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儿时听说的故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身心受到巨大的震撼。因为一个人赌博入魔了，竟然荡尽了家产，还把不属于自己财产的女人也抵押了。直到现今，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可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距我的家乡不足十里的村庄。八十年代是香港电影风靡内地的时候，以赌博为题材的，就数周润发主演的了，但都是以报仇雪恨为终极目标，没有上升到为了一段难舍的情缘，而孤注一掷的。恰好，这个故事便能弥补历史遗忘了的空白。
　　 我那时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以农村的话说，就是不斯文，不稳重，爱惹是生非。现今回忆，甚感岁月是何其的富有魅力，居然能把我雕刻淬炼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后生，无疑，这是值得在此小计一番。那时不足六岁的我，已懂得了把喝完酒的瓶子藏起来，等待着收破烂的叫喊声来了，抱出去换三五角钱买糖吃；乘父母熟睡之际，在腰包里摸出两三张五角的钱，在小伙伴里享受一回帝王的待遇；把父亲抽的烟成包成包的揣在怀里，到一个草垛旁，与群孩子们用纸牌打得昏天暗地。
　　 听到这个故事，我是被打得骨子里生疼的那回。在此之前，我遭受的打不止一次了，可仍然是不长记性。按照现今的教育理念，体罚子女是残忍的。而我正得益于母亲的体罚。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子女没有那时的我们命贱，都是当做珍珠宝器一般。那时的我们跟养个猪马畜牲相差不二，只管让你吃饱了，哪管你玩好喝好穿好。当然，国家那些年也是步履维艰的，也难怪养育自己的父母不把我们当做一回事。也正是处于诸种缘故，乡里间也就盛传开了，张三把刚出生的姑娘扔到粪桶里溺死了，李四把要水果糖的儿子逮住活生生三个耳光人就哑了，钱五端起一盆滚烫的水倒在了嗷嗷大哭的儿子身上。
　　 我被打，不是空穴来风的。先是早上一个好耍的伙伴来我家要债，说是我赌博欠他十亿八千万。母亲不是吃干饭的，怒目圆瞪，那小子脸色大变。两元钱打发走了。这人如今是个脸上生疤的汉子了，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上半载。据说是窝藏罪，被判了三年。在打工时，曾结识了位骨瘦如柴的女子，生育了一男一女。在第二次举家出去打工后，妻儿再也没有回来，传闻是被他卖给了河南的乡民。
　　 中午，又一个伙伴来要烟了。我欠他的烟是昨天晚上打牌输的。当时我手捏三个老K,以为是赢定了的，内心之激动言语无法表达一二，哪曾想龟儿子竟然抱着三个A。父亲是用一包烟，连吓带哄打发了。这伙子现今走到哪里都在唉声叹气，卖地的二十多万钱已输得精光。
　　 晚上，又一个伙子来要糖了。这糖是前三天在垂杨柳下输下的。尽管糖钱不是很多，才五角钱，可激起了母亲巨大的愤怒。刚打发走了这人，手攥竹棍就气势汹汹向我奔来。我自知理亏，罪大恶极，埋着个头，伫立在堂屋中间，任母亲的棍子如雨点般打在我的身上。在十多年以后，网络普及了，自己也会上网聊QQ了，取的昵称便是蹩脚的陀螺。我正是如一个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了，只是我这个陀螺不称职，东倒西歪的，忽前忽后，嘴里发出的嚎叫，像被锋利无比的刀子捅进脖子的猪发出的。
　　 在打断了三根竹条后，母亲又寻来了一截荆棘条。每一次条子落在身上，骨子里吼出一声声的呼喊，像是在抗议，又似在反抗。但更多的是作为个男人要扛住，要为自己的事负责。或许正是由于这，在地上左右翻滚的我，坚硬得像块石头，可怜得如同飘摇的叶片。我跪在地上屈服了，眼里的泪水不知淌掉了几碗几盆，身上的条痕不知重叠了几遍又几遍。
　　 见着我跪倒在地上向她求饶了，母亲凶猛的气势乍然蔫了，手搂抱着我呜呜哭了。母亲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心如刀绞的滋味我是能深刻体会到的，正如我遍体鳞伤的身体。我也正是在这一刻，才体悟到自己罪孽之深重，要告别过去重新做人应付出的代价。
　　 母亲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一家人围拢到了回风炉上，墙壁上的煤油灯照出橘黄色的光。这比烛光晚餐还略胜一筹，因为从屋顶上瓦缝里吹刮进若有若无的风，灯焰忽闪忽闪的，像极了调皮捣蛋的精灵。在若干年后了，母亲都不愿提起那次吃饭的场景。要是一说，她的眼睛就模糊了，滴滴答答的泪水打湿了衣襟。据她说，那一次的饭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残暴的，她对自己的孩子手下得过于狠毒了。大抵在以后的日光里，母亲疼爱我的部分因素就是源于此吧！自然，我也没有辜负了母亲乃至父亲的厚望，踏上了刻苦攻读的路途，几近成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作家老K。以后的日子还是如此的漫长，谁能预言我不能成为一代文豪呢！这些都是后话了，有因无果的事。我的心里泛上了西西弗斯，一个被加缪称作荒诞英雄的人，显得荒唐至极了。
　　 母亲就是在饭后把我揽入了怀里，说起了这个故事的。尽管母亲的咯吱窝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味，我还是把头轻轻靠在了她那穿着的确良布纽扣的碎花衣服的胸膛上，淡淡的乳汁味侵袭到了我的心里，甜蜜蜜的，那是弟弟顽皮了荒废的奶水。弟弟淘气了，哭了起来，龇牙咧嘴瞪着我。母亲在他的背上轻轻拍打了三下，就放任弟弟自顾自闹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抬起了头，要挣脱出母亲的怀抱，却遇到她微微一揽，我便兔子般在她怀里了。这时的弟弟不哭了，安静了下来。墙壁上的灯光暖暖地照来。母亲的故事开始了。
　　 为了盗用这个故事，把故事占为己有，我还是想自己来讲述这个故事。因为母亲说的这个故事极其的简单，占用的时间却极其的漫长，从傍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十二点。在讲述这个故事里，出现了许多的事，譬如说关在圈里的猪打架了，叫声如雷贯耳；弟弟撒尿在裤子上了，妹妹瞅了他一眼，俩个争吵起来；门口邻居在路上威风凛凛地诅咒着，据说屋后的蒜苗被人拔了一大片；院子左侧的小两口为了谁该到桃树下吊井里打水，俩人拳脚相加，打得阴风阵阵；右侧的李大爹赌博输了一百块钱，李大妈正威胁着要上吊……而这些事件的进行中，母亲都相继参与和凑热闹了。
　　 在那个叫做清风塘的村子，有一户钱姓的人家邻水塘而居，早上起床抽去门杠推开厚实的木门，清新的水汽就扑面而至，出现在眼前的是鸭鹅成群、垂柳婀娜、水色共天的画面，加之腾起的轻雾，给人一种还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感觉。这户人家刚完结了门亲事，从还未消散了的鞭炮的碎片延伸至百米之外可看出，尤其是屋檐下的那个大红的囍字有环抱之大。日光照来，囍字反照出耀眼的光芒，增添了喜气凌人之感。
　　 老钱家养育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性格内向，为人正直，勤奋朴实；二儿子性情乖戾，整天游手好闲，死懒好吃。可结婚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二钱奎。这在当时是相冲的，毕竟当哥尚未迎娶，为弟如何能捷足先登呢！但事情往往不是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就像村人在谈的，本是王姓的姑娘要牵搭给老大钱磊的，奈何人家就瞧得起为弟的钱奎，媒人张氏出门了都还抚胸而叹，真是世事弄人，乱点鸳鸯啊！
　　 作为老大的钱磊见着本属自己婆娘的王梅与兄弟老二钱奎在一起嬉笑怒骂，心里纵然是不爽得很，但碍于兄弟情深女人如衣服的影响，慢慢地还是习惯了，尤其是王梅甜滋滋的哥这般哥那般，千种的不是万般的不快都溶解了。或许这正是老实人、憨厚人应有的胸怀吧！
　　 暂且不说王家的姑娘是凭借哪一点瞧上了老二的。单说王氏姑娘生性好动，眼睛水灵灵的，有着一副好的嗓子，能哼出一首首绝妙的歌儿。尤其是水蛇腰的身姿总能夺得路人掠色的眼珠子。这也就奇怪哦，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子，竟然花落钱家。大抵是钱奎命该如此,上天注定。
　　 能结此良缘，用农人的话说——睡着都笑醒了。
　　 不足半年，王梅与钱奎修成正果，结婚了。可王家提出的条件是：王梅不想窝在家里围着锅边转，她要到城里去做工。这条件一说，钱家甭提有多高兴，迎回一个挣钱的宝儿，钱家两老笑得嘴都阖不拢。在九十年代初期那会儿，做工是件时髦的事儿，也是极受追捧的。因为能出去做工，就意味着温饱解决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些年头的农民就像牛马一般在田间地头终日奔波劳苦，可到头来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份，存有余粮，锅里还有煮的人家是少之又少。也正如此，万元户可谓是响当当的贼响，比现今的百千万户稀罕多了。
　　 结婚后的钱奎没能过上三个月的舒心日子，旧病就犯了，卷缩起来的尾巴拖到了地上。是哦，他开始熬更守夜的进行赌博了，活路也不见干，搞得一个家冷火秋烟的。小两口的争吵打架也风起云涌般拉开。作为媳妇的王梅，也狠下了心，不再去进城做工了，一天天呆在了家里。用今日的话说，那是一个宅女了。钱家老两口可谓是苦口婆心、费尽心思地劝说自己的儿子，王家老两口开始还客气后来就指桑骂槐开了，说真是瞎了眼，寻到一个这般孽种。
　　 农村有句话说：吃屎的狗怎断得了吃屎的路。大抵说的就是钱奎这般的人罢！
　　 王梅再去做工是两个月后的事了。钱奎自知理亏，可仍是不知悔改，一次次挑战着女人的底线。女人的眼泪水似乎淌干了般，对着自己踉跄而回的丈夫只是横起眼瞅了瞅，心窝子的疼浅浅的。也正如此，村民们对钱奎的婆娘的关注度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老大钱磊，禁不住的是唉声叹气，横眉冷竖。
　　 这个被村民们称为老板的人，是在快中午了来的，当时钱奎家的门从内闩上。他擦擦额头的汗，正想着办法打听时，钱磊扛着锄头迎面来了。递上一支烟，钱磊说，还在挺尸呢。这人与钱磊交谈一番后，方才知晓，挺尸的这人睡下去不到五个小时，到邻村去赌了两天大清早才回来。来者第二次光临，是在时隔三天了。当时，钱奎的家里正集聚了五六个人，玩得正带劲。一屋子里乌烟瘴气的，从外面刚进入房内，昏暗暗的，很难分清东南西北的所在。来者脚步轻，分毫未搅扰一群人的兴致。他一会儿瞧瞧这个人，一会儿溜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后，过了半根烟的功夫，给众人发了一转烟，不声不响就走了。半点没有吸引玩牌人的目光。第三次到这个村子，不是去钱奎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被村民们称为赌场的李四家。据说凡是跨进他家门的，要收五块钱的入场费，自然也不会让众赌徒吃太大的亏——提供免费的茶水，以及水煮洋芋。他在李四家看了半个小时，像只灰溜溜的鸭子，埋着头就走了。在后来的五天里，他相继都来了，只是在最后一天，他才让专门发牌的小子多发手牌，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里，输掉了五千块钱。第二次坐到了牌桌上，是五天以后的事了。那日他输了三千，有大半的钱是跟送似的，装进了钱奎的衣兜。他起身刚要跨出门槛，钱奎扭转了头，说道：
　　 要玩钱，随时恭候。
　　 一个星期后，这人来了，钱奎刚瞧见他跨门槛的身影，急忙从座位上站起，给他让座，还用命令似的口吻对黄毛小子说：
　　 多发一手。
　　 来者朝钱奎笑了笑，在到了钱奎身旁后，举起右手在钱奎的左肩上轻轻拍了拍，算是对他的感激了，随后掏出了烟给在座的都发了一圈。这日的来者，运气比往日要差得多，输了有一万多。在起身离去时，钱奎笑呵呵的，说：
　　 要不哪日，我俩单独较量一番，看你也不是凡夫俗子。
　　 本已跨出两步，来者退了回来，手又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笑嘻嘻地走了。钱奎的心里乐得是没法说了。当晚，便请一行赌徒去月牙路上快活了一宿。
　　 自从来钱奎家俩人单挑，来者前后输了有五万多块钱，这在当年可是一个天文数字，修土坯房能盖十来间。钱奎可谓是如坐春风了，沐浴在阳光暖和的辰光里。起初，来者肚皮饿时，还到闸埂上的小卖部，买上一包方便面泡着吃。时间久了，俩人混熟了，方便面就显得多余了，来者刚要起身，钱奎就说：
　　 你这是干啥呢，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里随便吃点。
　　 来人推辞着，摇摆着手，眼睛在屋内四处搜寻着，钱奎一把抓住了来者，硬是使劲按坐在凳子上。来者嘴里在说着哪里好意思啊，钱奎说：
　　 知道你今天要来，昨晚我特意买了些菜，我俩可以喝上两盅。
　　 就在这次小酒下肚后，俩人亲热了起来，开始谈起赌博之外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涉及到了女人。钱奎从来者的口中得知：这人姓朱名顺，是铁匠湾的人，做的是承包的生意，结过三次婚，但都不顺心，分崩离析了。不过，最近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了，该女人也是对他眉来眼去的，据说还是在他工地做工的。他俩暗地里该发生的事儿早就发生了，可就是心里憋屈得慌。原因嘛，女人怕给家人丢脸。这不，才迷恋上了赌博。
　　 朱顺也从钱奎的口中得知：家有一贤妻，生得美丽如花，就是讨厌他打牌赌博，俩人就为了他的这一小嗜好经常闹矛盾、打架。就在昨晚，媳妇硬是一脚把他踢下了床，威胁说，要是还不戒赌，俩人就到公社离婚。这话一出，他给吓了骨头酸软，可赌博就跟吸白粉一样，半天不来上一把，心里成千上万的虫子在爬，哪里是这么容易好戒的，最说自己就喜好这一口，与入魔不相上下。
　　 出于对牌友的情意，朱顺还是语重心长地拍着钱奎的肩膀说：
　　 兄弟我还是劝你把牌戒了，不为别的就为媳妇的那句话。要是我能摊上这么个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戒了吧，兄弟我劝你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