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节很普通的晚自习，同学们都在做作业。当老师这么多年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就这样安静地度过。我站在讲台旁边的窗前，窗外，操场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远处，远远地传来几声汽笛声，紧挨着马路的白杨树，叶子缝隙间偶尔晃过点点的光。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接触纸张的刷刷声，翻书本的哗哗声，偶尔有一两个同学的窃窃私语声。突然，手机震动，掏出一看，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号码，我把手机装入包里。自习课堂上，我是不接电话的，更何况是不熟悉的号码，我更不愿意为此影响到我的学生们。
　　 下自习后，我正走在楼梯走廊里。头上明亮的白炽灯透出的光驱走了溜进来的黑暗，墙上几张警言名句的图片，此刻亦静默着。此时，电话又振动了起来。我接起，轻声问道：“喂，你好！”多少年都习惯这样接，尤其是像这样并不知道对方是谁的电话。
　　 “阿锦，我是依依。你现在有空么？” 听到对方是依依，我眼前便浮现出那个娇小的身材，还有笑眯眯的眼睛，不禁笑了。
　　 “哎呀，依依，是你呀！真好！我正在上自习，有什么事你快说。” 我压低声音，依然抑制不住话语中的喜悦。
　　 “我下个月回国一次，大约是十一前吧。”
　　 “怎么了？你在加拿大还好吧？”我听她说要回国，心里有了一份窃喜，也许，我们可以见上一面。
　　 “我还好吧，这次回来办点事，需要去几个地方，也是移民的事情。”依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她总是这样的语调说话。
　　 “阿锦，我这次回国连李多多都没告诉，你不要声张。”
　　 “好，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尤其是李多多。”我对李多多一直有成见，依依知道这事。
　　 说着话时，我走出教学楼，来到操场边上。路边尽是茂密的杨树柳树，在夜色的笼罩下，出现一圈一圈的暗影。挂掉手机后，想起我和依依的那些时光，还有李多多，往事一点点地浮现上来。那时，我们正年轻，还在象牙塔之中。
　　
　　 （一）
　　 那时计算机是一个新兴的专业，虽然本校没有计算机系，但是学校还想要引进，所以就出现了我们这次的分班。分班后的结果就是，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友们都跟我分开了。而我却有机会认识了很多新饭友，其中就有依依。
　　 第一次看到依依，是在刚分完座位时，坐在座位上，看着陌生的面孔这么多，我有些不适应。一回头，看到后座有个漂亮的女生，正在与同桌说话，我的目光引起她的注意，便笑呵呵的眼光转向我，你好！这是她对我的第一次问候。她干净的笑容，大大的双眼皮，圆圆的脸不施粉黛，笑起来的眼睛很美，人很亲切的样子。此刻阳光就这样透着窗帘，一点点地渗透过来，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它冲走了我因为新的班级而有的局促。心里的阳光瞬间温暖了我，即使多年以后，我还是能瞬间就想起来：依依的温暖的笑就在眼前，定格。
　　 那时教室里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同学们上课时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加之我和依依是前后座，很快就熟悉了。
　　 大学还是比较宽松的，没有课的时候，我们会搭伴儿出去逛街。周六和周日全天休息，除了这些以外，只要没有课，我们都可以放下什么物理呀，高数呀，轻轻松松地走出教室，自由自在地活动。
　　 “依依，走啊，咱们去图书馆吧。”上午一二节课结束后，三四节没课，我回身对收拾东西的依依说道。
　　 “走吧，我也想去借一本书。”依依笑着说，依依说话的时候总是微笑着，不管面对谁。
　　 “依依，你等我一会儿。”一个男生走了过来。他一米七左右，也是圆脸，在班级有限的几个男生中，他长得算比较好看的了，浓眉，大眼，也是双眼皮，笑着时，两个酒窝浮现出来。
　　 我愣了一下，男生是新分来的，以前是一班的，我只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后来问过依依才知道，他叫李多多。也不知道依依和他小声说了什么，最后依依和我两个一起去了图书馆。
　　 这里的图书比较多。我很喜欢这里，以前在中学的时候，看课外书都是偷偷的，进入大学后开始公开看大书了。我和依依看得比较多的是名著，或者言情。对于言情小说，比较流行的有琼瑶和岑凯伦的，因为琼瑶的四十几本书我差不多看过了，而岑凯伦的我也看过很多，所以，我不选言情的，想看名著。今天不是周末，这里的学生不多，只有六七个，图书馆并没有提供看书的场所，所以大家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偶尔停留的，也正仔细地查找需要的书籍。也比如我。在自由选书处转悠了好久，我才找到心仪已久的《三个火枪手》和《悲惨世界》。
　　 选好书我才想到依依并没有跟在我身边，仔细找了找，才在图书馆门边不远处看到她。背着布包包的她好像没踏入选书区，我问咋了，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还没想好借什么，下次再说吧。虽然我很纳闷，却没有追问为什么。
　　 我和依依走出图书馆大门，看到门边有个身影，走近了才发现，正在徘徊的人是李多多。看到我们出来了，他直接面带微笑迎了过来，而我知道，他应该来找依依的。因为这几天他们俩经常凑在一起说话，甚至于在上“革命史”一类的大课时，因为不固定座位，他俩会挨着坐在一起。
　　 此刻看到李多多的笑，以及依依略微有点尴尬的表情，我大体懂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二）
　　 上大学后，因为依依长得好看，而且性格也比较合群，已经有几个男生对她表示了好感，希望能进一步交往。大学可不像高中，大学里学生是被默认可以恋爱自由的，虽然这时恋人之间不能结婚，但是不管老师还是学生，像对待家常便饭一样看待这样的事情。刚上大学的学生都是二十岁左右，等到毕业时也是适龄结婚的岁数，正好水到渠成。面对众多追求者，依依一直在徘徊中，不知道选择哪个人：是个头不高，长得一副单细的身材的赵邢，还是和赵邢的个头差不多，但是长得好一些的秦宝全呢，依依和这两个人一直都很好，好到和他们可以随意地开开玩笑。
　　 面对他们共同的追求，依依选择了排除法：赵邢一直抽烟，抽得厉害，就像一个大烟鬼一样，一到身前就能闻到那股浓烈的烟味。因为这个原因，依依说过他，他只坚持了两天，烟瘾犯了便接着抽烟。为此他对依依很愧疚，之后赵邢主动退出了竞争，据说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老家的一个女孩找到学校了，然后和赵邢一起去外面住了几天，再然后赵邢的心思就游移了。他自然被依依排除在外。
　　 对于秦保全，依依没有直接排除，而是将他放在考虑范围内。男生宿舍在一楼，女生宿舍在二楼。依依生病了，他会买来药品塞给依依。每天早上秦保全都会来依依宿舍门外报到，他拿着两个馒头和一饭盒的大米稀粥还有一小撮咸菜，这些是两个人的饭量，依依一个人肯定吃不了，他的鬼主意就是想让依依去他那里吃早餐，但是依依却一直没同意。
　　 依依正在犹豫不决之时，李多多出现了，他向她表白，依依的心在瞬间就落跳了半拍。就是与我去图书馆的那次，这是依依后来告诉我的。依依说，在其他人那里没找到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感觉吧，会心跳加速，会脸红不已。依依的心突然乱了，虽然之前只是在晚上和李多多一起散过步而已。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那个人也许没有为你做什么，但是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乱了心，乱了人，那种感觉直入心肺，那人会不知不觉在你的内心扎根，让你觉得幸福，全身的细胞都好像在唱歌，只为他。依依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沦陷的。
　　 大学有很多娱乐活动，周末的舞会就是其中一个特色。都是以班级为单位，他们把班级里的椅子摆在四周，剩下的包括桌子都放在门外，然后拿来一个录音机和音响，有两个人负责播放舞曲，舞会就可以开始了。虽然很简陋，但依然不妨碍其中的精彩。
　　 恋爱中的女孩都是盲从的，李多多的话，依依都信。那天，李多多拉着依依的手，在班级举办的舞会中，舞场中灯光很暗。两个人离得很近，李多多轻轻地搂着依依的腰，头对着依依，给她讲起了秦保全，说秦保全居然和学校后边的小卖店的小卖货员好上了，现在只要没课就会去那里。不知道李多多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依依是听了进去，即使多年以后，依依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她也确认了李多多的话是真的，因为后来依依不止一次看到秦保全与那个女孩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他们之间的亲昵举动明显地超过了正常男女生交往。
　　 这更让依依对李多多多了一份信任，依依的心不再游移。
　　 这个时候的依依不再和我在一起，依依只有回到宿舍时才会偶尔来看看我。
　　
　　 （三）
　　 依依经常去河南街商场附近站家教。站家教就是举着一个纸壳做的牌子，牌子有一面糊上白纸，纸上面写着家教，教授什么年级课程，然后再写上师范学院。师范大学有很多学生都这样做，这也是大学生们勤工俭学的一个主要途径。
　　 以前依依去站家教，和我一起去的时候居多，而如今，李多多成为依依的伙伴，看到跟在依依后面的他，我赶紧打了退堂鼓，我可不想作电灯泡。他们两个人来到河南街，在国美大厦前，对着正门的左侧找了一个地方。早上的街道上只有匆匆而过的赶路的人。他们得多等一会，九点之后才会有悠悠闲闲来逛街的人。
　　 依依站在十字路口，举着自己的纸壳做的家教牌子，举在胸前的位置，淡然微笑着立正站好。李多多站在依依的旁边，看到依依一幅认真的模样，还把牌子举在胸前，突然觉得好像卖身的样子。“举牌子卖身”，以前的电影电视剧中不都是这种姿势么？站在依依身边的李多多有些难为情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外移动了几步，然后思索了一会儿，便找借口对依依说，他要去商场买点必需品，得到依依的同意后，留下依依，自己进了商场。
　　 冬天的清晨，干冷干冷的，嘶吼了一夜的风，此刻也不愿停歇，一直吹呀吹呀。依依虽然穿着羽绒服，但因为她家境并不好，为了体谅家人的辛苦，她一直很节俭，并坚持勤工俭学。她买的是最便宜的，当然也是最不保暖的。站在寒风中的她，忍不住瑟瑟发抖，看到李多多消失在人群之中，她没有一点点的抱怨，虽然依然在上大学，但看着男朋友陪着自己一起受苦，她也是很心疼的。善良的她，选择忘记自己的委屈，一直将所有的心思放在寻找主顾的身上。
　　 她看看一左一右，也有两三个站家教的，都举着牌子，几个人之间有一点儿距离。其实依依也不想站在这里，站在这里也多少有一些不自在，不过要想自在，哪里有勤工俭学的家教啊？当然也可以有，那就是到一些家教服务中心，人家给介绍，但是要付一定的服务费。想到家人，想到那么多需要支出的条目，她断然打消这个念头，她知道这个钱，有时候要辅导一个学生一个月才能挣出来。所以，即便只有她自己，她依然选择站在这里继续等。
　　 人越来越多了，逛街的从这个商场出去，就会进入大街，或者去对面的商场，左边那个站家教的男孩被一个手牵着小男孩的阿姨领走了，依依有些羡慕，那男生找到家教了，不用像自己这样站着了。
　　 依依执着而坚定地在寒风中站着。边上有个卖烤地瓜的，脸色有些黑的人，手更黑，两手都戴着一种魔术手套，就是把五指都露出来的那种手套。烤地瓜的生意比较好，不时地有人光顾那里，寒冷的冬季，烤地瓜的香味，香味里掺杂着热热的气息，诱惑着行人，站得有些累了，依依也有点想吃那个烤地瓜，可她只是咽了一口唾沫，却没有过去买。
　　 “走吧，已经中午了。”依依正在失神，听到一个声音，她一回身，看到李多多正站在自己身后。
　　 本来有些怨气的，看到笑呵呵看着自己的李多多，恋爱中的依依的火气直接跑到爪哇国去了。
　　 “好吧，走吧。”依依有些无奈，他跟着自己来，只顾着去玩了，也不陪着自己，算了，不能怪他，毕竟他从来没站过。
　　 依依把纸壳牌子认真地折叠起来放在随身带来的大布兜里，背在身上。两个人一起并排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李多多先打破了沉默：“刚才你没接到家教？”听到李多多的问话，依依有点失望，留下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而且他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看着烤红薯的渴求的眼神。
　　 “没有，有一个问我的，但是听说我不是外语系的就离开了，那个女人想给自己孩子找个外语系的，我说我能辅导，她没同意，可能人家不信任呗。”依依有些落寞地说。
　　 “下午别去了，有点冷吧？”李多多犹豫一下说道。
　　 “嗯，一会咱俩吃完饭，我自己去站吧，晚上你给我打饭，我回去吃。”依依说完，便抬头看着李多多。依依的双眼皮好像会说话，眼睛一眨一眨的，像一汪清水一样清澈。李多多牵起了依依的手，忍不住想说，还是自己陪着她吧，但是想到上午的情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回了一个字，“好。”
　　 因为依依下午还要去站家教，所以两个人来到桥边的一个小吃部，点了几个包子和两碗大米粥便吃了起来，看到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依依，李多多又去加了一碟咸菜。吃饭的地方狭窄，人很多，看服饰判断，学生和打工者居多，只有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也就能坐两三个人，基本没有空桌。这里处于闹市区边缘，小吃经济实惠，很冷的冬季里，进去就能吃上热乎乎的粥和包子，平民百姓的最佳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