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上，略显冰冷的手上，躺着一个小丑面具。
　　 透过折射的阳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面具的轮廓，深陷的眼窝，沾满深灰色的颜料，甚至有点剥落。红通通的大鼻子挤在正中央，嘴巴咧成峡谷一样的弧度，衬着鲜红的厚唇，这样卡通的模样或许真的是人们消遣娱乐的理由。大家总是喜欢这种滑稽的，和大众格格不入的事物。仿佛能给他们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注入无形的乐趣。
　　 乐趣？他有些自嘲地抚摸着小丑的棕色卷发，被阳光晒得有些软软的，发丝就像在指尖跳跃，无比温柔。那张面具在盯着他的双眼，打量他那被岁月啄食的皮肤，坑坑洼洼的，却显得真实可靠。没人会在意他的长相，他那双像蓝宝石一样的眸子，他大多数的沉默寡言，他的独立独行，他那盆养了很久的花，他永远记得按时给花浇水，鞋子也总是摆得很整齐。可是没人会去在意，大家只知道他是个演小丑的怪人。因为他从不在热闹的社交晚会上现身，他不聊政治，他不请邻居到家里做客，万圣节时也不给孩子糖果，只是孤身一人修剪他那看起来很精致的花园。只是孤身一人。
　　 他把面具翻过来，轻轻地戴在自己的脸上。
　　 然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脸，严严实实，面前就只是个小丑罢了，逗人们发笑的小丑，永远有着笑容的小丑。没人会知道面具下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所有的目光都只会落在虚假的小丑身上，不会伤害到自己。他曾是多么惧怕万众瞩目的感觉啊，那一副副眼神，就像无形的利剑，像冰雹，像火焰，侵蚀到自己的肉体上，从头到脚，全部引燃，而且是一点点烧焦，直到心脏崩裂。
　　 而他是多么脆弱，无人知晓。他也不愿别人知道。痛苦的回忆涌上来，好像随时能淹没他。他不禁深吸一口气，口腔由干涸变湿润，复杂的情绪一瞬间被堵在胸口。可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面前只是站着一个有着滑稽长相，咧嘴大笑的小丑。
　　 多好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不堪一击。
　　 只要，在那些人面前，卖力地表演就好了。
　　 只要，叫我“小丑”就好。
　　 突然，他把面具扯了下来，透过镜子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三十多年的岁月长河像是冲刷了他的五官，再普通不过的脸，隐藏不了任何情感。他还记得自己有一次忍不住落泪，被邻居家的小男孩撞见，他用他那尖嗓音大喊：“天哪！这个怪人哭的可真丑啊！”
　　 水龙头涌出冰凉的自来水，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碰触，又抹到脸上，再一次捧起水，扑到脸上，如此反复，衣领也被水浸湿了。他又急匆匆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口红，缓慢地涂抹在自己薄薄的嘴唇上，加大手腕的弧度，连着嘴角涂向脸颊。口红盖掉了坑坑洼洼的皮肤，他再次加快速度，混乱的鲜红色如同正在升腾的火苗，越烧越旺。
　　 夜晚来临之际，他穿上马戏团的小丑服，看到自己的脸已经完全化成了小丑的样子。
　　 他走出门，抵达马戏团，在一场场表演过后他踏上舞台，欢呼声和爆笑声像爆竹一样在耳畔炸开，轰隆隆，轰隆隆……他露出夸张的表情，做出夸张的动作，心里积压的情感全部暴露出来，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他是小丑先生！他是超级搞笑的小丑先生！小丑先生能把你的发笑神经全部挖掘出来！小丑先生无所不能！小丑先生的快乐能够感染每一个到场观众！
　　 今晚他的表演异常精彩。没有戴面具，涂抹着浓重的妆容，反而更自在。
　　 而表演结束后，他照例回到休息间，只是没有卸妆，多希望可以以小丑的身份活着，当然，也不会有人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这个送给你……”
　　 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以为是错觉。他睁开双眼，扭头发现旁边站着一个有着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她手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小虎牙。
　　 他愣了愣，从来没有人送给他东西，或者有，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记忆一向很差。
　　 “我……”
　　 “是啊，我很喜欢你今天的表演，好好笑啊！”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让人厌烦。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女孩，她有些瘦弱，粉色的裙角上沾了点泥，一刹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他就该说句：“……谢谢……”
　　 他接过那束玫瑰花，芳香涌入心脾，有种迷醉感。好像，有扇门悄悄为他打开了，门缝里闪现的光芒正在变亮。“你叫什么名字？”
　　 “凯蒂……”小女孩乖巧地望着他，“你的眼睛好漂亮啊，是天蓝色的，好像我妈妈手指上戴的那颗宝石。”他的脸突然微微发烫，幸亏有妆遮掩着。
　　 “为什么你要在脸上涂颜色啊？”小女孩忽然伸出小手碰了下他的皮肤，好细腻的小手，就像天使一样，“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小丑先生……”她竟有些委屈。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丑先生？”
　　 就像梦境一样，有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野牛和天使的梦境。一双柔软的小手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伸入了，他的心脏。那些混乱，挣扎，困顿，逃避都统统瓦解。最坚固的防线被击溃了，不，应该说最干涸的地方，下了一场最美妙的雨。
　　 他想起曾在雨水下和恋人狂奔时的情景，想起在星空下曾许下的美丽誓言，那些音符，那些匆匆的脚步声，还有海岸礁石上伫立的海鸥。
　　 “科林……我叫科林……”他轻声回应。
　　 嘴角上扬，留下一个完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