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麻将早不用筹码了，现金来现金去的刺激比筹码快捷。昔时的筹码五花八门，纽扣，纸牌，蚕豆，一截红红绿绿的电线……我见过最讲究的筹码，一个即将作古的老人，家有一副古老的骨牌与古钱币筹码，银元、铜板和铜钱依次代表一定数值。麻将结束，现金一次性交割，总输赢丝严榫合。筹码给残酷的厮杀戴上温柔的面具，轻易化解了利和娱的两难选择。舍弃了筹码，摘掉藏藏掖掖的面具，每副清更符合现代人的简单实在的人际关系。
　　 瞟一眼桌面的最低面额，你就能猜出大致的输赢。比如，桌面上有一元硬币，输赢在三十到五十元，最小面额为十元的输赢三五百，只有百元大钞的，输赢三五千。赌注大小与赌客的活动圈有关，与认真程度无关。纯粹为了消遣的人不多了，这些人一般不玩大的。他们作好输的物质储备，但也有赢的精神愿望。赢钱的快感不在钱，而在征服感和成就感。输了呢，赌的过程中往往夸大败绩，通过示弱企求赢家手下留情，结束时又说没输多少，其实，给自己留个面子。
　　 观战也是一大乐事。迟到了没轮上，或者连连手气不佳暂时歇手，借别人的手过自己的瘾。不乏忠实的看客，向来只看不赌。本地流传一则小幽默，说某君跟人讲某某几个好有兴致，赌了一夜。听者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看了一夜。可见观战也会上瘾。我就觉得，看麻将比自己打麻将好玩。看客可自由走动，可同时看几方牌。而赌客是不希望看客随意走动，更不喜欢随意插嘴的。所以，识趣的看客，大多坐定一方或一角，只看一家半牌，即主看一家，偶尔瞅瞅另一家。看客选择位置未必随意的，高手，比较亲近的，手气佳的。臭牌，牌风差的，性格古怪的，及少观者。手运好时，太需要有一个人与他分享，为他鼓噪，对他肯定。看客会在不知不觉中偏心他，未必真正能做到作壁上观。为他紧张，为他惋惜，为他欣喜，情绪随着这家牌运的起伏而波动。看客为一副听张的好牌大气不喘，眼睛睁得如铜铃。打错了牌，主家来不及懊恼，看客喟然一声先长叹。
　　 麻将室都是“小来来”，输赢不大。玩大都有固定的隐秘场所。很多人家里备着麻将桌，私企都辟有专门的麻将室，陪客人打麻将也是一种待客方式。因为私密，不熟识的人是进不去的。玩大麻将的都有固定搭子，有头有脸的人，不希望在这种场合有陌生的看客。我不赌，却不屑麻将室里的小输赢，偶尔旁观，也挑大场面。看百元大钞如潮水般涌过来涌过去，如一场过瘾的大戏。
　　 弄堂里泊着三四辆熟悉的车子，屋里依稀有麻将机洗牌声，拉开虚掩的铜门，端个茶杯折进去。四位的战绩，写在脸上，写在言行举止间。这位仁兄，动作夸张，把牌碰得山响。那位出牌时，瞪着眼睛看“河里”的废牌，排来摸去，迟疑得让人心碎。还有两位，一个喜形于色，一个静心敛气，脸色温柔慈祥。输得眼睛发绿时，人的本性难于掩藏。有的喋喋不休，输了多少多少，连续几把冲给谁了。有的铁青着脸，狠命地“撩”，也就是加码，期望咸鱼翻身。也有的，故作乐观，不闹也不撩，但笑容与笑声并不自然。
　　 这里每手牌的输赢在两三百，遇到“宝子”四五百。不算豪赌，但连续几场惨败也伤元动气。每一把牌的艰难拼搏过程，都在在桌下贮钱抽屉的开合间结束，然后玩下一把。不使抽屉的人，赢了把现金揣进口袋，也有把钱胡乱放在置茶杯的凳子上，也有古怪的，叉开腿，把钱压在屁股底下。出账时，有的每次掏出一整把，点几张送过去，有的从口袋里胡乱摸出几张，朝桌子上一掷。有一位，每次在抽屉里放整一千，输空了再续一千，赢了几把点个整数藏裤兜，他恰到好处利用抽屉这个中转站，每时每刻的战况都有流水账，免得结束时跟大家欻欻地数钱。
　　 打麻将的人，都准备足够的资金，鲜有输穿。同桌忌讳借钱给别人，连带手气借出去会导致霉运，所以鼓励他向看客借。实在借不到，怂恿看客帮拿银行卡去取钱。连续欠了别人几把钱，受几句阴阳怪气的闲话，脸面挂不住，给亲友打电话求助，我就多次充当救火的角色。赌友一旦只剩下赌字，就不必把脸面看得很重要。好友不赌钱，这句话太绝对，人性往往是分裂的，牌桌无朋友，离了牌桌喝茶喝酒是好友。牌桌上的仁义和口碑都是空的，农夫与蛇的故事每每在赌客身上重演。空布袋背米的赌客，从不带足资金，或者把资金分装在几处，稍微输了点，就开始欠帐。一方欠账会影响三方的正常判断。比如他出冲，因为拿不到钱，放一马，结果被第三人自摸，某人该赢的牌变成输牌，哑巴吃黄连。还有更晦气的，输了现钱，赢了欠账。牌品影响到人品，找搭子时都躲着他。他耳朵长嗅觉灵，找上门来，早早端坐在牌桌，人家又不好意思赶他走，谁知他这次手“鲜”。牌桌上的欠账向来“立直清”，输的人二五一十掏钱，不能以他上次的欠账抵扣。赌友称这种人为瘟神，米狗屎。饥不择食的赌客往往吃够了亏才意识到什么，离他远点，而这时苦头已经吃得海一样深。
　　 狠命赢了几把的人，接个电话，借故脱身。剩下的输坯不甘心就此散了，找人垫缺，开始新一轮自相残杀。输得最惨的，结束时二话没有，直冲冲过去发动汽车，一脚油门如开方程车。局势扭转的，稍微伤点皮毛的，都不急于走，欻欻地数钱，顺带回顾一下局势，庆幸死里逃生。
　　 取消了筹码的麻将桌，咔嚓咔嚓的麻将机，演绎着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