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
　　 班长追上来，瞅着我，有点胆怯，老师，成绩出来了，好像咱们语文倒数第一，还没有考过四五班……我看了看她，短头发大眼睛，乖巧的小脸上略有些失望。
　　 拿过年级组各班各科的排名，又小又密的黑表格里，硬邦邦站着一行行名字科目和分数，迅速竖行扫一眼，我班语文成绩为83.5，又急忙横行看过去，四五班都要88.65。呀，还真是倒数第一。
　　 站在楼道里，顿时心凉如水，这下怎么办？怎么给学校和家长交代，给学生公布？怎么办怎么办？心急如焚，忽然觉得我是个罪人，是个反思都来不及的罪人，羞愧，内疚，恐慌，难过，一时间盛满心胸。
　　 老师，都怪我们，您别伤心。这次给您丢脸了……
　　 不要紧。你去上课。
　　 ……
　　 我拼命地跑呀跑，衣服也被枝枝桠桠扯破了。我被逼到了悬崖边，可老虎已经龇着牙向他扑过来了……
　　 我大喊一声，腾地从床上坐起，愣怔了好长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做了噩梦。我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发大水了，洪水如同猛兽，向我四面包抄过来，水慢慢地爬上了我的脚板、我的大腿，我的胸膛……到颈部了，到嘴部了……恐惧紧紧攫住我的心，我全身颤抖似狂风中的树叶。幸好，一艘船只过来了，我狂喜万分，立即爬入小船。我刚庆幸自己死后余生，却惊恐地发现，没有艄公也没有船桨的船正慢慢地往水底沉去……
　　 然后就醒了。阳光洒在嫩粉色的床单上，各种碎花在被子床单上聚会。摇摇头，哦，假期，自家，一场睡梦，心悸不已。
　　 睡眼朦胧，看眼钟表，已是七点四十了。一想今天要去参加暑期教师培训会，跳起来连忙狂奔。
　　 赶到指定地点，里面坐满了人。偌大的会堂，估计有八九百个座位，满当当。我们副校长忙喊，赶紧坐到咱们位置上，局里检查签到，一个学校一个学校过。哪个单位的座位没有人，便会拍照留存，然后通报批评，评优选先一票否决。他紧张地脑门上全是汗。
　　 庆幸。签到，坐稳，喘气，抬头，电子屏幕上打着赫然红字，拿出资料看，才知道，传说已久的新课改，终于来了。
　　 【二】
　　 恍然如梦。十年前，大约是2004、05年，也是在这里，这座大礼堂，大约也是原班人马吧，大幕迅速拉开，在“素质教育”口号下，一场教改疾风暴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展开了。少年光阴流水过，那时，我还年轻。十年后，又一个新名词出来，又一轮课改开始。
　　 台上，市局领导一个个讲话，为改革造势，造氛围。改革的严肃性迫切性时代性，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只准成功，没有失败。形而上的剖析，形而下的严格要求，严明纪律。面对目前的大环境和严峻形势，谁都知道推行非常困难，所以，须先从局长校长教研室主任和骨干教师开始，从理念上颠覆传统课堂模式，从思想上引起高度重视。当然，根本性质发生变化的课堂改革，理念信念的培养尤为重要。
　　 教改专家上场了，白衬衣束在腰间，戴着一副眼镜，精神抖擞，激情四射。讲座开始，导师展望前景，挥手未来，用摧古拉朽、扫荡一切两个词来开篇，激动时，眼镜都跟着跳几下，他说，一场教育史上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改革模式正式登场，让我们把传统课堂，抛得远远地吧。
　　 比起专家的亢奋，教师们好像没有多少热情，甚至于抵触情绪很明显。这么多年，教师这职业给很多人太多太多的失望了吧。大家心知肚明，必须改革，但改到哪里去，怎么改，很茫然。环顾礼堂，有人仔细聆听，特别感兴趣；有人低头记笔记，潦草涂画；有人在睡觉，腿伸长长地，趴在桌台上睡觉；大多人在玩手机，脸上没有表情。阶梯型的礼堂，后排比前排高，我身边一长发女子，秀发被梳理的自然飘逸。她在玩微信，不亦乐乎，资料和笔记本无聊地躺在一边。
　　 接下来三个小时里，导师声音洪亮，动作夸张，滔滔不绝，你们都是教师中的青年一代，是教师队伍中的上层建筑，不课改，就是犯罪。时不时要求全体教师跟着大声呼喊，教学目标，好教师的三个标准。一会儿互动，一会发奖品。凡请人上台展示，便让所有人鼓掌三次。旁边有人嘀咕，好好的课改，怎么变成这种形式了？旁边一做笔记的中年人跟着说，我看教育最失败的就是急功近利，爱折腾，真心希望改一下子。我教书三十年，课改说了很多遍，跟着改了很多次，还是回到原点了嘛。改了个啥？后排一人伸头过来，你们看教改像不像女人的裙子，几年流行短到大腿根，几年又长到脚踝，一阵风一阵雨的，瞎折腾。有熟悉的老教师停笔感慨，是啊是啊，教育是个慢活计，古人都说百年树人，别折腾为好。大家都微笑，笔下做笔记，耳朵听专家讲课，兼顾听各种议论，还忙拿起手机瞄一眼。想起来有点可笑，我们天天要求学生做事要一心一意，自己却三心二意，或者一心几用。
　　 此时，专家正好讲到老教师是改革的阻碍，是改革的绊脚石，要理解他们对中国教育有过的贡献，曾经的热爱，相信他们对改革一定会有怀疑到试探、理解到坚信不疑的过程。几个老同事对视一眼，医生是越老越吃香，这教书是越老越没有用处，学生嫌弃倒罢了，怎么我们又成了绊脚石？我们这些老家伙对课改是坚决拥护的，只是担心怎么改，改到什么样的问题。停顿了一下，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教师满怀忧虑，改革我也是一百个支持的。但是，如果取消了考试机制，怎么改都行。只要还高考，所有的改革都是纸上谈兵，是空想主义。胖乎乎、微秃的后排老师悄悄表达不同意见，课改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这些中年人，一线教师，要说服我们可是不容易的。几个年轻人跟着笑，你们还开小会，谈得投机。大家不好意思，继续听讲座做笔记。还有些无所谓教改不教改的人，睡得正酣。
　　 老师继续讲各种成功教师的案例，讲励志的内容。讲改革的实质是变教为学。
　　 忽然，讲师从台上站起来，大声喊，“高效课堂是知识的超市，生命的狂欢。这是一场发生在教室里的革命”。底下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坐直了身子，睡觉的人也醒了不少，茫然地望着旁边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沉睡者一个巨人，你所要做的，只是唤醒自己，唤醒孩子内心深处的巨人。教和学，是阴阳共生，是一对矛盾，是争吵不休的两个阶段。教师和学生的主体到底是谁？我们课改的目的，改到最深处就是文化的变革，文化变革的本质是重塑儿童观。为了激励大家，请跟我大声呼喊：我要做个好老师。”大家跟着喊，戏谑笑闹，沉寂的大海溅起几朵浪花，但很多人都在跟着动口。
　　 讲师是授课的专家，自然懂得抓住机会，大讲特讲教师的心酸和无奈：看看我们的台下，没有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啊，都被课堂蹂躏成了黄脸婆；看看我们的男教师，都被无效课堂染白了双鬓啊……此时，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静静地听，说到共鸣处，大家拼命拍手，尤其是年轻人。
　　 随后，以大屏幕上几个字，“向着特定目标前进的人，全世界都会让路”，讲师结束了讲座。一学校代表上台，发表了更为慷慨激昂的演说，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和信心。
　　 会议结束，大家站起来，集体沉默着往出走。
　　 【三】
　　 下午是教改理念培训课。
　　 因为是假期，大家自然有些散漫。找好座位，见礼堂里空位很多，旁边几个女老师在小声议论谁的裙子真好看，手下继续记着笔记。笔记是学校要检查的，谁也不敢马虎。
　　 台上导师循循善诱，讲教师职业的尴尬和无奈，讲理念转变的重要性。其实，教什么，怎么教，教书还是育人，照本宣科还是塑造人格，一直是横亘于每个老师心中的一个大问题。人们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网络媒体总喜欢夸大其词教师队伍中个别人的个别行为，这个群体渐渐被描绘成职业道德水平低下，整体道德坍塌的化身，但我知道，我的绝大多数长辈、同行们都凭着热心善良耐心温情爱岗敬业地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甘心也罢，不甘心也好，这个弱势群体中的很多人，在讲台上几十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一年一年，一日一日。
　　 环顾大厅，一片眼镜，反射微光。难怪人们上骂起老师便说“眼镜蛇”，原来这么多人戴了眼镜。被庸常课堂磨光了皮毛的人们，坐在这里，听课，做笔记，或神游天外，但坐在前面的几百位，有相当一部分人非常认真地聆听，思考，做笔记。
　　 新中国的教育到底走过了什么样的历程？随着导师的讲解，恍然大悟，大家越来越感兴趣，思路也渐渐明晰了起来：
　　 建国初期，我们的国民教育摒弃了美国著名教育家，实用主义哲学创始人杜威先生所提倡的“从儿童天性出发，促进儿童个性发展”的思想(即民国时那些伟大的教育家们遵循且践行的教育理念)，移植了前苏联苏联著名教育家凯洛夫的教育理念，从教材教法上完全按照前苏联五步法模式进行，可以说，从那时起，教育便成为政府的“工具”，物权高于人权的理念，一段时间是我们教育的主体，向小赖宁学习便为典型事例。教学中，教师是主体，学生是接受者，老师教什么学生就学什么。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江苏杨思中学第一次提出疑问，发起挑战。又过了十年，山东杜郎口中学提出对传统课堂的颠覆性理念，实现了从“教中心”到“学中心”的转变。自教改到现在，各种教育思潮，各种教学模式，围绕着教和学的矛盾，专家学者们老师们争吵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恰如鸡生蛋蛋生鸡的探讨。
　　 听完这段话，身边中年同事马上小声说，所以咱们一线教师对课改持有将信将疑态度，专家们应该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也是抱着对孩子家长社会负责的态度。课改，课改，如果思想理念上有偏差，改来改去，吃亏的是学生，受害的是家长。高考成绩出来，学生考不上大学，看家长会怎么骂我们。我们不能亲手制造一批批试验品，害人害己害社会……
　　 几个年轻同事已接受了这种理念，我觉得还好。除了毕业班，完全可以尝试尝试这种模式。天天机械地讲，学生昏昏欲睡，一点也不感兴趣。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与其这样，不如试试看……
　　 讲师喝口水，继续陈述一个事实，民国时期教授的月收入为600元，普通教师收入分为三等，分别是220，120和30元，而当时一个县长的收入才是20元，然后戏谑说，只要我们活得长，一定会等到教师收入比公务员高两倍的时刻，大家大笑，长时间鼓掌。扎马尾的小同事做神往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忽然好想穿越，至少在民国，教师还是颇有尊严的职业。
　　 民国，民国，眼前闪现出诸多具有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的教育家，蔡元培、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傅斯年等等，他们在高等教育方面作出的卓越贡献，至今令人无限向往。基础教育方面，陶行知先生提出并且积极践行的“平民教育”，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改革，他的教育思想，其实就是现在我们教改所提倡的“从人性出发，从人的生命关怀入手”的理念。还有梁漱溟，放弃北大教授的身份到山东农村搞乡村建设运动，至今山东仍是高考分数最高的省份之一，应该说还是得益于当年平民教育推行的基础；晏阳初，以宗教般的情怀推行教育；这些当年活跃在基础教育第一线的教育家，有思想，有理想，有人格，有自由的思想，有独立的精神，有践行的热情，有远大的情怀与责任担当……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别说哥庸俗，哥要的是尊重。周围人大笑。台上老师讲兴正浓，说到理念转变，疾言厉色：我们都应该是有职业理想的人。各位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那么应该怎么做？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家都端坐起来，认真听认真思考，面有戚戚：是啊，这么多年，职业理想呢？
　　 说实话，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当年是根本无法选择职业的，更不用说有什么职业理想了。大多数人做教师并非个人意愿，而是“被职业”。考上了学，有个工作，有铁饭碗，在全民希冀“农转非”的年代，已足让自己和家人欣慰了。我呢，除了知道自己考上了学，将来职业是教书，可以不像父辈那样整天在黄土地里辛苦劳作，其他一概都不懂。记得父母老师都告诫我，教书是个良心活，也是积德积福的事，你要记着。我似懂非懂，青春时光是用来浪费的，哪里顾得上听这些教诲。
　　 岁月冉冉过，不堪回首间。不经意，我都工作了16年，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总结的，在我，心有慰藉也有，心存遗憾更多。
　　 看台下人们议论纷纷，导师又提出问题让大家思考：到底怎样的老师才算好老师，什么样的课堂才是好课堂？回顾父辈和自己的学生时代，对你影响最深的有哪些老师，他教会了你什么？再回顾自己的教学生涯，你又给你的学生教了些什么？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上学经历，对于小学课堂的记忆，没有多少。那时根本没有把读书当做读书，整天只知道玩，玩各种自发组织的游戏，我们的小学生活，快乐无比。那时没有字词句段篇、一课三练这样的习题辅导书，每天放学回来不到1小时就作为语数家庭作业（那时小学没有英语），然后我们同龄的就在村子中疯玩。记得我上2年级时，有天中午吃罢饭，就急着去学校。（回想那时学校也没有不能早到校的规定。只要不迟到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也没出现不安全的事故）走在路上看见几辆消防车拉着笛音去邻村灭火。那时年龄小对警车，消防车充满好奇，便跑去坐在土塄上看了一下午灭火，等火灭人散时已快到放学时间了，后来跟着同村的伙伴一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