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月亮
有人告诉我,月亮下生的女孩,天生命硬。
夏季,村里一颗百年梧桐叶绿花紫,六岁的我爬在腐着树洞的树杆上,看人们在关老爷的庙里进进出出,脸上极致的虔诚,拿香的手透露着坚毅,仿佛是两双铜臂把香端的稳稳当当。布施箱口子太小,塞不下的钱掉在地上,捡起来又塞。三拜九叩,得来和尚散的一根红绳,指望除灾避难。和尚头上并没见什么戒疤,胸前油光淋漓僧服锃亮。扭头,看到坍塌的墙角瑟缩着一个乞丐,人从他面前走过,视若无睹。一只缺口的空碗边上污垢积聚一圈,碗底洁白如玉。抬头的时候,一弯白月亮斜挂在银蓝色的空中,闷热的空气里渗着寒意。我在烟雾缭绕、香火鼎盛的庙门前,看到那角白月亮在哭泣。
贫穷像树上的乌鸦一样日夜兼守着我的家,院落里郁郁葱葱的梨树渐渐枯萎,到秋天树下连一颗梨核都没有见,树叶渐成暗紫,仿佛是最后绝别的信息,秋天落了来年再没有长。母亲去逝那天,父亲抱着我。哭声充斥着每寸空气,喧嚣尖锐的锁呐声里,有人同父亲高声谈论着办丧事的价钱,看到父亲渐皱的眉头。我幼小的心里盘算,家里唯一值钱的猪已经宰了供众人吃肉,不明白父亲后来哪里来的钱,喂饱了四五十个满脸喜气的人。白月亮就在灵蓬的上方,我从缝隙里偷偷的看,轮廓隐约的白月亮若有若无,藏在薄薄的云层里。我找不到月亮,就哭了起来。外婆用干瘦的手擦了我脸上的泪花,怜惜的俯过额来贴着我的脸颊。“乖,不哭,你妈妈一定会保佑你,算过的,她是成仙去了。”白月亮渐亮起来,有一片光圈环着她滚动,夜色浓深的时候月亮浅浅的投下些影儿来。屋里灯暗着,玻璃上映射着一只白嫩嫩的手。我扭头发出尖锐的喊声:“手……”。父亲和外婆不约而同的惊怵,双手合什念经。
后来的年月,我每去外婆家,外婆的门前总放着碗筷,野狗把饭叼的到处一片。“梦到你妈,你一准来。她肯定是跟来了……跟来了”。外婆边掰着抽筋的手,边骂:“白川你就别折腾了,成仙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不安分!”。白川是母亲的名字。外婆哭的时候,我不由自主的找我的月亮,仿佛母亲成仙变成了月钩儿,如影随形的踟蹰。
父亲新娶了妻,花似的。还带一个儿子,大我一岁。我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家里仍然是贫困交加。过不久继母就疯了。白月亮在的时候,继母总不着调的胡说。各种各样的鬼怪在白月亮下出现,院子里鬼魅缥缈,气氛阴森。夏天的时候,往往是太阳还在那一角挂着白月亮已偷溜了出来,像妙手裁剪的一片薄云般惨淡。继母攀着梯子爬上灰瓦房顶,手足舞蹈。在卡脚的瓦塄里,继母如履平地。“月亮里有鬼,鬼打我啊!”。后来,父亲不在的时候,继母就打包裹。毛毯、被面、母亲的银手镯通通都卷在白床单里,用针线缝好寄走。几个月后,那个常打我的小哥哥也被寄走了,只继母一个人在家闹鬼。最后,继母也走了。
十年如一日,我的家被人称作鬼屋。来的人从来不会呆到晚上,迫不得以,也会结伴而行。我一直渴望见到妈妈,哪怕是鬼,可惜只有白月亮。我因为贫穷辍学,又自学,最后用挣来的工资上了大学。父亲生病那年,我差一年毕业。我彻夜难寐,问那个浅浅淡淡的白月亮,这世界上好人为什么总是磨难众多,如有仙,母亲该会懂得怜惜。心神俱焚的日子里,看到父亲形容枯槁,一心想着代替父亲去死。医生通知父亲出院的时候,父亲喃喃的说:“我知道的,就知道的,你是克星,生来克父克母。”我出生于子时,有月亮的晚上,两岁父亲拖人算命,半仙说过:此女生于子时,有月,阴气太重,天生命硬。父亲果真是死了,死不瞑目。直到休克那一秒钟,仍念叨:“有人害了我,害了我一生!”。
白月亮散着苦味,像苦丁茶的味道,浓重的苦,涩涩的苦,连眼泪和心都被浸染。我重孝在身,两缕麻绳拖在身后。(家乡的乡俗,父母又亡带两根麻绳)月亮照着孝服折成银白,眼泪在光下成了白亮亮的一道痕。“外婆,这不是真的,我不是克星!”。外婆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啊,这可说不准……”。
很多的日子里,我不敢再抬头看那一弯白月亮。神啊、仙啊、鬼啊都在那里盯着我,眼睛里是愤怒,藏怜悯的冷光。我在灯火阑珊的大桥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忽就想起六岁那年看到的乞丐和那弯哭泣的月亮。我把一张钱轻轻放在低伏着头的老人额前,他说:“好人会有好报!”
怎么不会理解为月亮下生的女孩子会如月光一要温柔!封建思想,使一个人的心灵一生都烙上了印记。
空灵,饱满,有意味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