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牡丹皇后杯”征文】趴窗台的老人(散文)
“啊哈嘿——哈嘿——”
一大早,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无比尖锐地响起,我心里泛起一丝不快:完了,又来了。
那声音,我已经极熟悉了。每天早晨五六点钟闹钟一样准时响起,把你的美梦硬生生打断。乍听,像在练声,很有节律。平心而论,喇叭一样,高亢,嘹亮,执着,可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乐器,喧闹,穿透力极强,声声钻入耳鼓,何况天天不合时宜地响起,聒噪得很。苦于一直找不到声源,便只能腹诽着,硬生生地把不悦按下去。
这不,今天又开始了:“啊哈嘿——哈嘿——”
声音好像从对面不远处传来,我欠身探头,从三楼的西窗看出去,对面一楼阳台上,密密匝匝的防盗网后,竟是他!我忽然来了兴致,开始认真地观察起来。
他穿一件白色老头衫,花白的头发,交叠着两臂,戴一副眼镜,正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转头的频率很高,一直在左顾右盼,搜索着来来往往的人。
不一会,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来了,他竟高兴地大叫:“童童,过来!”
男孩扭头看了一下,又自顾自地玩耍起来。
他忽然不见了,片刻又出现,手一扬,扔出来一块包装鲜艳的饼干,小男孩雀跃着跑过去捡起来,欢天喜地地走了。
他显然也非常高兴,眼睛一直追着孩子望了半天,笑容也依恋在脸上流连了许久,才袅袅散去,他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好一会也无人经过。只有影子在静静地移动,停靠在路边的汽车,甲壳虫一样一动不动地趴着。
我观察的位置很好,两栋楼之间是一条十米左右的路,对面的楼是东西向,阳台朝东,正好面向我,目光只需倾斜四十五度角,俯瞰起来,毫不费力。楼下风景,尽收眼底,却不会被看见。他则不然,虽是一楼,但因地势的缘故,阳台外头砌了一堵石墙,高可两米,加上窗外种了不少花草,遮挡了他相当一部分视线。
太阳的脚悄悄地挪着,楼下的阴影越来越小,那堵墙上有一米左右的土台,别人的窗台下风景不错:两棵金银花钻出铁栅栏,正不甘寂寞地吐着芬芳。还有一棵不知名的瓜,硕大的绿叶,弯弯曲曲的藤蔓,敏捷地攀上了阳台的防护网,黄色的大花招摇地簪在高处。那一家的矮牵牛开得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唯独他的窗下冷冷清清,只有几株静立的冬青一言不发,空地被荒草占领,几星不知名的小白花寂寞地擎着,弥漫着无人侍弄的荒凉。
经过的人不多,他一直静静地张望着,似乎有些失望。
“啊哈嘿——哈嘿——”他又喊了两声,却依然没人,只有微风拂过,草叶颤动了两下。
我也倦了,不料,再次看去的时候,他竟消失了。
少顷,他又出现,一个动作,雕塑一样,只有头拨浪鼓一样摇来摇去,稀稀拉拉的白发随之动来动去。
不远处的马路上隐隐传来车子驰过的声音。有人在小区里倒车:“倒倒倒……”
“奶奶,你快点走!”那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
他迅速地偏头望去,然而,期待中的人并没有出现。
天慢慢地燥热起来。
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出现了。
楼北侧的小路上走出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背着包要出门的样子,我猜测着他的反应。
女子似乎躲避着什么,也许是阳光,她蹩到了我家楼下的背阴处往前走,以致脱离了我的视线。他还在左顾右盼,但好像没有发现什么。我也有点失望,便坐下来不再去看。
“你要上哪去?”那个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赶紧欠身看去,女人已经走出去十几米了,头也不回地答:“出去趟。”明显是敷衍。
“你二姐不回来了?”老人锲而不舍。
“不知道。”女人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似乎再也讨不到什么,老人失望地收回眼神,继续趴在窗台上寻找目标。
我忽然心生悲凉:他一直在关注着这个世界,关注着来来往往的人,可惜,这个世界似乎无人关注他。
“你要出去?”
“是啊。”那是一个戴着草帽背着背包的中年男子的背影。
“慢点慢点,别跑!走路边!”我看不见人,但听得出那是一位奶奶在追小孙子。
老人迅速地探头欠身张望着,大概是不认识,没有搭讪,但是却咧开了嘴,一直笑着,嘴里喃喃着:“小宝贝,好好走。”
小宝贝还是走远了。老人还在执着地趴着看。他就像一只缀网的劳蛛,细细地编织了一张网,悬在窗棂上,极其耐心地等待着猎物。
太阳慢慢地爬到了楼顶,楼下已没了阴凉,快晌午了。我也该做午饭了。
一位年轻的妈妈拎着包来了,紧跟着是一个蹦蹦跳跳、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老人的眼睛似乎放了光,拉着长音轻声唤着:“小宝贝——”
可惜母女二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窗边的老人。小女孩跑到窗口的石壁下,在汽车后面褪下白色的紧身裤,忽然蹲下来解手。妈妈赶忙跑过去照料。
老人的视线被石墙挡住,他却依然笑眯眯地等待着。
小女孩解完手站起来,又跑到了老人的视线里。
“小宝贝,上幼儿园了?”
母亲似乎没听明白,茫然搜索着才发现了老人:“嗯?是啊,大爷。”
女孩也诧异地望着,却因为石墙挡住了视线。
母亲低头弯腰,抱起了孩子,指着说:“在那里,快叫爷爷。”
“不用叫了,快走吧。”
“爷爷好!”脆生生的一句话,春风一样,霎时催开了老人的笑容,皱纹如菊瓣一样。
“爷爷再见!”小女孩摇着白嫩嫩的小手,老人摇着一双褐黄色的老手,目光与目光交汇,那一刻,一定有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汩汩流淌。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泉水,是温泉。同时,隐隐添了一丝不安。
我也是好久才发现他的。
某日,喇叭又骤然吹响,似乎就在楼下,我赶紧循声看去,只见楼后网吧前的矮墙上坐一老头,正引吭高歌:“啊哈嘿——哈嘿——”我总算逮了个现行。可是一个耄耋老人,唉,你又能奈他若何呢?
他坐在那里,来个熟悉的人便热情地打招呼,经过的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搭着腔。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老太太停住脚步,跟他唠叨两句家长里短。
那天在楼下碰见,他正跟一堆老太太围坐一处闲聊。细看去,挺白净的,脚边一根文明棍,白色的老头衫,只是皮肤松松垮垮,脸上早已盘踞了不少老年斑,垂着的眼袋似两个旧式的军用水壶,眼睛是浑浊的,唯有声音异常响亮,辨识度极高。
久而久之,“喇叭”似乎成了小区的一部分,我也开始慢慢地习惯于他,或者是渐趋充耳不闻,努力不去注意它,忽略其干扰。我想,小区的人们也像我一样吧。
“你吆喝什么你!”一天上午,对面楼上一个凌厉的女高音骤然劈空炸响,“大热的天你也不嫌累,吆喝什么你吆喝!再吆喝看我不敲你!……”女人的话像一挂点燃的鞭炮,不歇气地秃噜着。一大早,这是教训谁啊?那个可怜兮兮的受害人,该是怎样一副狼狈相呢。我抬眼望去,后面二楼平台上,那个在竹竿威慑下的可怜虫正惊恐万状地叫着:咕咕咕,咯咯哒——原来是只奓煞着翅的母鸡。
我把视线挪下去,却赫赫然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喇叭”,哦,他刚才练过声呢。
我一阵窃喜:总算有人忍无可忍了,虽然是指桑骂槐,曲线救国,也算是出气吧。
但女人的招数似乎只奏效了一天,翌日,“喇叭”依然故我。
忽有一日,见他趴在窗台上,恰巧邮递员经过,他高声喊:“大兄弟,新《读报参考》来没来?”
“没呢,大爷!上一期看完了?”
“看完了,连广告都看啦。”
“哦,这么快啊,等来了新的我第一个给你送!”
“好哇,别忘了昂。”
蓦地,我忆起了那天凌晨,睡梦中的我突然被一个恶声恶气的声音惊醒,看看表,才五点半。
“你能不能快点!老黏糊!”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骤然惊醒了小区恬静的梦。
“快穿衣裳!”
“……”似乎有一个老人在小声咕囔,但是听不清。
“怎么这么笨啊,鞋,鞋!”男人骂骂咧咧起来。
“快走!我说你能不能利索点!”两人显然出来了,正走在楼下的小路上。
“唉,人老了,走不动啊,慢点。”果然是那个老人,虽然那声音全然没有了平时的高亢,怯怯的。
想到此,我也长叹一声,没办法不听那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却不敢去想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我只关注了自己的感受,何曾想过老人的感受?
我猜想,密密匝匝的窗棂后面,那是一个独居的老人。
兴许,他平时的“啊哈嘿——哈嘿——”,一直是在引人关注吧。小孩子哭,立刻有人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立刻奔过去调查研究,看到底是饿了还是渴了,尿了还是拉了,即便找不到原因,也会抱起来,又是亲,又是颠,又是喂。可是,鸡皮鹤发、行动迟缓的老人便没这么招人喜欢。就像一件衣服,崭新的时候保暖又漂亮,等到旧了,起先还可以拆了当抹布,脏得不成样子了,便觉得碍眼了。
忽然记起公公去世前的情景,因为我们上班没法照顾他,他在子女家又住不惯,只得送到养老院,才去了几天,就不停地打电话,因为听力不好,常常接起电话,跟他说半天听不懂,只好挂断。很好的条件,却吵着要回家,让我们去看他。刚刚去看了,第二天便又吵闹,只是觉得他老糊涂了,老小孩一样。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钻到了衣橱里,呕吐不止,这才意识到出问题了,犯了脑血栓,赶紧送了医院,抢救半天也没有康复,已经是有些老年痴呆了。后来听大姑姐说,当时忘了给他的电话充值,他怎么拨也拨不出去,急得要命,加上本来脾气就急,极有可能诱发了疾病。夫一直很后悔。的确,垂暮之年的老人物质上的需要其实微乎其微,吃饱穿暖即可,最需要的是陪伴。
想起爷爷了,奶奶去世后,一向不讲究吃穿的他那天突然到处打电话,说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广告,城里卖一种海宁的皮衣,让叔叔们给买。其实,他哪里是想要皮衣啊,他只不过想听听儿女的声音,得到大家的关注。
孤独是可怕的,它是一种病,会把人牢牢攫住,勒得喘不过气来,真的足以致人于死地。
我又抬头向对面望过去,不知何时起雾了,太阳收了笑容,那窗口空荡荡的,只有几根草叶在随风摇动。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但愿有人陪他一起吃月饼,看月亮。
2014.9.7中秋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