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洗手间。镜子里的女人，一丝不挂，白皙，清瘦，身材小巧玲珑，倒有一种精致之美，那种林妹妹型的，琴表妹型的，一举一动弱不禁风的，一阵风仿佛就能吹倒。镜子里的女人轻轻地一寸一寸抚摸着自己，好像面对一本久未翻页的书，情节人物都值得复习一次，先是脸蛋，再是脖颈，再是乳房，在这个曾经汁液饱满的地方，她停顿了一下，这是曾经多么坚挺骄傲的园地，水草丰美，却被女儿一口一口吮吸得逐渐失去了弹性，微微下垂，干瘪，松弛，掏空的干粮袋一样。
　　 想起女儿，有溪水流过内心，她微笑了一下，嘴角不自觉上扬，女儿吃奶的样子真好看啊，真是百看不厌，她左手抓着右乳房，是不放心怕别人抢去吧；右手抓着左乳房，嘴里啧啧有声，“咕嘟嘟”吞咽的声音，泉水一样泠然有韵，“汩汩汩”冒着欢快的泡儿。她常常会长久地看着女儿吃奶，神思飘忽。女儿正在长牙，有时会突然咬痛了她，她痛得一颤，回过神来，赶紧抽出乳头，又照女儿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女儿失去了食物，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哼哼叽叽，她的眼睫毛又密又长，毛茸茸的，眼神清澈干净得像一头小鹿。她心软了，把乳头又塞回到女儿嘴巴里，女儿便欢喜地继续巴嗒巴嗒地吮吸起来。
　　 想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声，手继续往下抚摸，小腹肌肉已失去了初始的健美，掩不住的赘肉显而易见，虽然不多，只有一圈儿。虽不至于像同学徐菁常自嘲她自个儿的胖，“前面三环路，后面四菜一汤”——前面赘肉可盘三圈，后背肥胖宽阔，可摆四菜一汤之意，但自己的肚子也有了一圈儿了。四十岁，女人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吗？四十岁，自己就要变成一堆豆腐渣了吗？站在镜子前，她感到了一种挫败感，被岁月打败的伤感，青春，意气风发，激情澎湃，斗志昂扬，全都毫不留情地离她而去。闭上眼睛，深呼吸，睁开眼睛，再打量一下自己，她突然暴怒起来，拿起梳妆台上的口红，拔掉盖子，朝镜子里的女人一阵乱画，一个叉子，又一个叉子，重重叠叠，血红血红的，镜子里的女人就成了一页通篇做错的作业，被判卷老师恶狠狠地给判了死刑！她乐此不疲地画着。
　　 门被敲响了，她一惊，打叉子的动作停顿下来，门持续被敲响，是时间了，徐菁来了！她这才反应过来，拿起毛巾迅速地把镜子抹拉了几下，又飞快地跑到床边拿起睡衣，胡乱地套上，这才开了门。
　　 果然是徐菁！手里掂着一袋苹果，笑吟吟的。
　　 没有寒暄，她接过苹果，用手指了指沙发。两个人相对而坐。数年不见，徐菁果真是胖了，和从前读书时相比，整个人简直成了充气的轮胎，圆滚滚，肉乎乎的。“说吧，南南，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怎么现在想起来找老姐了？”徐菁开门见山。“哪儿的话，好久不见菁姐你了，想你了，茶饭不香的，就来叙一叙咱们姐妹情长。”“我呸你一脸姐妹情长！装得还怪像呢，要不是有事你才不会来找我呢。这来找我吧，还不上家里去，还住宾馆，有钱没处花，就来给老姐摆谱儿是不？”徐菁一顿夹枪带棒的，密不透风，让林南插不进话去，她索性不吭声了，任由徐菁一阵风一片云一场雨地说着。徐菁看来口才依旧，和当初那个最爱咋咋呼呼，嘴巴永远不闲着的徐菁相差并不大。徐菁说完了，看林南一声不吭，终于闭上了嘴巴，满眼审视地打量着林南。林南“扑哧”笑出声来：“瞧你的眼睛，野兽一样，很有侵略性。”“熊出没！”徐菁伸出两只胖胖的手，熊掌一样在林南面前张牙舞爪，林南忍不住笑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徐菁道。
　　
　　 说来话长。
　　 她现在还感觉整个人像踩在云彩眼儿里，身子虚飘飘的，有一种不真实感。接到那个电话后，像被一块沉重的石头砸中，她跌坐在沙发上，由起初的愤怒万分到后来的冷静理性，她开始在镜子里认真化妆，一点点匀面，用心勾画，谁说的，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这话是错的，时间就是能让一个女人变成丑女人，哪怕她再勤快，天天做功课，也抹不去眼角的皱纹，面颊上的蝴蝶斑，脖子上的纹路，肚皮的松驰。这一切都是时间强制性赐予她的，不接受还不行。尽管如此，她还是用那些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化妆品把自己涂抹勾画了一番。又在穿衣镜前左比较右比较，穿上自以为最漂亮的衣服，去赴约。
　　 情敌之约。
　　 是的，情敌。当那个女人坐在她面前时，她有些出乎意料，那个女人很瘦弱，脸色有些憔悴，好像没有休息好，穿的衣服也很普通，扔在人群里，根本就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哪儿能看出小三的妖媚狐艳？就这样酱黄瓜一样寻常的女人，也会被赵一平相中？林南感觉自己陡然像一只撤去警戒的母猫，全身竖立的毛纷纷爬伏下来，这样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哪儿会有丝毫的战斗力，还不是一触即溃，她掩饰不住心里的鄙视——赵一平啊赵一平，你的眼光不过如此，千千万万女人中，我原本还以为你相中的是哪个有着闭月羞花之貌的女人，却不料是一个水气不足还带着些落伍的酱黄瓜，而且绝非是肉质鲜嫩汁液肥美的了——黄瓜吃小，地瓜吃老，赵一平，你吃的原来是一个老黄瓜啊。那女人低着头，不看林南，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林南左打量右打量，眼光从上到下，在她身上划了一下又一下，她只沉默地坐着，绵羊一样任林南用毫不留情的眼光一点点宰割着。
　　 她不说话，林南也不说话。一动不如一静，她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女人到底耍出来什么妖蛾子，竟然公然挑衅，主动和她当面锣对面鼓地为一个男人对恃着。
　　 “我怀孕了。林姐。”经过漫长的沉默，那女人终于砸出一句话，而且一旦出手，就是一枚重磅炸，致命的。
　　 林南怔住了，将那女人望了再望，一时惊得无法说出话来。她怀疑地望了望那女人的肚子，因她是坐着，衣服还遮着，看不出肚子鼓了没有，莫非她想拿怀孕上位的？
　　 “对不起，林姐。我不想求你原谅，我只想和你说实话。我爱赵一平，只是爱他，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只想为他生一个孩子，没想过抢你的名份。”那女人淡淡地说。
　　 惊惧和愤怒让林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女人以退为进，在貌似善良无辜的背后藏着好阴毒的手段！她的眼前浮起一层薄薄的烟雾，那是委屈的泪水，她有些恨自己的脆弱，轻易就在敌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未免也太没出息了。她咬了咬唇，站了起来道：“很好，做为小三，你的境界真是让人佩服！恭喜你要做妈妈了。没关系，你稀罕赵一平，我就让给你，祝你们花好月圆，百年好合！”说着拧起座位上的包就要离开。
　　 “不是林姐，你误会了，我真不是来和你抢赵一平的，我希望我们的事情能和平解决。”那女人赶紧站起来，伸出胳膊，下意识想拦住林南的去路。
　　 “滚开！”林南睁大眼睛，狠狠瞪视了那女人一眼，力度很大地拨开了那女人，径直走去了。她不知道身后那女人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这一仗可谓是铩羽而归，败得一塌糊涂。赵一平真不要脸，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男人真的会有别的女人，而且还结下了胜利果实，那女人若非有此百战百胜的武器，今日哪儿会敢逼到她面前来欺负她？她很想给那女人一个大耳巴光子，再唾她一脸口水，骂她个狗血喷头，可是觉得徒劳无益，人家以孩子要挟她，就是有恃无恐，若要她效仿别的女人对小三大打出手，泼妇骂街，她却也是做不来的。林南肚子里的委屈无处发泄，气球一样膨胀着。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不知不觉走到了路中央。身后响起一连串的刹车声，鸣笛声，她也毫无知觉，不管不顾往前飘移。一个卡车司机从驾驶楼里探出头来大骂：“臭娘们儿你不想活了呀，长没长眼睛？”林南盯着他恶狠狠道：“没长眼睛，不想活了，来呀，往我身上撞！”那司机啐了一口，骂了声“靠！神经蛋！”赶紧踩油门跑了。
　　 下午的阳光铺展在柏油马路上，散乱得很，仿佛哪个家庭主妇不开心，将一碗鸡蛋黄随手泼洒在地上，给人一种强烈的恶心不适之感。
　　
　　 二
　　 回到家里，她看到赵一平也已下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赵一平看到她回来，赶紧殷勤地迎上来：“南南，你回来了？累了吧？八宝粥我都熬好了。怕凉了，菜还没炒，就等着你回家呢。”他的笑容一如既往，黏稠浓烈，蜜里调油，听来是又香又甜的。林南平时觉得他的笑容温柔体贴，现在却只觉得虚伪，做作，这个伪君子！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且先不和他翻脸，倒要看他表演到几时？赵一平上去接她的包和大衣，她一扭身闪开了，赵一平惊诧地望了望她，赶紧道：“是不是在单位受气了？心情不好？我马上去炒菜。”林南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身影，在心里狠狠地砸给了他一个“呸”字。
　　 “妈妈，妈妈，我今天月考测验得了双百分哎。”女儿朵朵欢呼着从自己的小房间里飞出来，花蝴蝶一般一下子扑到林南身上。“哦，我看看。”林南接过卷子，果然，两个红艳艳的100分喜气洋洋地爬伏地卷子的上方，朵朵的小脸蛋都被映红了。“妈妈带我去森林公园玩，你答应过我的。”朵朵把手搂着她的脖子，整个身子都猴在她身上不肯下来。“好，妈妈一定带你去。”她的心情此时才有了稍许的轻松，女儿在这个家里像花朵，只要看到她，过日子的香气和芬芳才会感觉出来，她便是有再大的烦心事，也顿时觉得小如微芥了。母女两人正在黏着，赵一平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饭菜，对两人笑嘻嘻地吆喝“南南，朵朵，吃饭啦——”
　　 饭桌上，女儿大快朵颐，显见得饿了。林南吃不下去，筷子在碗里胡乱搅动着，一大团火全都窝在心里蓄势待发，又哪儿还能填塞进饭菜？她看了看女儿，心里暗暗道，一定得忍！千万不能在女儿面前发火，一定得忍！赵一平看到她的情绪不大正常，脸色也紧绷着，便对她道：“南南，怎么了？饭菜不好吃吗？你脸色不好，胃口也不好，遇到什么事了？”林南望了望他，心里的怒火被他这几句话浇上了汽油一般，燃烧得更凶猛热烈了，可是她还是不能发泄出来。数年来就是这样，两人不管有多大的矛盾，只要孩子在，都必须强自忍着，在某些时候，孩子成了两人之间矛盾的灭火器，消防员。“没事儿，你吃吧。”这几句话僵硬生冷，毫无温度可言。赵一平被呛了一句，小心翼翼望了望她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便低头吃饭了。还好，朵朵边吃边说着学校的新鲜事，饭桌上的气氛才不至于太过僵硬凝滞。
　　 吃过饭，赵一平收拾好饭桌，又去洗碗刷锅。女儿和她腻在一起，在沙发上看《小鲤鱼历险记》。
　　 林南心不在焉，听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脑海里一百个念头像大风车在旋转个不停。凭心而论，若是没有此事发生，赵一平算是个能干勤快的人，算个好老公好爸爸，他家务做得好，对她也体贴入微。他常常对林南表忠心说，这个家里，他有两个女儿，南南就是他的大女儿，朵朵就是他的小女儿，有了这两个女儿，他这一生夫复何求？没想到全是假的，全是假的！他不止欺骗了家里的这两个单纯善良的女儿，竟然又去外面找了个女儿，而且那女儿还有了他的孩子！实在是太无耻了！林南愤慨之至，男人做起假来，那手段，那技术，可真是比女人强多了。但结婚到现在，任她想象力多丰富，也从没想到赵一平会另有女人，这不知道是她自信心过度还是赵一平狡猾的尾巴隐藏得太好。赵一平脸色微黑，眉目长得俊朗倒还可喜，最重要的是他很能干，在家务上从不让林南操心，对林南又体贴入微，关心得一丝不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女人呢？她实在想不通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帮女儿洗了脚，叮嘱她早些睡，林南进了卧室，赵一平关了电视，也跟了进去。
　　 赵一平看到她躺在床上，便坐在床边，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南南，你没事儿吧？”林南不说话，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怎么了？今天心情这样坏？来，让老公安慰安慰你。”赵一平继续不屈不挠，把手伸向她的胸。“装！装！装！我看你是哑巴吃豆子，心里有数。”林南忽地一下坐起来，吓了赵一平一跳。“怎么了？还整个歇后语？”赵一平嬉皮笑脸，用手摸向林南的脸蛋。“呸！拿开你的脏手，我嫌你脏！伪君子，你个伪君子！还搞小三，我看你已经把不要脸练得出神出化了，还在这儿跟我装！”林南再也忍不住了，她蟀蟋一样蹦跶起来，拿起枕头没头没脸朝赵一平乱打一气。“南南，什么小三啊，我咋越听越糊涂了？”赵一平一脸无辜的表情，眼神纯真如婴儿，困惑地望着林南。“还装是吧？你以为你是影帝，演戏水平一流？汪秋那个贱人，都爬到我头上拉屎拉尿来了！”一听到汪秋，赵一平被剌了一枪一般，全身一颤，他低下头去。“看，露馅了吧？赵一平呀赵一平，你本事可真大呀，就你，还玩起了小三？你看你那熊样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配玩小三？还把人肚子给搞大了，我以前还真小看你了！”林南气得控制不了自己，声音越来越大。“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浇了一盆凉水一样，林南的声音熄灭了。
　　 赵一平打开门，是朵朵。
　　 “爸爸，妈妈，怎么了？你们在吵架吗？”朵朵满脸迷惑地望望两人。对门就是朵朵的卧室，显然她的声音太大，把朵朵惊醒了。林南把脸上的怒火强自抑下，努力换了一副温情的模样：“朵朵，我们没事儿，在争论一个重要问题。你睡吧，乖！”林南牵着手把朵朵送到她的卧室，又回到自己的卧室。赵一平坐在床边正摸出一根烟来抽。林南三下五除二把赵一平的被子和枕头掼到地上，狠狠横了他一眼：“滚，给我滚到客厅里去，别让我看到你这一滩臭狗屎！”赵一平默默地望了她一眼，不声不响地抱着被子去了客厅。因为女儿在，今天大吵一场不可能了。林南躺在床上了无睡意，怒火一直在心里熊熊燃烧着，辗转反侧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