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一生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哑巴，第二个男人是背着个罗锅的瘸子。而大姨曾经是个皮肤白皙，个子高挑，柳眉杏眼的美女子。
　　 大姨在14岁时，就嫁给了本镇上的一个哑巴为妻，大姨在他手里像是抢着收割庄稼一般，接二连三地为丈夫生下了5个丫头片子。这也许令那个急盼着延续香火的哑巴很是愤怒，气得涨红了脸，但生气又说不出话来，啊啊地比划着，手舞足蹈了半天，也发泄不了内心的恼怒，于是就演变成提着菜刀满大街追着老婆打，就像追着一头惊慌失措的野山羊。不过，被追上的大姨不会被菜刀杀死，那菜刀是哑巴用来吓唬老婆的道具，大姨被拳打脚踢一番后，还是被拖回了家，继续给哑巴做饭洗衣奶孩子，继续陪哑巴睡觉。
　　 终于，在大姨17岁的大女儿出嫁后，哑巴死了。于是大姨又带着下面的4个女儿改嫁到了邻村，嫁给了一个又罗锅又瘸腿的光棍男人。这个男人头上永远系着一条白羊肚手巾，整天阴着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倒背着手，后背背着一个罗锅，像是永远背着一肚子心事似的，每天颠着一条永远伸不展的腿，一瘸一拐地颠簸着。
　　 大姨在嫁给这第二个男人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但好景不长，那个男孩早早地生病死了，就剩下了一个和我同年的丫头片子。于是，也感觉延续香火无望的第二个男人，经常对大姨家暴不断。他打起大姨来更凶狠，恨不得一拳就把这个带来四个吃闲饭的女人打死才解恨。
　　 我记得有一次，大姨带着很小的女儿跑到了我们家里，她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我家炕前的炉台上，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嘴里还“老锅子”，“老瘸子”地骂着。因为火炉是热的，一会就闻到一股子尿骚味，我那时候很小，心里嘲笑大姨真不害羞，那么大人了还尿裤子。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大姨肯定是又被那个“老锅子”打得尿了裤子。
　　 那时候，大姨家的几个女儿经常来我家里轮流住，因为他们家里穷得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又不能一下子都来，就挨了个来住。临走时，娘还会给她们做件新衣服穿。娘总是说，你姨家几个闺女可怜，没有亲爹疼，连饭也吃不饱。娘对她们好，所以她们抢着到我家里来住，而她们一个个在长大出嫁后，却没了踪影，没有一个来看望曾经关爱过她们的小姨。那个和我同年的小女儿许是在家里亲生的缘故，没有单独来过，来时必定跟着母亲一起。大姨对她的那些女儿无疑是宠爱的，尤其是那个小女儿，更是溺爱得不得了，都那么大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经常是大姨穿一只衣袖，再给她穿一只，不给她穿，就等在那里不动，而那时候，和她同龄的我，早已经是自己穿衣服了。
　　 我不知道她们姐妹为什么都是不上学读书的，就算上面的几个姐妹不是“罗锅”爹亲生的，家境又困难，不读书也就罢了，但那个和我同龄的小闺女，只是因为性格内向，不敢见生人，不愿去上学，大姨就同意她留在家里。那个女孩因为一直呆在家里，不和别人接触，更不愿意接触生人。我记得我都上中学了，去大姨家里，她每次都钻在黑黑的里屋不出来。她长得像大姨一样漂亮，但和大姨一样，常年在额头上揪着一个大红疙瘩，说是头疼，我想许是整天呆在家里，不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缘故。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姨的几个女儿，都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个个也相继出嫁了，就留下小女儿在家里，想招赘一个上门女婿，来养老送终。可长大后的小女儿，却一门子心思要嫁出去，不愿意和老两口再挤在那三间低矮的小黑屋里生活。女大不由娘，无奈，大姨老两口只得同意，最小的老疙瘩女儿嫁出去了。
　　 那些年，农村的女孩子嫁人是自己做不得主的，都是媒人来牵线，两个人见个面，双方看着顺眼，就两家像做买卖似的谈价钱，这期间也是看媒人如何周旋，出钱多少，婚事成否，全凭媒人一张瞒天过海的嘴。这样促成的婚姻，婚后的幸福指数就可想而知了。在那时候，这几乎是每个农村女孩子的必经之路。大姨家的几个女儿虽然不识字，但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可她们在包办婚姻下，婚后的生活都不幸福。
　　 大姨的大女儿，在母亲没有走第二家时就出嫁了，她嫁给了本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这个男人因为读书多了，不愿意干农活，所以经常受到村干部的批斗，说他不愿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有“复辟”的思想，于是他就带着妻子儿女，迁移到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来住，因为当时我父亲是村支书，他来的目的不只是不想继续挨批，他觉得自己一肚子墨水，还想在村子里当个小队长或者记工员啥的，那样也省了力气干活。只是那时候我的父亲大公无私，哪里肯推荐自己的亲属当干部？于是他就对我父亲一直不满，当我父亲死去好多年后，他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言下之意是我父亲埋没了他这个人才。
　　 大姨的二女儿嫁给了本村一个大她十多岁的放羊汉，嫁给他时他已成了个大叔模样的人，满脸乱糟糟的黄胡子，就像一只老山羊。就因为放羊也是一门除了种地以外的“手艺人”，那时候的农民辛辛苦苦在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一年，到头来却还是填不饱肚子，村里人都说，能让孩子打了鼓，不让受了苦（指种地）！所以，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能嫁给个放羊的也不错了。
　　 大姨的三女儿只是相亲时看中了小伙子长得清秀，对方父亲也是在公社供销社做饭的厨师。可结婚后才知道，老公公虽然在供销社做饭能挣到俩钱，还能捎带着偷出点吃的来，但人家都送到和自己相好的那个女人家里去了。长相清秀的小伙子也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主，除了会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学唱戏外，啥也不会做，喂猪都要让猪给跑丢了，就连别人调戏自己老婆也感觉不是什么大事。跟着这样的人生活，自然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已经生下两个女儿的老三，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孩子离家出走了。
　　 大姨的三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跑到了河北邯郸，遇到了一个长得不高，没有原来丈夫好看的本地男人，就和那人共同生活了。大姨挂念女儿就去看望，刚去了一天，因为小外甥女偷偷从新爸爸口袋中拿了一元钱，恰逢被进门的新爸爸看到，他一脚就把7岁的小孩子踢出了门外，大姨心疼孩子，扑过去就和健硕的“女婿”打在一起，血气方刚的“女婿”顺手抓起地上的一个大萝卜，像孙悟空对待妖怪那样，毫不留情地在“老岳母”背上打成了两截。大姨骂着跑出了女儿家，可身上没有钱，就和昨天刚认识的一个老婆婆借了10元钱，直接坐车回来了，从此发誓再不去邯郸。
　　 大姨的四女儿相对象时倒是风光得很，相亲那天，对方家里还派了辆拖拉机来接，进到他们家里一看，红旗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蝴蝶牌缝纫机三大件都像展览一样放在那里，特别是那用红布包裹着的女式手表，指针“咔咔”地发出诱人的金属声，每个人都抢在手中，对着耳朵听上半天，脸上露出兴奋带着紧张的表情，那是公社书记手腕上才带着的物件，贵重着呢，比老公鸡打鸣都准！对方的母亲赶忙过来，把手表重新包起来，笑吟吟地说，小心摔坏了，等过门才给新媳妇带呢！炕上的被褥也像是新做的，包括枕头上覆盖着那一对鸳鸯戏水的毛巾都是崭新的。而且他们家有十几口装粮食的大缸一个个盖着盖子摆在堂屋的脚地上，显示着这家生活条件的优越。这一切令从小生活拮据的大姨一家很是满意，相亲回到家里，还不住地津津乐道，媒人更是抹着油嘴跟过来说道，你看见没，一看人家那十几口大缸，就知道家里有多富足，咱家闺女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就等着享福吧！大姨一家也深信不疑，欣喜之余，没要彩礼，就急急地把闺女嫁了过去。可在第三天回门时，老四哭着不肯回去，说他家里那些新买的东西都是借人家刚结婚那家的，入了洞房那晚就都还回去了，那块“咔咔”响的手表再没看到过一眼，却戴在邻居新媳妇手腕上，连那十几口大缸也都是空的，摆在那里做样子骗人的。受了骗的大姨一家自然不支持老四再回到夫家。可夫家那边岂能让煮熟的鸭子飞掉，在新娶的媳妇屡叫不回后，就采取强硬措施，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抢人，闺女就这样哭叫着被人家抬走了，大姨跟在后面骂着，追着，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鞋子，也顾不得找，就那样赤着一只脚撵到了女儿家。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再怎样反悔也是来不及了。
　　 五女儿和小女儿嫁的男人都是出了名的“愣头青”，稍有不对，就提着刀子来丈母娘家闹事。小女儿生性胆小，刚结婚那几天，总有村子里的年青人来凑热闹，一个小伙子攥住新娘子的手腕要看她的新手表，被新女婿看在眼里，怀疑自己媳妇不忠，和别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竟把新娶的媳妇打得大小便失禁，而后，还来丈母娘家指责没有调教好女儿，让她刚结婚就“道德败坏”。
　　 养大的几个女儿，都像风筝一样放飞了。而且一个一个生活得都那么不省心，背着一罗锅子心思的姨夫也许心灰意冷了，没多长时间就带着幽怨一命呜呼了，小黑屋子里就剩下了大姨一人独自生活。在姨夫埋葬的那天，看到他的棺木时我还在想，他背上的那个罗锅，和那条永远伸不展的腿是怎样放进棺木里的。
　　 女儿都嫁出去了，整天和自己生气打架的男人也死了，60岁的大姨居然也做起了媒婆行当。
　　 那段时间的大姨好忙碌，东家进，西家出的，只要家里有到了婚嫁年龄的男女，她必登门造访。特别是年龄大了还没有对象的小伙子，大姨更是造访得勤快。那时，我家邻居有个28,9岁的小伙子，有点缺心眼，家里情况也不大好，所以就一直没有处下对象。本来他家和我家是有过节的，两家大人从不来往，但有一天，我看到大姨和一个比她略小的婆婆，相跟着走进了他家里，顷刻，那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兴奋得像窜出草丛的蛇一样飞驰而去。不一会，就买了许多好吃的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西瓜。
　　 在他家吃饱喝足后，大姨剔着牙领着那个婆婆来我家午休。我听到娘问，你给人家那孩子说媳妇了？大姨去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我凑上去一看，是一个少女的黑白照，人长得倒是很靓丽。我问大姨，姑娘是哪个村子的。大姨抽着那个小伙子给的过滤嘴香烟，咧着已经掉了一半牙齿的嘴光笑不做声。
　　 后来，就见大姨三天两头和那个婆婆相跟着来邻居家说媒，自然少不了一番盛情款待，可从来没有见照片上的姑娘登过门。
　　 不久，村子里传出一条消息，说我大姨揣着不知从那个垃圾堆里捡来的一张旧照片，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游窜着给大龄青年说媒，给每个想媳妇想得红了眼的男人，看的都是同一张女人的照片，骗吃骗喝骗烟抽。也就是说，大姨也不知道照片上那姑娘是谁。
　　 自然，大姨一家媒也没说成。
　　 后来，大姨老了，但还是不愿意呆在家里，总是到处乱跑，每次去看她，那个小黑屋的门上，都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再后来，大姨更老了，行动不便，脑子也不好使，没有一个女儿愿意和她住在一起，说她脾气古怪，太能骂人，女婿都不待见。
　　 可大姨的心里总是惦记着她的六个女儿，别人给她送点好吃的，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拎着东西送到了女儿家，说是让外甥吃，自己啥也不稀罕。
　　 大姨所在的村子里因为建煤矿，占用了大姨的几亩地，赔偿了十几万元钱，这时候的大姨家热闹起来了，几个女儿都来抢着侍候老娘，因此，姐妹几个就每天在母亲那个小黑屋里吵架，甚至还大打出手，一向能骂人的大姨此时却不再吭声，她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就像痴呆了一般，最后，她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出去！老娘死了你们再来瓜分。
　　 大姨真的病了，她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不让别人进去。家在一个村子的女儿给她送碗饭进去，她也是给骂出来。她就在炕上吃，在炕上拉，没多长时间，就自己做死了。
　　 她死的时候，沸沸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像是要把这个世界里的污浊都覆盖起来，还人间一个清白。直到出殡那天，她的几个女儿和女婿还在不停地争吵，为那分割不公的十几万元征地赔偿款。
　　 前段时间，和朋友去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家里玩，路过大姨屋后那条路时，隔着车窗玻璃，远远地看到，大姨那三间小黑屋子不知何时已经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