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伢
　　 我从小就认识毛伢，很老实地说，我从穿开裆裤的时候便认识。
　　 毛伢来到这个世上有两个使命，第一个使命是帮人家用石磨磨玉米小麦等农作物，以换点饭菜填饱肚子。第二个使命就是争取娶一房妻子。对于这个任务，毛伢的要求并不算太高，能够让村落里的姑娘看上几眼、笑上几声、骂上几句，最好能用纤纤玉手打他几下，便算是基本完成。
　　 那时节，村子里没有通电。村口的加工厂便用柴油机进行碾米或磨小麦粉加工。那柴油机的声音如雷贯耳，摇晃起来地颤窗抖，耳膜薄弱的人经不起此番折腾，更主要的在于那东西要喝柴油，进去之后需要花费些银两；因此，家家户户都请来石匠开凿石磨。上下两爿圆滚滚的石磨里面有发散状的齿槽，石磨的中心凿空留有圆孔，上孔用于灌注玉米、小麦，下孔则装上短铁棒用于与上磨盘固定连接；丁点型把手，人字型吊索，石磨架于木马凳之上，这便是农家生活的一种常用工具。而毛伢的出现，便给村子里婆婆媳妇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不需要花钱的不可名状的选择。
　　 毛伢帮人家磨石磨有个前提，这个前提必须是提供米饭，外加在屋内某个角落放上一堆烂稻草用来保持他的体温、维持他的睡眠既可成交。餐食中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亦可，只要吃饱便行，但每顿非三海碗米饭不能少。这样的前提，尽管都很艰难困苦，但根本不能算是前提——说穿了，无非多加上一双筷子再加一只破碗。而我的母亲对于毛伢的到来不但提供三碗米饭，而且还提供一张木板床供他晚间享用，以便于他梦里自由地臆想他人生的第二个使命。对于此种待遇，毛伢很是感激。因此，毛伢每每到我们村子里来，第一个先到的便是帮我家磨石磨。
　　 母亲趁着毛伢到来的那几天，把土仓库里的玉米小麦赶紧翻晒一番，只要能够搬出且能够用石磨加工的，都搬了出来。毛伢一点怨言都没有，上午帮着翻晒，下午开始磨磨，晚上点着煤油灯也要干上两三个小时。
　　 我有时很是怀疑上苍造人总是有些偏颇之心，给予他以强健体格配套以愚钝脑筋已经是够苛刻的了，但往往还要造就他生命的同时，给予他拥有音乐基因的怜悯与渴望。这点用于毛伢身上是合适而得体的，这更加加重了我对上苍造人初衷的怀疑。
　　 劳动的日子最需要歌声，相对的是，歌声更青睐于劳动。不知道二者是否天生就有这种关系在，无从考证。但毛伢在磨石磨时是有歌声的，这一点可以确定。毛伢的歌喉有些苍老，似乎喉咙里永远塞了一双臭不可闻的汗袜，想吐吐不掉，想咽咽不下，唱出的音调象是敲打古寺的牛皮鼓一样，沉闷却又冗长。随着双手一推一拉，石磨跟着转上一圈，白花花的玉米粉便“沙沙”地撒落一圈，把手与石磨木臼之间便“唧——咯”地响一声，他的歌声便跟着在小磨坊里飘荡起来。
　　 他歌声取材广泛，来自天然还于自然。《十二月怀胎》、《打猪草》、《养儿报母恩》等等诸多题材，无所不包无所不唱，那如牛皮鼓般的嗓音唱到兴趣激昂处，往往不是忘记推磨，就是忘记添加玉米，这时，你便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哎哟——忘记磨磨着。”
　　 ——他永远都是那么一句深深的自责。
　　 不消片刻功夫，那牛皮鼓的歌声依旧唱起，其间还夹杂着“唧——咯，唧——咯”的摩擦声，这个声音对于他来说就是节奏，就是打拍，就是音乐的过门。这声音即是上一圈的结束，也是磨下一圈的开始。
　　 毛伢便是在这样用天生的本能，深处的潜能，后天的激情，娶老婆的欲望，在石磨的旁边磨了一圈又一圈，从村子东头到西头，从上屋转到下坊，从张家磨到李家，他自己就象那个转圈的石磨围着中心的那根铁棒永远画着圈子。流出的是汗，磨出的是粉，旋转的是无端欲望。就这样，很是轻易地继续着他人生的第一个使命。
　　 与磨石磨这个使命相比，毛伢的第二个使命难度要大得多。这不是他天生所具有的魔力与本能轻易解决得了的。毛伢的母亲给予他强健的肢体、简单的头脑、结婚的冲动、磨石磨的耐力，拥有这一切难道有什么错？不能轻易责怪他的母亲。
　　 村子里的姑娘姐姐们对于毛伢心中的那点欲望倒是见怪不怪，每每毛伢磨着石磨、哼着那些小调花腔时，便在窗户后边探着头，眉角堆笑一团，嘴里甜滋滋地说：毛伢——，唱得真好听！
　　 而毛伢每每听到异类的赞赏，无不更加努力使劲地拉磨，那一阵阵“唧——吱”的响声更加欢腾。
　　 无事的时候，毛伢总是喜欢在村子里转圈。夏蚕正紧吃桑叶，他定会帮七姑八姨的采摘；清晨村边池塘里姑娘姐姐成群，他便会煞有其事地坐在石板的尽头，呆若木鸡地坐着，如同一尊难能可贵的村头雕塑，仿佛其中便有一个是他昨夜梦中的情人。总之，哪里有姑娘的地方，大半时间都会出现他的身影。
　　 偶尔有胆大的姑娘说：“毛伢啊，最近可看中了哪位姑娘啊？是否需要我帮你当媒婆啊？”
　　 这时的毛伢就会从半梦半醒之中醒悟过来，那对铜铃般牛眼闪溜出难得一见的光亮，宽厚的嘴唇微翕微张，只听得喉节“咯——咚”一声巨响，说：“其实，要是跟着我也会有日子过的，我会磨石磨——”。
　　 毛伢话音未落，池塘边笑声雷动水花四溅，这时的毛伢便不由自主地全身抽搐起来，两肩耸抖，牙床打颤，肌肉扭动，嘴张如盘，笑如闷雷，这一阵滚滚而来的闷雷久久荡漾在池塘上方，给平静寂寥而又颇具诗意的乡村清晨带来了些许生机与活力。
　　 “要是跟着我也会有日子过的，我会磨石磨——”便成了毛伢的征婚广告语了，逢人便说以求张罗，遇场合便念以求宣示。就是这样一句没有雕刻、修饰、装潢的爱情宣言，老是找不到能够引起共鸣的芳心回音。
　　 现实与梦幻之间的游离，挥之不去的冲动，在毛伢每顿吃下三碗米饭的体内激烈碰撞与奔腾，终于在某个闷罐如锅、风雨欲来的夏夜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毛伢竟然从门缝里偷看村西头的王家寡妇在屋里洗澡！！！
　　 ——这还了得？！一顿拳打脚踢，一阵棍棒交加，一阵鬼哭狼嚎。
　　 这一夜，黑压压万物欲死一般的夜，裂肺的惊雷滚过村落的每个角落，撕扯的狂风横扫弄巷门窗，豆大的雨滴捶打着泥墙青瓦。
　　 这一夜，黑压压万物欲死一般的夜。毛伢那如闷鼓似的声音变成了哀号，那一声声痛与恨的哀号象支支匕首刺向黑如锅底闷如蒸笼的夜空。
　　 那声音渐行渐远，渐远渐弱。
　　 那一夜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毛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