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院

（四）
　　追下楼时，苏楠和小俊早已不见踪影，打电话也没有接。冲进车库进了车出来，结果一头陷在晚高峰的车流里，被堵个严严实实，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更让杨辉的心情烦到极点。
　　电话响了。
　　杨辉看也不看就接了：“喂，苏楠……”
　　“辉哥，我是老妖啊，过来吧，我和小文在唐朝！”
　　“小文？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回答得过来嘛，赶紧过来，等你吃饭呢。”
　　小文突然出现，对于杨辉来说惊喜多过意外，因为辉哥这时发现他更想做的是找到苏楠，帮助她。而不是兴冲冲的到唐朝去见许久末曾蒙面的老情人，可看着满大街的车，他最终还是叹口气，在前面路口调头，朝唐朝的方向开去。
　　唐朝里的灯光昏暗，可杨辉一眼就看到小文。披肩长发变成了一头精干的短发，飘飘白裙变成正规的白衬衫，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处，这一切无不显示了，从前那个清纯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女强人，而唯一不变的是她那灿烂的笑容。
　　“辉哥，来晚了，是为了你的小楠楠吗？”一见面，小文就调坎道。
　　杨辉狠狠瞪了老妖一眼，老妖却一眼委屈：“辉哥，这不能怨我，是小文套我的话，她的智商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套几句话，那还不是一套一个准。”
　　小文只是用眼角腕了他一眼，老妖就乖乖闭嘴，可她也没有开口，只是捏起啤酒瓶子，浅尝了一口。
　　“别听老妖瞎说，她只不过是我的员工，没什么事情。回来也不通知一声，你家小黑哥呢？”杨辉故意转移话题问道。
　　“什么小黑哥，人家有名字的好不好。”小文嗔怒道。
　　久违的表情，杨辉丝毫没有意识不只他转移了话题，小文不知不觉时也回避了一个问题。
　　“算了吧，他也就是当着你的面叫声小黑哥，跟我从来都是一口一个老洋鬼子，那苦大仇深的样子，不共戴天哪……”
　　小文微笑着举起手掌：“再不共戴天也是过去事儿了，现在我自由了！”
　　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鸽子蛋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因为戴太久的缘故，手指上的戒痕还依稀可见。
　　“恭喜！”
　　“抱歉！”
　　说恭喜的是老妖，抱歉的自然是杨辉。
　　“没什么，我们是和平分手。在外面飘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回来，两位老同学欢迎不！”
　　“您老可是广告圈里的大鄂，一口把蛋糕全吞了，我们这些小公司还怎么活？”老妖一声哀嚎。
　　“广告只是公司业务的一部分，我还担心到时候让你们这些地头蛇吞得渣都不剩呢。”
　　“要吞也是辉哥吞，我的心胸窄，小娟一个人就把我的心占得满满当当，容不下别的女人了。”老妖接过话头。
　　杨辉奇怪地问：“老妖，你什么时候这么痴心了？”
　　小文一脸坏笑；“他哪里是痴心，分明是在暗示，小娟太胖了！”
　　小文的解释惹得丙人哈哈大笑。杨辉恍如隔世，从前他们四个也是这样在酒吧里相互调笑，可自从小文离开后，这样的生活也离他远去，现在是一切都要回到从前了吗？
　　老妖这个时候已经举手投降了：“你们两就饶了我吧，这话要传到小娟耳朵里，我至少一个月不得安生。你们久别重缝，我也不当电灯泡了，先撤了，你们慢慢聊。”
　　“别啊，再坐一会！”杨辉为避免尴尬，拉住老妖道。
　　不料小文也拎起外套站起来：“我也得走了，今晚还要飞悉尼。”
　　“这么快？不多呆几天？”
　　“急什么，过两天我就回来了。对了，我的新公司在时代广场，辉哥，记得那个地方不？”小文带着一脸坏笑问道。
　　那个地方当然知道，时代广场曾经是这个城市最高级的写字楼，刚毕业的时候，杨辉曾经去里面的一家广告公司面试，结果被拒绝了。年轻气盛的杨辉对着面试官说：“现在我的本事不够，你可以说不行，等再过几年，我一定会再来，让你们求我来……”
　　这番话把面试官说得目瞪口呆，让陪着去面试的小文无地自容。之后这件事成为同学中的一件笑谈，小文老妖他们每每学着他当时的样子，不只一次辉哥气得肚皮鼓鼓的，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肯踏足时代广场。
　　一听时代广场，老妖显然也想到尘年旧事，哈哈大笑，杨辉恼羞成怒，开始轰人：“行了，赶紧回家，陪你的小娟去。”
　　老妖也识趣，跟小文握了握手：“那就让辉哥送你去机场，等你从袋鼠国回来后，咱们再聚。对了辉哥，今天因为是请小文，所以我把买单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走了！”
　　买了单，杨辉拎着小文的行李下了车库，让她在酒吧门口等着。
　　趁这个机会拨了苏楠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听，杨辉只得做罢。
　　酒吧门口，小文的西装外套外面，还披了一件羊毛大衣，她就这样站在人来车往的路边等待着，等着杨辉来接。这个念头让他产生短暂的幸福感。
　　使劲抽抽鼻子，小文才放心地说：“看来确实是老妖夸张了，你跟那个苏楠真没什么。因为这个车里没有女人的味道。不过烟味呛死人了，杨辉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在车里抽烟。”
　　杨辉打开两边车窗，窗外寒冷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
　　“要不要开暧风，别把你吹感冒了。”
　　“没那么娇气，就这样吧。”小文用手指拂了拂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说。
　　“为什么离了？”
　　“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比我年轻，是个中国留学生。”
　　“我还以为老外不搞这一套！”
　　“全世界有钱的男人都一样。对了，你为什么不找一个？还舍不得放了一朵鲜花放弃整片森林？
　　“习惯了，一个人挺好的。”
　　两人一阵沉默，杨辉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老妖那样，轻松自如地跟小文聊天。
　　“杨辉，你的脾气得改改，老妖说你接客户还是那么挑，产品有一点负面新闻都不接。”这回是小文先挑起话头。
　　“垃圾厂商劣质产品，我帮他们宣传，那是助纣为虐。”
　　小文微微一笑：“你啊，要不是老妖像宝贝似的供着你哄着你，你这一辈子也就是个死打工的。有时候我都在想，你们这样才是真爱！”
　　“哈哈哈！这话要是让老妖听到，他非得跳车不可，那家伙号称要在花丛中打滚一辈子的主。”
　　因为有了老妖，他们共同的这个朋友，接下来的聊天就自然多了。
　　出城，上机场高速，杨辉还没来得及感伤一下离别，机场就到了。也就在这时，他期盼已久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是苏楠打来的。
　　“辉哥，辉哥，我们在医院里，医生说小俊要住院治疗，可是我没钱，我不想找你的，可是我真的没……”
　　“好了，别说了，你在哪家医院？”
　　“东大路总医院！”
　　“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后，是一道询问的目光。
　　“是苏楠，她那个吸毒的男朋友住院了，毒品真是害死人，本来好好的一对……”
　　“你不用跟我解释，行了，你赶紧去医院吧！”小文下车道。
　　杨辉下了车，从后车厢里拎出小文的行李：“那就再见了！”
　　“再见！”
　　两人只是挥挥手，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
　　小文就这样望着杨辉的车调头朝城里开去。
　　车进入路上的车海，几乎一瞬间就看不到了，小文却没发现，有几颗眼泪顺着眼角悄悄流下。
　　医院门口，苏楠正在焦急等待，看到杨辉出现时，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小俊怎么样？”杨辉焦急地问道。
　　“离开公司后，小俊就吐血了，我赶紧送他到医院，医生检查完了后，说肝脏有问题，要住院治疗，然后他的瘾又犯了，结果……”苏楠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结果怎么样？”
　　“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玛啡，小俊总算平静下来，后来经过紧急抢救总算保住一条命。”
　　一拳能打得吐血，杨辉暗暗后怕，小俊的身体如此虚弱，还好当时没下重手，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看病是钱是哪来的？”
　　“同学们凑的，可还是不够，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那拳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在找我，我也明白你愿意帮我，可是我不敢要，辉哥，可是我们凑不出那么多钱，我们老师求了大夫好久，他们才答应先给小俊治疗，可明天必须把医药费交上，要不是这样，我不会打你的电话。”
　　看着这个趴在自己怀中委屈哭泣的姑娘，杨辉一阵心疼，这个晚上对苏楠来说，有多么艰难。
　　很久苏楠才平静下来。杨辉陪着她去收费处，将剩下的钱交了。
　　杨辉这才知道，苏楠和小俊是同村，当年中考两人同时考进县一中，可苏楠家里穷，眼看着要缀学，是小俊偷了家里的化肥钱，替苏楠交了学费。因为这事小俊跟家里大吵了一顿。还好当地经济也算发达，高中三年，小俊靠着在县城酒吧唱歌的收入，供自己和苏楠上学。后来两人一同考进了大学。
　　“辉哥，小俊这次进医院可能出不去了。他瘾太深，医生说如果不接受强制戒毒的话，他顶多只能再坚持三年。”
　　杨辉拍拍苏楠的肩膀：“放心，我会帮你劝劝他的，你们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
　　走近病房，一股刺鼻的药味，这是一间大屋，摆了七八张病床，不过这会探病的人并不多，病房里也挺安静，小俊正躺在床上，盯着那台挂在架子上的电视，刚打针，他苍白的脸上居然也有一丝丝的红润。
　　“小俊！”
　　“辉哥，我就知道你会来。”小俊无视杨辉伸出去的那只手，冷笑道。
　　“小俊，你这是什么态度，辉哥大晚上的赶过来是为了帮你。”苏楠不高兴了。
　　“错了，杨总赶过来是为了帮你，而我不过是沾了光。“
　　“你……”苏楠被气得满脸通红，转身跑了出去。
　　杨辉要追，却被小俊叫住：“杨总，要是真有心，给我一笔钱，就算电视里演的那样，拿一笔钱把穷小子砸晕，然后她就是你的了，反正我也已经是个废人……”说着也不等他回答，小俊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杨辉。
　　杨辉不知小俊这番话是真是假：“苏楠是为了你好，你不应该这样对她。刚才她跟我讲了一些你们从前的事，你们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我和苏楠没什么，你是我打伤的，这事我会负责到底，戒毒的钱你也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吧。”
　　“这现在还不承认，伪君子！”小俊在被窝里小声说，可杨辉早已离开病房。
　　病房外走廊外，有一片小树林，虽然是冬天，还是青翠一片，走出病房的杨辉一眼就看到苏楠站在树林上，抬起头撅着嘴呼呼往上吹气。
　　“以前我想哭的时候，小俊就告诉我，翘起嘴巴，努力往自己的眼睛里吹气，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可没等苏楠把这话说完，她就已经满脸是泪。
　　杨辉摸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有烟吗？”苏楠反问道。
　　杨辉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递了根烟过去，帮她点上。
　　苏楠往身后的树上一靠，狠狠嗫了一口，熟练地将烟吐了出来。
　　“没什么好奇怪的，压力大的时候，我也需要放松，小俊从前不是这样的，在县城的时候，他对我可好了，有一次春节，我们都没回家，我们最后剩下的钱只够买块豆腐，豆腐沾酱油，一块豆腐我们吃了足足二十分钟，吃完之后他就去上班了，临走前他让我等着他。我不知道等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睡到半夜里我被什么东西咯醒，一摸枕头下有个大红苹果，小俊说是过年客人少，给的小费只够买这个苹果。我不知大年三十晚上，他是上哪里买到的这个苹果，当时流着眼泪把那个苹果吃下去的，他一口也没动，全部让我吃了。
　　此时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上了大学后，我们有了奖学金，他唱歌的收入也高起来。可就在大二的时候，他常常喊头疼，其实头疼是老毛病，疼了好几年，医生说这是神经性头疼，吃点药也就行了，我们都没在意。仗着年轻，身体好，只是在发作的时候他吃点止疼药，刚开始还压得住，后来药越吃越凶，可他的头疼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找到特效药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压制头疼，他开始吸毒，……”
　　见苏楠情绪激动，杨辉又递过去一根烟，自己也陪着要点一颗。
　　一只蒲扇似的大手将杨辉嘴里的烟撸了出来，又劈手抢过他手中的防风打火机，“啪！”的一下点燃。
　　打火机火焰下，这名男子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微笑。他身材魁梧，身上穿一件脏兮兮的夹克，一头乱草似的头发，倒有一半是立起来的。
　　深深吸了一口，他一脸的享受：“他妈的，你们城里人凭啥就能抽这么好的烟，老子累死累活，天天都是三块五的红梅。这火不错，我收了，你先用这个！”他将杨辉的打火机放自家口袋里，却又摸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往杨辉面前一扔。
　　苏楠喊道：“薛玉柳，你放尊重点！”
　　薛玉柳一口浓烟吐在苏楠脸上：“你他妈才放尊重点，小俊哥还没死呢，你就找好下家了？我告诉你，小俊对我有恩，你要是敢勾搭这个小白脸做什么对不起小俊哥的事，我薛玉柳跟你没完。”
　　杨辉不想跟这个粗人一般计较：“大老爷们，别对女人动粗。这里是医院，要吵到外面吵。”
　　薛玉柳将半截烟往地上一甩，一脚踩灭，狠地一转身，目露凶光，吓得杨辉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小白脸，我跟我兄弟的女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了？你先啊，一拳把我兄弟打得住了院。你别以为有这娘们护着你，你就没事了，老子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
　　“人是我打的，医药费我也掏了，你还想怎么样？”到这份上，杨辉也不肯认怂。
　　“有你这句话就好！警察同志，请出来吧！”薛玉柳一声招呼。
　　一男一女两名警察从走廊阴影处走出来。
　　薛玉柳洋洋得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这张是医院开的诊断证明，而刚才两位警察同志也亲耳听到了，你承认打了小俊哥！而这个……”说着他拿出那只打火机，“上面是你的指纹吧，呆会让警察同志好好检查一下，万一案发现场，有个什么行凶器械，也不至于找不着凶手，你说是吧！现在咱可是人证物证俱全啊！”
　　没想到这个外表粗鲁的汉子还有这么一招，我一时不知所措。
　　看着走过来的两个警察，苏楠急了：“你什么时候报的警？”
　　薛玉柳脸上杀气腾腾：“我他妈的大哥被人打得住了院，我还不能报警，你以为天下个个都像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婊子似的？”
　　“说话文明点！”其中一个警察警告他道。
　　薛玉柳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是，是，警察同志，是我不对！我改！”
　　“你是杨辉？”
　　“我是！”
　　“你涉嫌一桩故意伤人案，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