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瘦马】沟(小小说)
一
萍的老公是中铁建机械师,开着挖机,足迹遍布祖国的大江南北。萍真心疼爱老公,老公是她心中的太阳。她经常哼着《十五的月亮》进入梦乡
可是,他们的俩个孩子三头两头轮替生病。一个生病了,娘三个就得一起住在医院。工资不够用,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还是一个月给老公打一次电话,每次都积攒一肚子的苦水想倒出来。可只要听到老公在电话那头急切地询问老的、小的。萍噎着眼泪,决定还是报喜不报忧。
小儿子上了幼儿园,萍想分担老公的压力,她找了一份打扫马路的工作。
萍给儿子定好闹铃,嘱咐大儿子起床帮小儿子穿衣服。她早上四点半去扫马路,从远处往近扫,扫到孩子幼儿园路口正好七点多一点,大儿子就牵着小儿子,衣服鞋穿得歪歪扭扭背着书包站在指定的路灯下等她。于是萍给俩孩子整理穿反的衣服鞋子,系好扣子拧正书包,再送到幼儿园。夏天还好,冬天,孩子经常穿错衣服。有一次,大儿子穿着小儿子的棉裤,小儿子穿着大儿子外裤站在路灯下冻得瑟瑟发抖,哇哇大哭。萍见状怒火冲顶,啪啪抽了大儿子两巴掌。边抽边呵斥:衣服是分开放的,教你多少遍,你就不记,叫你不长记性。
打归打,可萍的心在流血,儿子大哭,萍在低泣。
那个冬天萍是在医院度过的。她变了,变得不笑不说不唱,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面临各种磨难,孤独无奈的萍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她后悔嫁给筑路工,后悔生孩子。她想离婚,想把孩子送给老公,自己轻轻松松找一份工作。萍哭着回去,一屁股坐在炕上,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说:女人带孩子都要活剥几层皮,孩子会长大。男人保家卫国,女人在家吃点苦又算什么?
正说着,电视播出:某某铁路全线贯通----某月某日正式运营。画面敲锣打鼓出现单位条幅,萍破涕为笑了。
以后经常听到这样的喜讯,萍又哼起《十五的月亮》,骄傲和自豪写在脸上。她的手头还是紧张,上有老下有小,老公那点工资远远不够开支。
转眼,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都上了小学。
疯跑疯跳是男孩子的天性,大儿子在学校摔得胳膊骨折,回家不敢说。三天后高烧不退,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只能动手术。这得需要上万块钱的手术费,把萍急得团团转。七拼八凑总算交够了。术后,儿子翕动着干巴巴的嘴唇:妈妈,我想吃橙子。
萍无奈的看了大儿子一眼:等你爸回来买。
大儿子扭过头,眼泪簌簌的流。小儿子闹着:妈妈,我不上一年级,我要上学前班,我想吃幼儿园的肉包子。
等你爸回来妈给做。
久而久之,“等你爸回来买”这句话在孩子心目中就是“没钱买”。
萍老公回家的日子很短,孩子刚认识还不熟悉他的时候他又离开了。
在经济飞速发展趋势下,一种使命在召唤:筑路刻不容缓。萍老公身先士卒跻身于筑路前沿。神奇的天路、高科技的高铁、地铁、高速公路、机场、大桥、密密麻麻纵横交错,连接东海西域,贯通南国北疆。路缩短南北距离,方便东西贸易往来。
儿子长大,萍的青春逝去。萍盼望老公能修一条回家的短路。可老公把路筑的更长更远,他修完青藏线又修到国外。
大儿子说:妈妈,热死了,给我买空调。
等你爸回来买。
这回不是推脱,萍的老公真的要从国外回来,空调、车子、房子都能买得起。
小儿子问:我爸回来干啥?
萍:在国外辛苦这么多年,想你们了呗。你爸回来你们俩高高兴兴的,不要像视频,木头似的板着脸,问一句说一句。
哦。俩个儿子应着各自回到自己房间。
一会小儿子出来:妈妈,我做不了演员,我还是去乡下同学家吧,帮同学买西瓜去。
萍看着儿子们对父亲的冷淡,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漫上心头。
晚上,新闻联播:由中国铁建二十局集团承建的安哥拉本格拉铁路即将全线通车运营,本格拉铁路横贯安哥拉全境,正线全长1344公里,共新建车站六十七个。中铁二十局十年来在安哥拉建设发展------
萍激动的尖叫:儿子,快看,你爸修的铁路。
看完,儿子的表情依然如初。萍却泪如泉涌。
二
老刘是出了名的书呆子,他技术精湛,工作严谨,是铁建资深的工程师。老刘的脑子里布满工程图纸。
他最怕听图纸以外的话题。一年半载难得会趟家。老刘的老婆好像遇到知己,把积攒已久的心里话从早到晚滔滔不绝的念叨给老刘:张三家女儿失恋了,李四生个孙子,几斤几两。王五得了糖尿病等等。老刘脑子里一边计算着图纸,一边设计快捷有效的办法着止住老婆念叨。
老婆说:中秋节,我表妹看我妈,还买的月饼,咱回去也看我姨买什么?
老刘:月饼是你妈吃了,我又没吃,我不买。
老婆:你看人家老韩给老婆买金项链-----
老刘:戴那能多活五十年不?那你跟老韩过吧。
老婆一阵无语。老刘的答复如同一股凛冽的寒风,寒彻心骨。老婆娇小玲珑、温柔善良,哪能抵得住彻骨的寒冷?老婆包裹好自己,从此再不敢招惹寒风。
积年累月,老刘代表一种温度,这种温度宛如一堵高墙,一条冰河,将一腔热情的老婆和女儿隔开。老刘全身心投入和谐社会的工程建设,绘制图纸,设计铁路、机场、煤矿-----
老婆和女儿静静守候,期盼春暖花开冰河熔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刘深陷职业深渊,与水泥钢筋为伍三十年,心肠也被熏染的铁石一般坚硬。
春节前,老刘得了高血压,春节后,做了胃息肉、胆管切除手术,在家休息两个月。刚去工地一个月就回来了,在外地上学的女儿感到奇怪,她担心老刘的身体,打电话问老刘:爸爸,你咋回来了?
老刘:我的家,我不能回?
女儿感觉噎得慌,顿了顿问:爸爸,你啥时候走?
老刘:你盼我走?
这回女儿真的噎住了,她挂断电话打给母亲:妈妈,我爸身体好着不?他咋又回来了?
妈妈:好着呢,他回来有事。
女儿:好着我就放心了,你让他顺便复查一下,多呆几天,中秋节放假我回去看他。
老婆放下电话给老刘说:女儿担心你的身体,让你多呆几天,中秋节回来看你。
老刘:看我干啥?我又不是小孩,跌不到绊不着。
老婆飕然泪下,她真想大声呜咽,撕碎扑面而来的寒流,讨要一丝温暖。
这回老刘不是故意伤老婆的心,他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这是职业的杰作,图纸笔直的线条,坚硬冰凉的水泥钢筋、偏僻延伸的铁轨练就了他只有铁骨没有柔肠的性格。
第二天一大早,老刘急急忙忙赶赴工地。
三
老葛刚退休,他还住老家农村。单位安排职工子女,两个儿子都进了城。
大儿子小葛很幸运,刚上班就结婚,一年后赶上海外工程。小葛走的那天正好是除夕,离妻子的预产期还有一周的时间。
小葛提前把脾气倔强古怪的父亲和善良贤惠的母亲从老家接来,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照顾好妻子。父亲说:谁家老婆不生孩子不擀面?你老婆有啥了不起的。
母亲说:放心吧,儿子,妈知道女人的苦,我生你们俩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我跪在雪地里刨柴烧稀饭。现在我绝不会让我的儿媳妇遭一点点罪。
院子的球场上,领导先慰问职工家属,然后是烟花爆竹划破天空。小葛拉着行李箱上了单位送行大巴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老葛心里嘀咕:男人还哭哭啼啼,有啥不放心的,眼泪那么值钱?转身挤入人群中看烟花。母亲与妻子一直送出大门。
小葛的妻子很能干,一个人带着女儿,守着电话、视频陪着漂洋过海的小葛。女儿咿呀学语时,她就指着视频那头的丈夫,教她叫爸爸。女儿要爸爸的时候她赶紧打开电脑,丈夫不在线时她会告诉女儿信号不好,等等。女儿记住了,记住下午晚上电脑里有爸爸。女儿很听话,很喜欢找爸爸。
女儿两岁多,小葛回来探亲,妻让女儿叫爸爸,女儿扯着她的裙子躲在下面。小葛伸手轻轻拽女儿的胳膊,女儿哇的吓哭了。妻抱起女儿哄着。女儿指着电脑要爸爸。
打开电脑,登录QQ,女儿跪在凳子上,手指着爸爸的头像喊:打开,打开。点击小葛,会话框跳到桌面,女儿指着视频图标嚷:打开打开。打开后,那头无人接,女儿失望的站在凳子上盯着屏幕说:没信号,等等。
妻子笑了,手指抹着眼角。
小葛哭了。
小葛再一次回来探亲女儿已经上学前班了,也赶上新房子拿钥匙,可谓是双喜临门。俩口子欣喜若狂忙碌着装修。搬迁的时候小葛给老家的父母打了电话。
母亲头一天就准备这准备那,还叮嘱老葛:再不能空手去,得给孙女买点好吃的,孩子亲人就是亲的口吃。
老葛没吭气,心想:有啥不一样?不买就不是爷爷了?惯的病。
第二天一大早,老葛出去解手顺便问问车,车正好过来,老葛二话没说搭车就走。
小葛的房子装修的很漂亮,都是年轻人喜欢的风格,老葛从来没见过。他在房子里来回转悠,卧室挂着一幅艺术照,女人穿火红吊带长裙,坐在花丛中嘴叼一只浅黄色小花仰望天空。老葛看着眼熟,再仔细一看是儿媳妇。一股莫名的恼火穿上脑际,忍不住直呼儿子的大名问:你老婆是神?还是鬼?神仙挂墙是供奉的,死人挂墙纪念的,把你老婆顶头上算啥呢?摘了。
小葛妻子在厕所擦玻璃,听到声音出来问咋回事,小葛说没事没事搪塞过去。
中午,饭桌上,小葛最忙,左边给妻子夹菜,右边给女儿夹虾,女儿不动手嚷着让小葛剥。老葛看着别扭,心想:男人给夹一筷子菜香的呢?自己手断了?男人在外面那么辛苦,回家还这样伺候女人,这世道变了。
小葛给他夹块肉,老葛立即回应:我手没断。
饭桌的气氛立马僵硬起来,谁也不敢说话了。小葛还是给妻子夹菜,给女儿喂饭擦手擦嘴,他自己没吃几口。妻子给小葛舀一碗汤,低声催促小葛趁热赶紧吃。
小葛喝汤,妻子剥个虾塞小葛嘴里,夹块肉放小葛碗里,抽张纸擦擦小葛的嘴角。老葛迷糊了,现在的年轻人是咋了?咋这么矫情。
他思想与这气氛格格不入。他吃饱了,放下筷子先走出饭店。
他找了个便宜的招待所休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老葛看得出:儿子看媳妇那种眼神是发自内心喜欢,可内心深处又隐含着一种亏欠,他的忙碌是心甘情的。儿媳妇的心里也装满了儿子,脸上荡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对这一家三口的矫情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晚上,老葛关掉手机,他怕儿子给他打电话。
他想了很多,想饭桌上那其乐融融的画面。想到自己的老婆,儿媳妇和老婆一样都是筑路工人家属。老婆一个人种地、挑水、带孩子,他从来没帮过忙。没给老婆买过一件衣服,没挑过一桶水,当然也没看见老婆有儿媳妇的眼神和那种笑容。老葛想到小儿子出生是腊月二十,他从工地赶回去是腊月二十六,雪下的很厚,老婆带着棉手套跪在雪地里刨柴,他还埋怨老婆不提前准备好。他还没来得及抱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了,和他的感情很淡。想着想着,老葛眼泪滑落,他忽然羡慕年轻人的温馨浪漫,眼红儿子会疼媳妇,媳妇深爱儿子。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对待老婆孩子,让老婆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老了,说什么也晚了。
为了缓解高涨的情绪,老葛走出招待所,走到广场。广场有跳广场舞的、有唱秦腔的,大都是中年妇女。老葛猛然醒悟:不晚,进城买套房子,给老婆买几件时尚的衣服,带她到饭店,让她享受丈夫夹菜的滋味。
老葛拨通老婆的手机:你明早坐车来----给你买衣服---
老婆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让老葛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