天，当我丧失了这样的愿望，不愿意再向你倾诉时，我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又或者，如果你为此而感觉烦恼或对我心生厌倦，你想离开我了，我希望你要给我明示，我会将我的倾诉收回，不再依恋你。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欺骗和撒谎。当然，你也可以一笑了之，啊，这个女人好可笑！苏，你可以笑话我，但你不要撒谎和欺骗！”对余姚姚来说，吵架和战争比撒谎来得容易许多。在与苏交往的这两年里，有许多次像这样，她以火山喷发的姿势将自己莫名的烦躁和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不惜烧伤自己也灼伤了这个爱她的男人。
　　 苏终于苦笑了笑，沉了嗓子说：“小蛆，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跟你结婚，给你幸福，我们将来会有一大堆的孩子。我等你，一直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
　　 余姚姚抿起红唇，笑了笑，她不相信苏的话，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他。或许她需要苏的爱情，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她是如此地惧怕婚姻，与其结了又离，与其要经受那样的痛苦，还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
　　
　　 （四）
　　
　　 秋日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照进别墅宽敞的客厅里。一只棕色的小泰迪狗趴在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头和四肢一样柔软地耷拉着，像一泓还未凝固的肆意香浓的咖啡糖。
　　 女主人和余姚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
　　 女主人家两岁半的孩子，一个肥嘟嘟的小男孩从门口探出头来，小肥手使劲地攀附着门楣，扭着屁股，斜着身体，一只脚努力抬起来迈进门内，另一只脚抵着门槛拎了上来。他看见睡在沙发上的小狗，小嘴巴咧开来，露出碎白的牙齿，哒哒哒地一叠小碎步歪歪扭扭地跑到小狗跟前，歪头仔细地瞅了瞅它，然后伸出小肥手拨弄了一下它的小耳朵。它在睡觉，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小男孩停下手，又瞅了瞅它，忽然抓起小狗的前腿，将它扯起来贴近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喂，喂，爸爸，我是小宝，你在哪里呢，噢，妈妈啊，妈妈在家呢，姚姚姨来了，豆豆在睡觉呢，它不跟我玩了……”
　　 聊天中的两个女人停止了谈话，微笑着看小孩子的把戏。
　　 余姚姚有些恍惚，像在做梦，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越飘越远，直到隔开了一个宇宙的距离，声音却无限地膨胀，撑成了地球一般大的圆球，在她的耳边清晰地回旋着鼓荡着。“如果自己跟苏结婚的话，也会有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会追着苏叫爸爸，会拎着狗腿给苏打电话。”这样想着的余姚姚忽然就得了一种温暖。
　　 “嗯，宝宝在家最听妈妈的话了，宝宝最乖了！嗯，我说完了，想你了，爸爸，再见啊，”小男孩用狗腿“跟爸爸通完电话”后，小心翼翼地放下狗腿，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仿佛将心里的话通过狗腿倾诉完了，就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他大致是希望小狗能听懂他的话，也希望只顾着跟姚姚姨聊天的妈妈能听到他的话，更想远处的爸爸能听到他的话，也许，他是真的想他爸爸了呢。
　　 那只被充当了通话工具的狗依旧在睡觉，又香又沉，依旧是肆意香浓的咖啡糖。小男孩看了看小狗还不理睬他，便翘起粉嘟嘟的小嘴，叭嗒叭嗒地跑到别处去玩了，小孩子的孤单来得快也去得快。
　　 女主人哈哈哈地乐起来，眉间眼角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幸福。
　　 余姚姚也笑。
　　 笑着的余姚姚又想，生活的本来面目，或许就是沙发上这只睡觉的小泰迪狗，悠闲得像一枚咖啡糖；亦或许就是这个两岁小男孩的心事，总有一种可爱而快乐的方式去倾诉。哪里来的那么多忧伤和纠结呢？哪里来的那么多伤痛和不解呢？幸福，也许就是活在当下这样的简单里呢！余姚姚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笑话自己白看了一辈子的书，三十二岁了，还像所有的庸人一样，连当下这样简单的幸福都不愿意去抓住，却将眼睛盯着未知的将来。将来会怎样？即使苏给了她将来的承诺，可是，苏能保证那些未知的将来吗？
　　 告别女主人时，小孩子沉迷在屋檐下的一群蚂蚁上，跟余姚姚挥手的时候连头都懒得抬一下，那只小泰迪还在睡觉。头顶的那片天空异常澄净，像一匹刚刚洗过的蓝色的丝绸。天边的夕阳却像午夜欢舞女郎的红唇一样热烈，架在一朵朵白色的云朵里，浑身闪着光，让人迷醉。金色的秋叶一片片地飘飞着，余姚姚看见，在每一棵树的枝头，都有一只风的手在摇晃着，将秋天摇成一段段飘逸的心事。旧的日子变作枯死的落叶，落在树的脚下，腐化成泥土。余姚姚忽然笑了笑，想，哪一片叶子都可以成为滋养生命的养分，今年枯死，来年生发，包括爱情的叶子。
　　 迎着醉人的落日，踏着秋天飞旋如蝶的落叶，余姚姚微笑着拨响了苏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