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为四妹写些文字，可是一经动笔，总是有些难以抑制的疼痛缠绕在心头，让自己这支笔几经欲动几经搁浅。时光已是中秋，因为今年天旱，一个夏天无雨，我的家乡基本上是绝了收成。知道四妹的希望都在那几亩田里，这绝收的年景，不知道四妹该如何打发这灾荒之年，便是有了绵长的揪着心的牵挂。
　　 择日去看四妹，源于那份惦念，尽管一路上风和日丽，却是心无旁览，只想着尽快见到四妹，已熄数日的惦念之苦。
　　 四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善良朴实，一直生活在老家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守着几亩田，过着勉强温饱的日月。
　　 四十年前的农历二月，虽然名义上已经是春天了，但是北方依然是寒冷的，时不时的还会下雪。母亲说，她生四妹那天，就飘了一天的小清雪，尽管父亲把炕烧的滚热，可是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依然让人感到寒冷。四妹是在父母及爷爷奶奶的期盼下来到人世的。
　　 母亲那天一直狂操不安，挺着大肚子在地下走来走去。奶奶坐在炕头举着个长杆大烟袋，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接生婆是个瘸腿老太太，看着母亲在地上走来走去，眼光里充满了怜惜。她理解母亲的烦躁，母亲的四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前面已经生了三个女孩，这个将出生的凝聚着一大家子人的希望。奶奶老早就放下话来，母亲这一胎要是生个男孩，奶奶就给婴儿所需的一切（那个年代，无非是小被子小衣服什么的），外加三十个鸡蛋。如果还是个女孩，一切全免。
　　 皆因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我叔叔在家里排在老小，和父亲相差十四岁，而且从小就是一个病秧子，传宗接代的任务自然就落在父亲的头上。父亲二十八岁那年才娶了母亲，母亲生四妹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已经是六十岁的了，盼孙子也在常理之中。
　　 奶奶看到母亲生的又是一个女孩，转身就走，一个月也不来侍候母亲一天。街上有人关注的问起，奶奶的嘴一撇：“又是一个丫头片子！”母亲为这句话伤心了一个月，也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懊恼了一个月。
　　 那年代，一个没有儿子的家庭，地位是卑微的，为此父亲和母亲在人群里总是感到矮人三分。
　　 母亲坐月子里，缺吃少喝的，奶水本来就不充足，再加上上火，四妹从生下来就没有奶吃。那年月家境贫寒，买不起奶粉，四妹是吃米糊糊长大的。母亲总是说，四妹是苦命星下届，从出生就注定了苦命。
　　 四妹还不满两周岁，母亲又一次怀孕了，这一次终于生了一个男孩，母亲有了扬眉吐气的资本，父亲的腰杆也挺直了，可是四妹却成了被忽略的孩子。每天父亲母亲的心思都在小弟身上，如何宝贝都不嫌多余。可怜只比小弟大不到两岁的四妹，那么幼小就在自己蹒跚的步履里学会了长大。母亲说，我们几姐妹，四妹懂事的最早，两岁时从来不尿裤子，吃饭时，总能把饭碗吃的干干净净的，四岁时就会自己洗衣服，会帮着母亲扫地收拾屋子。那时候我家劳力少，母亲要上班挣工分，大姐比我大九岁，很早去了外地工作，二姐从小给了无儿无女的三姨家，我从小身体不好，所以四妹十岁才上学，她主要任务是带弟弟。弟弟由于是家里的宝贝，好吃的好用的都可着他来，从小就比四妹长的大，他又刁，经常让瘦小枯干的四妹背着。其次四妹还要给家里人做中午饭和晚饭。六七岁时四妹个子小，在灶台上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够操作淘米贴玉米面饼子之类的活计。等我们长大后，每个都长过一米六以上，四妹的个子最小，只有一米五的身高，而且形体也不挺直。母亲经常感叹说，四妹是小时候累的！
　　 生活的磨练，让小小的四妹从小就很能干，炕上地下的一把好手。母亲去生产队里上班，孩子多，活计也多，家里的活基本上都是四妹操持，一直到结婚母亲都当四妹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不相信宿命，觉得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读过北周无名氏《步虚辞》:“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曾经质疑过：一个人的命运，真是皆如天定呢？可是四妹在她人生中所有的接二连三的遭遇，又该作何解释呢？
　　 四妹从小就是劳累命，中学都没读完，家里家外的操劳，二十岁那年就嫁人了。她的老公是一个懒做的男人，过日子缺少上进心，而且遇事容易冲动。从大家走进自己的小家，四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省吃俭用，不停的劳作，生活还是很拮据。婚后的第二年生了一个不足月的儿子，由于生产的当天她还在地里干活，晚上孩子就落生了，孩子出生时还不足五斤，又瘦又小又赢弱，看着让人充满了心疼和担忧。由于早产的孩子有个百分的机率患有智商低能，这一点又落在四妹的头上。儿子只勉强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浪迹在社会上，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四妹为此操碎了心。
　　 2011年腊月初三，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夜的大雪，清晨起来，寒气逼人。四妹的老公在乡里一家私人企业上班，那天正好四妹养的两头猪要出栏，已经约好了猪贩子，这样的天气家里又要卖猪，她老公按照惯例应该是歇一天的最好借口，可那天他偏偏就没有任何犹豫的去上班了。让人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
　　 到了九点钟，她老公同门的一个兄弟给四妹打来电话，说她老公与班上同事发生口角，将对方误伤。四妹一听就急了，忙骑上自行车去了老公的单位，结果被打伤的人已被送去医院救治，她老公也不知了去向。
　　 十八天后，对方死亡。她老公在家人和四妹的劝说下，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开庭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家家都在准备过年了，偶尔有烟花爆竹声响起，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门楣上贴上了大红的福字和对联，年味已经很浓了。我们几姐妹陪着四妹去法院出庭，也为了让她见他老公一面。她老公虽然懒做，人却不坏，再说与同事口角时，也有情可原。对方是哥俩个打他一个，打到他快无力抵挡时，恰巧身边有一根木棒子，他操起来就打了过去，不料正好打在那个人的头上，酿成了意想不到的大错。
　　 那天在法庭上，看到四妹夫带着手铐和脚镣出现在法庭上，那感受真的是无法言喻，开庭为时四个小时，几乎是用眼泪陪着四妹度过的。四妹患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当警车把他老公带走的时候，她晕倒在法庭上。
　　 她老公在看守所呆了十一月后被叛了无期徒刑。个中曲直不言多说。可怜四妹终日以泪洗面，再加上对方的医疗费，赔偿费，到最后，已经是家徒四壁，度日已是艰难。
　　 时间并没有因为某个人的苦难而停止前行，四妹依旧用自己的微薄之躯支撑着那个破碎的家。2012年6月份，四妹感觉身体无力，经常便血，人也消瘦了许多。我和小妹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在前一天的QQ上我发了一个说说：老天爷，请你善心慈悲，保佑我苦命的四妹，明天一行安然无恙！以此来安慰我自己，也诉说着全家人的心愿。
　　 那天四妹做完肠镜，我们三姐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四妹说：“我要是得了不治之症，你们也别给我治了，我活的也累”。我和小妹责怪她胡思乱想。其实，我和小妹心里真的没底，看见医生听完病情的陈诉，那语气和表情让我和小妹充满了担忧。
　　 十一点钟，我谎称去买水，借故离开四妹，跑到检验科，递过取化验结果的单子，当那张化验结果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不敢看，闭上眼睛在心里为四妹祈祷，希望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切正常！几秒钟的时间里觉得那张轻飘飘的纸张托在手上的重量，似有千斤重，我费力的把它展开在眼前：“恶性结肠肿瘤”！那几个字蹦跳着刺进我的眼眸，继而像一把把尖刀插在心脉上，瞬间已经痛不欲生，那一刻，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心疼，心疼的已经没有了眼泪。我靠在那堵雪白的墙上，半天都不能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才恢复过来，眼泪像绝了堤的洪水，不可抑止的奔涌而出。
　　 我没敢回到走廊里，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四妹，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跑出医院的大门，外面的阳光很耀眼，很温暖，可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我仰望着天空，在心里呐喊：老天爷，你会做天吗？不会做，你就塌了吧！
　　 台阶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见我哭得如是伤心，已经猜出了几分：“孩子，我不知道是你什么人得了病，但是你得坚强啊，你的亲人需要你啊！”
　　 是啊，我如何能这样垮了，四妹的天空还需要她的亲人们为她撑起来啊。我擦了眼泪，去了卫生间，把脸洗了又洗，咬着牙把眼泪吞进肚子里，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嘱咐医生帮我们隐瞒四妹的病情，只说是结肠息肉。然后给小妹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了她实情，并让她把四妹带到医生办公室。
　　 七月十三日，四妹住进了医院，十八日手术那天，当四妹被推进手术室，门被关上的一刹那，我们几姐妹抱着哭成了一团，心疼四妹的人生际遇，在场的好多不相干的人都陪着我们掉了眼泪。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我们在门口守候着，觉得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两个半小时的时候，有人喊四妹的家属，我们忙应着，一个手术医生把一个托盘的东西让我们家属看，那是从四妹腹腔里割舍下来的，那种血脉相连的疼痛，我们的眼泪已经溃不成军。医生说，还没有破损，估计扩散的可能性不大。这句话多多少少给了我们一些安慰。
　　 四妹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清醒了，但是还不会说话，身上插着乱七八糟的管子。我们纵然有万般的伤感，在她面前也不敢流露半分，就那么隐忍着，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痛苦的日子。
　　 四妹住院二十三天，我们另外的四姐妹，抛开手中的工作，两个人一组，轮流护理。在我们精心的护理下，四妹一天天的康复着。要出院了，主治医生把我和小妹叫到医生办公室，和我们协商四妹出院后的化疗事宜。四妹一直不知道病的实情，可是一旦化疗，谎言就会不攻自破。我们请求医生帮忙想办法，医生说，应该是瞒不住的，因为有一点医疗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化疗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实在不忍心告诉四妹实情，四妹的人生可以用灰暗来形容，再告诉她患了这种病，她还有多少勇气能够承受这近乎绝望的负荷！我和小妹一筹莫展。后来无意当中听说了肠道恶性肿瘤化疗的时候不掉头发，我们在医生那儿得到验证后，又编织了一个谎言，说她的肠息肉做病理化验，里面发现了容易癌变的成分，故此必须做化疗，以防万一癌变。
　　 四妹，半信半疑，我们找来她的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替我们圆了这个谎言，尤其说到不掉头发，四妹终于相信了。四妹进行了六次化疗，我陪了她四次，每一次都感受着她的生不如死。她说：“姐，我不做了，它愿意变啥就变啥吧，我活着也是你们的累赘，又没有能力报答你们”。
　　 “那怎么可以，你现在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所有姐妹的，还有老妈，她日夜为你担心，你好好的活着，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我们谁都不允许你掉队！”
　　 四妹没有掉队，手术后，做了几次复查，病情稳定，令我们很是欣慰。医生说，如果癌细胞能在五年得到控制，估计再复发的可能性很小，四妹做手术已经两年多了，我日夜为四妹祈祷：愿下一个两年多，老天不要再辜负我苦命的四妹。
　　 四妹的生活依旧凄苦，家里的几亩田还得她自己经营，有时候少不了也得打一些短工以维持生计。儿子去城里打工了，由于没文化，又不肯吃苦，东一天西一天的乱撞，而且还是个多情的种，小小的年纪就处了一个又一个的女朋友。
　　 去年腊月中旬，我和老公正在超市里买年货，每一样都买了双份，准备挤出时间去看四妹，正巧就接到四妹打来的电话，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去她家一趟。再三问过，只说是她儿子的事。不敢怠慢，当天就打车过去了。原来是她儿子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生米煮成了熟饭，女孩已经怀孕快四个月了。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要么打过彩礼娶过门，要么赔偿青春损失费，否则法院见。
　　 四妹哭成了泪人，十万块钱的彩礼钱于四妹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怎忍心让四妹这般为难，她还是一个病人呀。我们一边安慰着四妹，一边四下张罗钱，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春节的前两天，帮着四妹把儿媳妇娶进了门。
　　 人常说，祸不单行。即使是祸不单行，难道四妹承受的还不够多吗？都说好人一生平安，上天也会怜悯世间可怜之人，可是为什么四妹的的痛苦他总是视而不见呢？
　　 四妹的儿媳是今年七月四日生产的，剖腹产生了一个男孩，孩子的出生让四妹仿佛看到了光明。她儿子自从有了媳妇和孩子，也收了心懂得了为夫为父的责任。孩子出生时看着挺健康的，没有发现异常，在出生四十天例行检查身体时，却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全家愕然，继而悲戚。四妹又开始终日以泪洗面，只几天的功夫头发就白了许多，一直说是自己这命瓜苦，连累了孩子……
　　 下车了，看着大地上那些没有果实的庄稼，已经枯萎一片，不要说收获果实，就是作为烧柴之才，都成了问题。中秋时节的阳光，很明媚很温暖。我望着天上那轮光芒四射的暖暖的秋阳，在心里喃喃的问着：
　　 苦命的四妹，这满天的阳光何时能将你苦涩的生活映出一片明媚呢？！
　　 一声叹息伴着我不如自主流出的眼泪，散落在这秋日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