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守夜(小说)
星光照耀在苍劲狂野的太行山麓的一条褶皱里,四周黑洞洞的,蛙声四起,夜雨后的沉沉迷雾像抹了瞌睡虫似的冰凉、沉重、滑腻。
“真的,过几天我就要回家了。俺爹俺娘这次把新房材料都备好,二大娘把那个小妮也说通了,家里来信催几回了!虽说人家腿瘸,我不会多疼她一点?走路我不会背她?我已经一年半没回家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攒下3000块钱,够娶一个媳妇了!我白天掏窑砖、拉土坯、晚上连轴转看场子,谁喊给谁帮忙,那些干活的小妮都夸我、喜欢我哩。伙房里我帮忙做的馍暄不暄?香不香?连新来的仙女一样的虹都叫我哥咧!咋啦?我不怕人说,人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没爹没娘,带着一个走不动路的生病老奶奶来窑场做饭打工,还不许人帮一把……”
我和绰号叫“北京天安门”的土根儿坐在高高的、巨大的土堆上,下面摆着好几台黑黢黢的怪兽似的组合切砖设备和两台恐龙似的挖土机,土堆被蚕食成陡峭嶙峋的危崖。不远,是一架又一架蒙着黑塑料布的土坯的长龙,足有两华里大的场地摆得满满的。另一边,黑黢黢的夜色中静卧着一排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那是男女工人的宿舍与伙房。靠头的一间有灯光,小厨娘虹的奶奶病又犯了,虹在守护她。巨大的轮窑盘踞场中,暗夜里看不清一个个窑门,但窑顶一间小屋却闪着昏暗的马灯光,偶尔人影晃动一下,还有上煤的铁桶的碰击声,那是窑师在操作。山中的下夜湿冷困倦,我朦朦胧胧听着他的话语,忍不住打起哈欠。土根儿用粗糙得铁耙一样的手耙了我一下,说:“不能睡,不能睡!才半夜,鸡还没叫头遍,这里的贼太多,半夜三根就敢进来偷机器,偷材料,偷雨布,还敢爬到女工宿舍头上割塑料布,还敢祸害人家!去年窑厂有个妮就被人抬到山上……死了,要不是钱大老板厉害,吃得开,窑厂就亏了,最后家属钱也没赔,也没吃官司,那个妮的家里人都是哭着走的……”土根儿站起身,用手电四下照照,说:“走,我扶着你,在场里转一圈。万一丢了东西,我们每个人三块钱的看场费就没有了,还要扣工钱,哎,还是人家当官好……”我虽然刚来几天,也知道当官的指窑主钱老板和带班胖子“狼犬”。
地上泥泞,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经过大门口亮灯的钱老板和狼犬的房子时,土根儿示意我不要出声,别惊动了当官儿的。我刚刚高中毕业,读书读傻了,学没考上,农活又一样不会。我那迂阔的村主任父亲大手一挥:“人活个啥?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天天关住门写写写……写个球!我现在先叫你开开眼,见识一下花花世界!咱村的土根儿多有出息,听说在黄河北窑厂发大财了,我送你找他去。”于是乎我就被发配到千里之外——这太行山中的“花花世界”来了。每天十几个小时的苦工,劳改犯一样受狼犬的呵斥,吃的是馒头、稀饭、包菜,听说一个月才给一次肉,连汤带水打给你半碗。就这,钱老板还是本地著名企业家,劳动模范!工人工资奇低,是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规律和必然过程,上上下下都护着他。狼犬忠实地尾随着他。据土根儿和别的工友讲,这钱老板还算有良心的老板,虽然又压又扣,剩下的却肯让工人拿走。不让工人的血汗打水漂,时下找这种良心还没黑透的老板比钓个老鳖都难!
我和土根儿是光屁股的发小,那时他家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上一年级时浑身上下穿个破裤衩就来报名了。他心实,嘴笨,老师领读课文“我爱北京天安门”,别人都过关,就他过不了。偏偏老师爱较真,一遍一遍反复教他,也许是大舌头的缘故,他就是不能发出“an”的音来,阵阵哄笑声中,他也急得满头大汗,眼球突出,声震校园:“我爱北京天——啊——啊门!”于是一炮而红,少年成名。“北京天安门”十二岁辍学,十三岁就跟大人们各地打工。窑厂,建筑队,修铁路,开山打石头,又不会耍滑,奸诈之徒又巧使唤他,几回累得屙血。想着和首都扯不上关系了,不料一次和大人们跑到天子脚下打工,几个人破破烂烂跑去瞻仰天安门广场,嘁哩喀喳被外国人立此存照,着实祖坟里冒了一回烟。土根儿在这个窑厂一年半了,立志挣个老婆钱。可他走了,我咋办呢?
仓库边有个黑影,一照,是管仓库的鳏夫老头儿在墙角撒尿。老家伙一头白毛,浑身白肉,贼胖贼胖,对我们怒目而视。我恨透了这个人,刚来一星期,他的同乡虹告诉我老人精通象棋,她也是老人刚介绍来的。我就在午休时找他想切磋一下,仓库门口晒着刚出土的花生,老头警惕而带有敌意地回绝了我。谁知一天刚下工回到小土屋,他就像一头发怒的北极熊分开人群扑上来,将我推倒在土炕上,要掐死我!因为他的花生被偷了,他认定是我!
伙房旁边虹和奶奶的小土寮静悄悄的,灯光却没有灭,轻轻传出奶奶梦中的呻吟声,和虹压抑的轻咳。我们停下来,19岁的土根儿轻轻往里叫:“虹妹,奶奶没事吧,有事你喊我,我们今夜看场子,就在土堆上。虹妹,你睡吧,我明天快亮时帮你烧火、蒸馍!”
门轻轻开了,探出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儿,只是清澈的目光里含着不屈的倔强和淡淡的哀愁。她冲我们微微一笑,顿时黑夜璀璨起来!然后,门关上了。土根儿傻傻地黑暗中站着,张口结舌,浑身散发着甜蜜的幸福。
虹家在百里外,她的祖爷爷是抗战牺牲的烈士,她一个人照料重病卧床的奶奶,操持家务,种田,交各种繁重的税费,成绩优异的她不得不辍学,可没有钱怎样操持生活、怎样给奶奶治病?她的邻居那个古怪老头拉她一把,再三向钱老板求情,钱老板一听招个女工还要搭配个瘫痪的祖宗,头摇得四分五裂,及至见了真人,两个眼全直了,再不说二话,一口就答应下来,先让她做饭,说今后适当时机还要提拔。狼犬的脸也笑成一朵花,没事就往伙房跑。女工们好看的都让他玩遍了,这朵含苞欲放的花儿好赛天女下凡,他咽不完的哈喇子。谁知还没上手,就被这朵花扎了一手刺!狼犬从春天般温暖变得比严冬还要冷酷,不仅处处刁难虹,羞辱虹,还在钱老板面前极尽诋毁之能事。钱老板带着劳模的宽厚微笑和企业家的广阔胸怀多次对虹进行抚慰,并对瘫痪在床的老人进行礼节性的会见,表示如果她的孙女表现出色,他将提供更多的便利。
虹的到来让性饥渴的窑工们美梦不断,就连附近村镇的二流子都找个由头到窑厂里溜达,大家一致认为虹是他们出娘胎以来见过的最精彩的女子,那脸蛋、那身材、那气韵,绝了!本地有个著名的恶棍人称柴狗,两个跟班一个狗叼一个狗屁,柴狗四天来了三回,眼里冒着贼光。人类社会驱动的生存的逻辑推着每个生命四处漂泊,有时候生命显得多么廉价,无助,死死维护的人的尊严和梦想是那般稀薄而苍白。
转了一圈,又摸回土山上,蛙声依然,虫声依然。潮湿的夜气中满天星斗疲倦地在我们头顶颤动,黑色的太行山显得肃穆、幽深,还有不可预测的神秘诡异。在这八路军当年为民族解放、人民福祉浴血奋战的地方,它怀抱中的生灵们,将怎样延续着平凡年代的历史进程呢?
土根儿也累了,说:“我们替换着眯一会儿,你先眯。”
过了一会,他晃醒我,说:“我眯一下。”
过了五六分钟,他自己嘿嘿笑着醒过来,说:“我做梦了。”
我说:“我也做了。”
“咱俩说梦吧,不然就睡过去了!”
我说:“我做了个梦,我长出两只翅膀,飞呀飞呀,蓝天抱着,白云托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飞多高就飞多高……突然,翅膀咔嚓一声就断了!我一口气往下栽,掉进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翅膀没有了,手脚也不听使唤,爬也爬不出。我就想喊,发不出声音,胸口都憋得窒息了,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出了一身冷汗,就醒了!”说着,我打了一个寒噤。
土根儿兴奋地说:“我做的是喜梦!我,我梦见天安门了!”他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小时候我说不好那三个字,我就天天说,夜夜说,上学说,退学也说,种地说,打工也说!我就不信说不好,连天安门都说不明白,还算是一个中国人吗?天安门就刻我心里了。嗨,我刚才梦见我就在天安门广场,天安门是我们大家的。我是国旗班的,我在升国旗!我爹、我娘、我哥、我姐、我腿不方便的新娘子……咱村人,还有窑厂的人都在,都风风光光的,都在笑,都看着我……还有虹,也在笑,也看着我……”
我们两个含义复杂地小声笑起来。这时,蛙声突然减弱了,沿着去伙房的方向有个肥大的黑影慢条斯理晃悠过去,两边的青蛙扑通扑通逃走了。
虹伙房里的灯已经亮了。做馒头的发面半夜揉一道早晨蒸出来才香才软,这个勤快而负责任的姑娘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身子骨可经得起没日没夜的煎熬。黑影一晃,推门进去了。
“谁?”土根儿远远地望着,嘟囔道:“像是二老板,半夜里,他饿了?”
接着,紧闭的门头上晃动着撕扯的皮影画面,隐隐有东西翻倒的声音。我们都吓住了,土根儿说:“不中,我非得过去瞧瞧!”我们两个跑下土堆,奋力跑过去,路上各摔一跤。
土屋里在争执,传出虹激愤得颤抖的声音:“你……你给我出去!”
狼犬步步紧逼地奸笑声:“出去?要不要我把那个死老太婆和你这个小婊子一起赶出去!我劝你还是开点窍的好,让我舒坦了,你才有日子过……告诉你,还没有一个女工翻出我的手心!过来吧,你给我!”他忽然失声叫起来:“他妈的,你竟然拿刀……”
土根儿拍着门叫起来:“虹妹,面揉好了吗?我来帮你揉……二老板,你饿了吧?剩饭吃好了吗?”……里面静了静,狼犬恶狠狠地说:“吃你祖宗的头!土根儿,没你的事,滚你妈的远远的!”土根儿没有滚,继续说:“开门吧,我要给伙房提水,二老板,你一定渴了吧,你声音都变干了……”
虹呼地一下拉开门,狼犬羞怒地指着我们三个的鼻子臭骂道:“操你妈,三个穷鬼,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甩着卵子大摇大摆走开了。
虹柳眉下的明眸闪动着羞愤的泪光,青春的肢体在微微发抖。过了好一会,我们听见旁边小屋里奶奶的呻唤,虹跑进去又跑出来说:“我奶奶又发烧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找水找药,忙了好一阵,奶奶才安顿下来,昏沉过去。我们无言地互相看着,土根儿洗洗手,帮虹揉面。我帮她洗包菜,虹默默站着,没有拒绝。我知道她害怕,需要我们。这时大概午夜两点,她又沉默了一会,说:“煤没有了,我去仓库旁边拿煤矿!”转身就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虹没有回来。土根儿说:“我给她送电筒,装煤”,拿着铁锨就跑出去了。
他们两个都不回来,我拿着电筒也跟出去,一边四下照照,一边往孤零零的仓库那边走。黑暗中一伙人正在离开仓库快到围墙附近的地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我的手电扫过去时,马上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简直惊呆了!这时,虫儿不鸣了,青蛙不叫了,星星闭眼了,空气窒息了!我看见土根儿端着那把铁锨,对面是三个握着砍刀的歹徒——是柴狗!狗叼!狗屁!地上虹被反绑,嘴里塞着东西。土根儿旁边守仓库的鳏夫老头儿也握着一把镰刀,呼呼直喘,怒目圆睁!
二人进三步,三人退两步!
三人进两步,两人退三步!
双方还在斗口!
柴狗:“快滚,蠢猪!”
土根儿:“不滚,你是蠢猪!”
柴狗:“我捏死你们,就像捏死几只臭虫!”
. 土根儿:“我们不死,你是臭虫!”
柴狗:“好好放我们走,不然砸烂你的狗头!”
土根儿:“不放!你才是狗头!”
我的血涌上头来,我用灯光死死钉住柴狗的眼睛,照得这小子直摆脑袋。我咬住胸前的哨子鼓足力气猛吹起来,一声凄厉刺耳的哨音划过整个窑厂,所有房间的灯都亮起来,整个窑厂都亮起来,男男女女的窑工们操着工具喊叫着冲了过来!
这时,柴狗领着腿子抹头就跑,土根儿率先冲上去,我们和他们搏斗起来。
等三个家伙被制服,我们两小一老也见了血。
狼犬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一边喜滋滋地大声打电话往镇派出所报警:“胡所长,三个杀人犯这次让我抓住了!对,对!去年山上,绝对就是他们!哈,快来人哪!”
凶徒送走了,人群渐渐平静下来,钱老板看看满身泥泞、咬唇不语的虹,看看昏迷不醒的奶奶,不动声色地对虹说:“到我屋里,我要和你谈谈。”
这时,天快亮了,人们渐渐散去,再睡一会准备洗漱上工。我和土根儿守着奶奶,等着虹归来。虹很快就走回来了,昂着头,挺着胸脯,两只眼睛闪闪放光。她回来后开始收拾东西,土根儿奇怪地问:“虹,你要干什么?”
“走。”
“走哪里?”
“回家!”
“老板给你谈了啥了?”
“做他的二奶!否则,路费也不给……”
我俩注视着这个倔强而美丽的女孩,问:“你怎么回答?”
她骄傲地说:“我说,姓钱的,你太小瞧我们这一代人,你也太小瞧我们这些平凡的打工者,你也太看轻太行山抗日战士的子孙的骨头了!你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难倒一切,你错了……”
我们热烈地说:“虹,好!我们和你一起走,我们送你!”
我们的目光落在苦难的奶奶身上。这时,土根儿解开内衣,拿出带着体温的三千块钱来,重重塞进虹的手里,一把抢过铁锨,冲到小屋门外,怒吼道:“我看谁还敢欺负我们打工仔的姐妹!”
他头上冒血,威风凛凛扛着铁锨守护在那里,像国旗班的战士,像太行一兵!
天渐渐亮了,人类信仰的太阳冲破乌云的阻碍,正艰难上升,巍巍太行,沐浴在血染的霞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