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上班，照例步履匆匆。目光忽然被一星亮色吸引，遂停住脚步，细细看去。
　　 那是一朵天蓝色的牵牛花，在一丛心形的绿叶间静悄悄地开着，迎着晨曦，巧笑嫣然，露珠一闪一闪，好似明目善睐。分明是一个身着蜡染裙衫的苗家姑娘，站在山路上，自顾自美丽。旁边草丛里，铁篱笆上，也缀着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这花名字不少，“牵牛花”带着农家的粗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幅乡村晚归图：薄暮时分，村庄里炊烟袅袅，老农驾着牛车，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车轱辘旁，那柔婉的藤蔓伸出手，似欲挽住夕阳下的美景；或者，车轱辘上干脆别一朵牵牛花，吱扭扭唱着回家。“勤娘子”一名则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兔走乌飞，鸡鸣乍起，晨光熹微里，绕篱萦架的牵牛花枝头，便开出朵朵俏丽的花儿来，像极布裙荆钗的农家女，日出而作、日落不息，在朝晖夕阴里辛勤劳作。宋杨万里《牵牛花》诗云：“素罗笠顶碧罗檐，脱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簪。”把牵牛花描绘成了一位天真活泼、娇俏动人的少女，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至于“喇叭花”，再形象不过，蕴藏着安静的喧闹和愉悦，少不了天真孩童的嬉笑玩乐，张扬着生命的蓬勃。一朵花里，竟然流淌着稼轩笔下的田园风、农家乐清韵，岂非一阕淳朴动人的《清平乐》？
　　 当然，还有叫 “朝荣”的，木欣欣以向荣，惜其朝开午谢，花期短暂，正如庄子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名蕴含着诗人轻轻的叹息。郁达夫信手拈来，摘一朵缀到《故都的秋》，于是，北平的四合院里，破壁荒草间便依稀有了它的影子，点染着一缕秋意的悲凉。至于“夕颜”一名，不过是流潋紫为配合《甄嬛传》里主人公悲惨的命运，附会的名字。日本著名的小说《源氏物语》中，倒是有“夕颜”花，夜晚盛开，翌朝凋谢。寂寞的月光下，悄然含英，暗香飘渺，随着日出又阒然零落。主人公光源氏在一个初秋的黄昏，于一简陋的茅舍前，遇见了一种幽然独放的紫花，心生怜爱，命侍从摘一朵，屋内却翩然走出一位俏丽女子，递过一把白折扇，说夕颜花柔弱娇嫩，不可手拿，必用扇托。光源氏接过扇子，四目相望，惊为天人，心生爱慕，其后这位叫“夕颜”的女子却蹊跷而亡，如夕颜花一样香消玉殒。花无常好，红颜薄命，令人唏嘘叹惋。
　　 王国维《人间词话》语云：一切景语皆情语。文学作品总爱寄情于景，以情绪皴染笔下风物。童年的时光里，夕颜花带给我的其实没有悲伤，只有乐趣。真正的夕颜花，正名“月光花”，民间称“葫芦花”，其色洁白，黄昏时分，牛羊归来，葫芦花开，一夜芬芳。乡人没给起一个易逗惹起悲戚的名字，只因花儿谢了会结一个圆溜溜的葫芦，便直呼“葫芦花”了，如小孩子叫“石头”一样好记。夏日的黄昏，我和哥哥常摘一朵白色的葫芦花，站在天井里，小手高高地擎起花儿，妄图得了隐身叶一样将自己匿于花下，口中念念有词：葫芦花，葫芦蛾，你不吃，捞不着。谁知那蛾子又傻又乖，当真很快就听到了召唤，见花而不见人，一头扎下来，觑着那长长的触须钻到花心里，拇指和食指一捏，一只胖乎乎的大蛾子就被捉住，扑啦啦地在手里挣扎，恨不得像壁虎一样断须保命，逃之夭夭，岂不知早已落入如来佛的掌心了。当然，也有心急失手的时候，便会因遗憾而暗暗长了记性。
　　 与“夕颜”相对的是“朝颜”，即牵牛花。“朝颜”，顾名思义，早晨的容颜，洗尽铅华呈素姿，清新自然，观之难忘。相比之下，虽同样花开短暂，后者却并不开在清冷苍白的月光下，而是一夜酝酿，迎着熹微的晨光开放，顶着亮晶晶的朝露，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尽情地展示美丽。古诗云：开到荼靡花事了。以为夏日荼蘼花开时，春天那些争奇斗艳、不可方物的花儿，都悄悄地把喧嚣让给如火如荼的夏天。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当荼蘼花也黯然退场的时候，牵牛花早已悄然登场，开得热闹非凡。每一枚心形的大叶子，均由三颗心组成，心心相印，绿意盈盈中，你看那一朵朵花，你牵着我，我牵着你，一朵谢了，另一朵赶紧跟上，接力一般，络绎怒放，绝不肯让舞台冷场。一眼望去，竟如天边的朝霞，令人迷醉。朝为一日之始，夕乃一日之末，传达出的意蕴也迥乎不同。夕颜，使人颓丧；朝颜，是令人奋发的。
　　 牵牛花的颜色很多。耀眼的阳光下，赤橙黄绿青蓝紫，除没有绿色，可谓五彩斑斓，冷暖兼具。郁达夫以为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次之，淡红最下，当然是由个人审美趣味决定，为渲染故都秋味有意为之。向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自盛放，任你偏爱。况且人常常情随事迁，移情别恋也未尝不可。
　　 白石老人喜画牵牛花，而且最喜紫黑色，尺幅之上，常见红花黑茎，或一竿瘦竹支撑，或一块岩石依傍，或几只小虫为伴，如蜜蜂、蜻蜓、蚱蜢等，活力与情趣兼具，墨色中昂昂然捧出一团团火焰，蓬勃而起，茁壮茂盛，团结一心，蒸蒸日上。最高端花团锦簇，光彩照人，观之温暖，心力喷薄。所用颜料为齐家红色，独特艳美，令人一见惊心，堪称一绝。人们常说红得发紫，紫到极致，便是浓到极致，生命的色彩极尽绚烂，恰似白石老人蓬勃的艺术人生。他正因根植于传统，师法造化，方成为享誉中外的国画大师。有一幅晚年之作，画面下方是几笔墨色的岩石，其上几根墨线疏疏朗朗，勾勒出左缠右绕、极尽柔韧的藤蔓，细细的茎，五瓣张开的花萼，承托起极尽艳丽的红花，似一双双手高擎着熊熊燃烧的火炬，加上红辣椒般的花骨朵点缀其间，洋溢着饱满而张扬的生命力。聚散穿插，笔力健爽，有曲有直，或浓或淡，红花墨叶，明艳动人。画跋云：“予偕山子晓霞山之西，大岩之东，岩之牵牛，常有花大如斗。予九十二岁时，一日翻旧簏得予少年时手本，九十二始用之。”由此可知，大师对牵牛花的钟情非一日两日了。他还曾为梅兰芳画过牵牛花，“梅畹华家牵牛花碗大，人谓外人种也。余画此最小者”。梅兰芳养牵牛花是因其开在清晨，可与之比赛看谁更早，祖逖闻鸡起舞，大师则“闻花起舞”，锻炼身段，终于使贵妃赏花的“卧鱼”身段更加迷人，无愧名旦。两位大师惺惺相惜，连爱好竟也有共同之处。不爱富贵的牡丹，亦不种名贵的幽兰，皆因其身上所带的平民本色吧。
　　 当然，牵牛花不仅可以入眼、入画，还可入药。明人吴宽写诗赞道：“本草载药品，草部见牵牛。薰风篱落间，蔓出甚绸缪。”牵牛花可以消肿、驱虫，其种子叫“牵牛子”，中药也称之为“二丑”，名虽丑，却可泻湿热。幼时只知木槿花好吃，见牵牛花模样俊秀，好奇的堂弟还曾经摘了一朵，拿出神农尝百草的勇气放到口里，一边嚼一边赞不绝口：好吃好吃，不苦不涩，一股清香呢。
　　 牵牛花是草花，大概是最平常、最不起眼的了，少有人会为它驻足留恋，但荒草丛中，冷不丁会瞥见它俏丽的身影；豆角架上，少不了它美丽的姿容。造化没有赋予牵牛花牡丹般高贵的姿容，也没有恩赐茉莉般馥郁的芬芳，却让它有彩虹似的霓裳和非凡的生命力。从不挑挑拣拣，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可以随处一隅，不必肥沃的土壤，不必丰沛的雨水，一堵矮墙，一段疏篱，一棵朽木，哪怕一堆瓦砾，都可以扎根，发芽，即便匍匐在地，也紧贴着大地的胸膛，尽力攀爬。若是得一点支撑，便毫不含糊，舞蹈着飞旋而上，向着阳光，向着天空，以昂扬的姿态，竭尽所能，朝更高、更远的地方蔓延着生命力，活得汪洋恣肆，潇潇洒洒。这种花，没有铁枝铜干，却总是努力地攀向高处，采摘阳光；哪怕花开短暂，也要争得片刻旖旎。无人刻意去种，只在天地间随处栖身，悄然繁衍，自夏徂秋，花落花开，生生不息。
　　 一直以为它又叫打碗花，考证之后发现，打碗花是一种草花，不会爬蔓，田野里常见，又称斧子苗，要娇一些；花色也只有白和粉，较之牵牛花，要单调得多。牵牛花五彩缤纷，但不像有些花招摇，招蜂引蝶，常常被咔嚓一下折了据为己有，在花瓶里靠一点可怜的水苟延残喘几日，被几双贪婪的眼独享那几日的明艳，待枯萎之日，便花叶凋残，与垃圾为伍了。正因平凡，牵牛花不会招来摧花的黑手，少有不虞之祸，活得自在，从容，洒脱。
　　 仔细看去，牵牛花的凋谢其实很不平常，一般的花都是开放时轰轰烈烈，凋残时怵目惊心，片片花瓣从花萼里脱落，四分五裂，随风飘落，总在演一出惊天动地的悲剧，让人心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悲凉。牵牛花则不然，开时无声无息，淡淡然然，只在造化半晌的恩赐里吹吹打打，尽情欢歌，到了该退场时，即使阳光正艳，也绝不留恋，谢时只把裙衫收拢，拧成一团，将花心紧紧包住，不吐露半点心事，没有哭天抢地，而是平静谢幕，从从容容地演一出正剧。
　　 忽然就想起了酷似牵牛花的乐器——喇叭。乡村耄耋老人去世，便称喜丧，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面上无多少悲戚之色，并非无情，而是对生老病死的了悟和通透，人活一世，终须一个土馒头，生于尘土，归于尘土，托体同山阿，循环往复，代代相传，何必捶胸顿足、哀哀不舍呢？葬礼上，喇叭高擎，曲曲吹得高亢、悲壮，好像在理直气壮地向天地宣告一个生命的回归，从头到尾昭示着渊明一般的透彻。
　　 记得小时候，奶奶老屋院子西面的矮墙下，种有牵牛花，搭一根竹竿，春天一来，它便发芽，不久就伸出长长的触须，长了眼睛似的很快便探到竹竿，紧紧缠住，迅速地抢占墙头，夏日的艳阳下，倏忽便擎着喇叭吹吹打打了。花色酽酽，花心洁白如月，逐渐向外辐射成紫红，我总是痴痴地奢望，有一件如此漂亮的裙子。
　　 我问奶奶为什么喜欢这不值钱的草花，奶奶说：嫚儿，这花好养活啊，你看看多泼实。
　　 奶奶19岁嫁入王家，一生养育五子二女，个个健健康康，深谙孝悌。我曾诧异地问奶奶，缺吃少穿的年月，怎么就能养活那么多的子女，现在独生子女，一个孩子都累得要命。奶奶笑着指指牵牛花：一根藤上的，刮几阵风，下几场雨，牵着拉着，不知不觉就大啦。奶奶说得极平淡，表情像天上的流云。
　　 其实，爷爷奶奶曾经饿得头晕眼花，吃茅草根不消化胀肚的时候，她还曾用牵牛花煮了水给叔叔们喝过。13岁的大姑上初中，隔家十几里地，每个星期回来，都会带一些硬邦邦的窝窝头回来，那是她舍不得吃省下来的，对于饿得头晕眼花的家人来讲，那是山珍海味。爷爷常说，是大姑救了他的命。大姑后来却回忆说，幸亏爷爷当年藏了两瓮豆子，救了全家人的命。饥荒总算挨过去了，牵牛花却留下来常驻。那花，一根藤上，次第开出了无数的花朵，点缀着那堵矮墙。
　　 忽然记起李商隐的几句诗: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即使贵为天子，也难保爱妃之命，连理比翼之誓，瞬间在马嵬瓦解，又哪里比得上平凡朴素的农家呢？即使茅檐低小，但有溪上青青草，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喝着农家自酿的米酒，脸色酡红，微醺着拉着软绵绵的家常，这是九五之尊难以企及的乐趣吧。
　　 生得泼辣，活得洒脱，去得坦然。这花，大概是我们平凡人最该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