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幽灵，在广袤的原野上飘荡……--题记
　　
　　 一
　　 直到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与海子初次相见时的情景。
　　 时间是去年五一公休假期间，地点在黄河岸边的翠儿湖。
　　 千百年来，黄河一直沿着这座城市的边缘静静地流过，在滋养这片古老土地的同时，也留下了众多的黄河故道。这些河水泛滥的遗迹历经漫长的岁月逐渐演变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湿地，像一串串美丽的珍珠项链，星罗棋布的镶嵌在黄河两岸延绵不绝的土地上。由于人迹稀少，湖泊湿地基本上保持着原始的状态，低矮而坚韧的红柳树林散布其间，茂密而挺拔的芦苇丛随处可见，这里是候鸟和水生动植物的极乐世界，也是钓鱼人梦寐以求的野钓天堂。
　　 翠儿湖我还是第一次来。听朋友介绍说这里的渔情不错，自然天成，景色怡人，事实确实如此。眼前的湖泊，水面浩淼，水质清澈，湖的沿岸绿草如茵，花开似锦，还有野生的黑柳、红柳树丛蜿蜒成林，环境清幽静谧。我在湖岸的一处选好了垂钓点，这里坡岸平缓，水面开阔，湖里的水草也不是很多。前方五六十米开外有一个几亩地大小的湖心岛，孤悬在水中，岛上覆满了密不透风的芦苇荡，幽深而神秘。偶尔，从那里传出候鸟的莺声呖呖，给寂静的早晨带来了几分情趣。平静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透过雾气，依稀可见湖的对岸有三三两两的垂钓人忙碌的身影。直觉告诉我，小岛周边的水域里应该有大鱼出没。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抡圆了矶钓杆，把钓饵奋力地掷向湖心岛方向。银色的铅坠带着长长的鱼线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咚的一声溅落在小岛前面的湖水里，这声音不是很大，还是惊扰了岛上的生灵。栖息在小岛岸边的一小群白鹭还有几只苍鹭扑棱着翅膀跃上天空，不知所措地戛然长鸣，在小岛上空盘旋了几圈后，大约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复又纷纷落下，隐匿在葱笼的草丛里没了动静；与此同时，一只色彩斑斓的母野鸭慌慌张张地从岛上的芦苇荡里游了出来，像是在刺探军情，在它身后，一只又一只的雏鸭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大约七八只，那群小鸭子憨态可掬，探头探脑地游弋了一圈，又笨拙地追随着母鸭钻进了芦苇深处。小岛重新归于平静，只有鸭群身后留下的涟漪在湖面上无声地扩散开来。
　　 我摇着鱼线轮，收紧了鱼线，把竿子架好，然后一身轻松地坐在小马扎上，等待鱼讯的同时，恣意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还有云水间那份难得的安逸。
　　 只是，这种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大约一支烟的功夫，我的身后传来了咩咩的叫声，回头一看，一大群羊只像洁白的云朵一样沿着湖岸缓缓涌来。随着羊群的临近，一个突发的危险也伴随而至。只见一条凶猛的德国黑贝从羊群里窜了出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猛然停住，距离不足五米，高昂着头颅，短小而尖俏的耳朵直挺挺地耸立着，它没有狂吠，一对墨绿色的眼睛充满敌意，虎视眈眈。说实话，这是一条非常漂亮的牧羊犬，长腿细腰，通体毛色发亮，不怒自威。不过，此时的我已无心欣赏它的尊容，形势紧迫，危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的心跳在加速。理智告知我，必须尽量保持身体静止不动，任何的误判和纰漏，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我努力使心态平稳下来，利用身体的遮挡，一只手悄悄地、下意识地攥住了身边的抄网把手，以备不测。
　　 羊群纷至沓来，悉悉索索地从我的身后经过，没有停留。而那只令人恐怖的德国黑贝则一直地目不斜视地盯着我，没有丝毫懈怠，始终没吭一声，让我精神高度紧张的同时又心生疑虑。直到羊群全部过去，它才猛然掉头跑开了，真是一条忠于职守的好狗。整个过程前后大约只有几分钟时间，对于我来说，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我虚惊了一场，直到这会儿才发觉两个手掌心里全是汗水。刚刚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前的景象又让我惊骇不已。在我的身边，几步之遥，悄然无声地站着一个人，这人是何时出现的，在这里呆了多久，我竟然一无所知。不仅如此，此人的相貌带给我的震撼，比之刚才人狗对峙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是九九艳阳天里突然飘下了鹅毛大雪，又好像是万里无云的长空骤然炸响了晴天霹雳。额滴神，这简直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一个鬼魅。
　　 这人最少有半年没有理发剃须了，头发和胡须连为一体以至于无法分清，蓬头垢面像一头狮子。我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微微转动的眼白。从相貌上无法给定他的年龄，但从他挺直的身板上判断，他的岁数应该不会太老，他身披油黑发亮的老羊皮板子，双臂抱胸，怀里斜插着一根放羊的铁铲，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尼玛今儿是肿么啦，出门就撞见鬼了。正嘀咕着，只见他杂草丛生的嘴角嚅动了一下，眼里放射出了柔和的光芒，我看懂了，他在对我微笑。
　　 我有意识地与他保持着着距离，指了指不远处的牧羊犬，问道：“那是你的狗？好凶哦。”
　　 他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说话了，而且是京味的普通话：“放心，虎子不会咬你，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惊诧了，他的话明白无误地传递了他的善意。这就是那只名叫虎子的狗为什么自始至终凶而不吠，也没有攻击我的原因。受人护佑又毫无察觉，这于我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我晕！戒备防范之心立刻松弛下来。从口音上判断，他显然不是本地人。
　　 他大约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和心态上的细微变化，指了指鱼竿说：“你投的方向不对，那里鱼少，应当把鱼线甩在这个地方。”
　　 我随着他的指向望去，紧挨着小岛，有一篷独立的芦苇丛，距我现在钓饵的位置相差了大约百十米。从专业的角度上判断，他的建议是对的，那里是聚鱼的地方，不时有鱼星显现。
　　 我决定采纳他的建议，立马收线，朝着他指示的钓点投掷钓饵，只是甩杆的力道掌握的不够好，连投了几次，不是远了就是近了，总是投不到那个点上。心里未免有些急躁。
　　 他把怀里的羊铲使劲插在地上，从我手里接过矶钓杆，收拢鱼线后，停都没停，只一下，就把钓饵不偏不倚地投在了那篷芦苇丛前，动作潇洒而精准！
　　 我再次惊讶了，没想到一个放羊倌还有这等本事。就这一杆，这准头，没个三年两载是练不出来的。这个怪人偶尔露出的峥嵘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
　　 他大约读懂了我的表情，从地上拔起羊铲淡淡地说：“放羊的靠什么让头羊听话，就是用羊铲抛土坷垃，眼到手到，指哪儿打哪儿，这是最基本的放牧技能。”
　　 他说的很在理，我连连点头，钦佩之情悄然滋长。这功夫，我的鱼竿报警器急促地响了，钓饵刚扔下去没几分钟就有了渔讯，心里一阵激动，飞快地抓起鱼竿，奋力一扬，立刻感到了竿稍上的重量，嗬，应该是大家伙。一番惊心动魄地较量后，终于把一条三斤左右的大鲤鱼拉到了岸上。开竿就来了个满堂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对身边这个怪人的印象须臾之间发生了颠覆性的化变，我近乎崇拜上他了。
　　 远处，传来虎子的吠声，他说：“我要去追赶羊群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他的骤然离去，竟然让我有几分留恋不舍，这个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魔力，深深地吸引着我。忙追问了句：“喂，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海子吧。”远远地，风声送来了他充满磁性的声音。
　　 海子，挺敞亮的名字。这个萍水相逢的放羊倌，这个意外邂逅的怪人，就此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站在湖岸上，目送海子远去的身影，直到他和他的羊群还有那条威风凛凛的德国黑贝，披着晨曦，踏着露水，消逝在飘渺的晨雾中。
　　
　　 二
　　 再次见到海子，已是半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不知为什么，与海子的初识给我留下了很特别的印象，他的怪癖和神秘常常令我纠结和困惑，心里就有了再次相见的欲望。
　　 只是从翠儿湖回来后，去了外地，一走就是十来天，无奈之下，只能顺其自然。
　　 出差回来，正好赶上了双休日，便驱车前往翠儿湖。
　　 也许是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几场雨的原因，初夏的翠儿湖，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湖光戏柳，草树烟绵。湖水的面积也比以往扩展了不少，百鸟翔集，鱼跃其间，远望苍鹭双飞起，近看苇叶舞蹁跹，塞上雄浑，江南秀色，豁然集于苇浪水波间。我的车沿着湖岸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海子和他的羊群，有些失落，但秀美的翠儿湖还是让我的心情明媚了许多。
　　 再次来到之前垂钓的地方，取出钓具，准备过把瘾。无意间瞥见对岸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树丛间一闪而过，情绪瞬间亢奋起来，是虎子。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犹豫，立刻提着钓具跳上车，追了过去。
　　 车到对岸，远远地看见虎子在一片茂密的芦苇荡里进进出出，不知在搜寻着什么。怕惊扰到它，便停下车，保持一段距离，静静地坐在车里，想看个究竟。
　　 湖岸的这一段是浅滩，茂盛的芦苇荡宛如一条绿色屏障，沿湖岸延绵不绝，蔚为壮观。虎子钻进了芦苇荡，遁去了踪影，只能依据芦苇摇曳的剧烈程度判断它大致的方位。我采取的是守株待兔的策略，耐心地等待着。果然没多久，虎子从芦苇荡里窜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条肥硕的大鱼，朝湖岸远处树木较多的方向跑去。我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来到树林前，不得已停下车。林子很茂密，车子进不去，眼看着虎子的身影消逝在树林里。
　　 我本能地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树林外围的沙地上有一个红柳条栅栏围起的简易羊圈，里面大约有百十只羊，远远地就能听到羊群温顺的叫声。林子当中依稀可见有一间茅草屋，屋顶的烟囱冒着缕缕炊烟，这应当是海子的住地了，他显然在家。
　　 我没有下车，除了忌惮虎子的威猛，还在犹豫，突然造访，是否有些唐突。正纠结着，虎子从林子里冲出来，围着我的车一阵狂吠，凶猛异常。这时林子深处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口哨，虎子闻声，不再咆哮，只是十分警觉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摆出了一付随时待命出击的架势。不一会儿，从林子里走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这人年龄大约不到三十，剃着光头，黑黑瘦瘦的脸，他身穿着无袖的褂子，裸露的双臂肌肉发达，是那种健康的古铜色。他站在林子边上，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的车。我揿了揿汽车喇叭，摇下了车窗，指了指虎子。他会意，伸手拍了拍虎子的头。虎子顺从地趴在地上，摇曳着尾巴，目光温顺多了。然后他大步走到我的车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你。”
　　 我也认出了他就是海子，只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年轻。他剃光了毛发，精神多了，与常人无异。我下了车，从车厢里搬出一箱啤酒，递给他说：“送你的。”
　　 他有些诧异，很快恢复了常态，没有过多的推辞，接过箱子转身说了句：“随我来。”大步走进林子。看得出他是个实在人，我喜欢。
　　 走进茅屋，光线有些暗，空气中混合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炖鱼的香气。海子正在做饭，灶台上的锅里炖着鱼汤，味道闻起来很鲜美。
　　 虎子对我不再有敌意，它围着我嗅了嗅味道，便卧在门口，慵懒地晒着太阳。
　　 海子递给我一只凳子，我坐在凳子上，看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这间屋子里有点凌乱，靠门一字排开地摆放着一张小课桌和一个可拆卸的帆布拉链衣橱，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算是整个房间里最贵重的财产了，最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像是生了病，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海子不紧不慢地解释到：“昨个放牧回来，正好碰见这姑娘跳河轻生，就把她救了上来，睡了一晚上，估计恢复的差不多了。”
　　 “她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轻生？”
　　 海子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问。”
　　 这功夫，鱼汤熬好了，鲜香诱人，海子盛上一碗，来到床前把姑娘小心翼翼地扶起。姑娘倚靠在墙壁上，双手捧着碗，轻轻地啜着。她很虚弱，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没有血色，神情萎靡不振。
　　 海子坐在床边，看着她喝的差不多了，才轻声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姑娘不说话，捧着汤碗的双手微微战栗着，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声地滴落在碗里。
　　 海子看着我，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海子说：“正打算把她送到附近的镇上，由政府处理，你来了，用你的车送一下，方便么？”
　　 我们把姑娘送到镇上的公安派出所。经过民警的询问，才了解了姑娘的大致情况：姑娘叫弦子，是城里人，因失恋而轻生。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啦？
　　 走出派出所，海子要回去放牧，我要送他，他执意不肯。于是，就此别过。
　　 这件事，使我对海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个游走在城市边缘的放羊倌，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三
　　 一来二去的，我与海子熟络起来。接触多了，对他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海子是北京人，家境殷实。大学毕业后曾在一家机关任职，工作和收入都比较稳定。只是他天性率真，崇尚自然，厌烦了机关里四平八稳的生活节奏，几年后便不顾家人的反对辞去了公职，当起了背包客，周游四方。前年路过这里，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就留了下来，成为浪迹天涯的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