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情阴阳两界间》
　　 汪恩赐／文
　　
　　
　　
　　
　　 他是我多年的朋友，由于现在已经无法取得他的同意，于是，我决定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写出这段真实的有关风花雪月的故事。
　　
　　 1995年，我就是这么认识了她，在一个不应该认识的场合——夜总会里，她是个坐台小姐。
　　 她叫严冰。
　　 当然做“小姐”的不可能用真实的姓名，我也不想打听，因为这些对我并不重要。我不过是出来消遣寻乐的生意人，她们的名字仅仅是一个代号而已！从我床上走下去的“小姐”像流水一样，我又记住过谁呢？
　　 我不知道恋爱是个什么滋味，虽然我的儿子都已经三岁了。
　　 老婆是父亲给我定下的，她大我一岁。那是一次父亲去外地的姑姑家走动，竟一眼相中了她的养女，与其说是养女，还不如说就是姑姑家里的小保姆。那是姑姑早年收养的一个农村孤儿。于是，父亲替我定下了她。
　　 “这孩子贤惠，能干，是个好媳妇的料。”父亲金口玉言，“这事儿，就这么地了！”
　　 家里，父亲向来说一不二。
　　 九十年代的一场城市包办婚姻，戏剧般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跟她只见了一次面，一个月后就结了婚。婚后一个月，我又跟着父亲离开了沈阳，回到西柳市场，这里是处于辽南的一个大型批发市场，我们父子在这里已经打拼了多年。
　　 父亲去广州进货，我守摊卖货，多年来，我家的生意就是这个方式，从我十六岁时开始，就一直延续着这个构架。
　　 我一年能回沈阳的家中几次，跟老婆就像普通朋友的客情关系，仅仅是多了一点夫妻间的程序而已。在一起的日子，一般都是我在看电视，她在干活，不停地干活。即使她要问我点什么事儿，也是在我面前站得规规矩矩，就像仆人与东家。
　　 她的话很少，我们很少语言交流，甚至做爱之前也是如此。不过是躺在床上闲得无聊，我转头看她一眼，她就往我这边凑合凑合，然后就凑合成了上下结构。
　　 其实，我心如坠海的沉石！莫名的失落始终陪伴着我。
　　 一年后，孩子出生了，当我抱起儿子，看着井井有条的家，心中似乎荡起一丝温暖。
　　 “可能这就是生活吧！可能每个人都是这么度过的一生吧！”我想。
　　
　　 那一年，我家的生意特别好，父亲常住广州。我一个人白天卖货，晚间独守空屋寂寞无聊。在几个朋友一通眉飞色舞地形容了这般那般之后，我跟着他们去了一趟夜总会。
　　 灯红酒绿下，“小姐”们光彩靓丽；醉眼朦胧间，女孩儿们薄若蝉翼。我心如潮涌，于是，一发而不可收了。
　　 严冰并不漂亮，她所吸引我的地方，是她的高傲和清纯。这些，在“小姐”堆里是非常稀有的。她从来不穿坦胸露背的服装，一身休闲衣裤，把她衬托得就像一个刚刚学会逛商场的女学生。更重要的，是因为严冰从不与任何客人上床，不管你出多高的价格也无法打动她。她仅仅就挣陪桌的小费而已。
　　 第一次看到严冰，她就强烈地吸引了我。当时，她在别人的桌上陪一个南方人，我始终盯着她看，无心顾及自己身边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儿，她也似乎注意了我，几乎目不转睛。这并不是因为我一头长发、年轻帅气，而那确确实实的就叫做缘分吧！
　　 五百年前的分手约定，相见五百年后的霓虹灯下。
　　 我一直认为，不是前生她欠下了我的情债，就是今世我要还她的孽缘。
　　 同来的朋友提醒我：“别盯她，没戏！这小娘们儿谁也领不走，一定是个人妖。别浪费了时间……”
　　 人妖？我不信，我们这里还没进化到那个进度，我只能替她解释为：这个女孩儿还算清高、自爱，出来挣点卖笑钱，还并没有堕落到买大腿的程度。
　　 从那天以后，我便每天都来这家夜总会，只点她来陪我。
　　 严冰十分迷人，也许这仅仅是对我而言！虽然其他朋友十分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但我依然如醉如痴。有几人可以真正懂得并能享受一个冷傲女孩儿内心深处那份柔软？严冰就是这样迷住了我。她很少正眼看人，瘦弱的身体总是笔直地支撑着纤细的脖子，上翘的鼻尖与高昂的下颚，透着一股贵族般的冰气。然而，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们四目相望，她冰天雪地的双眼里却能流淌出滚烫沸腾的万般柔情。严冰，如同初春廖夜中的一丝丝细雨，慢慢渗透进了我这片从未开垦便即将冷冻的土地。
　　 我们每天在一起，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我们看电影，听音乐，蹦迪厅，逛公园，打保龄球，进旱冰场……就像所有恋人们一样的那般甜蜜。我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家庭和孩子，满脑子里只有严冰。我懂得了情窦初开，我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什么叫初恋。原来，爱情这东西如此美好而又迷人，它令我陶醉并且刻骨铭心。
　　 “我瞧不起男人们的那份狂傲，好像有钱就可以买来一切似的！但是又没有办法，为了生活所迫，自己又不得不取悦于他们。”严冰趴在我的耳边，“只有你是与众不同的，客人里，仅你一人至今都没有对我动手动脚一下。只有对女人尊重的男人才有权配得女人的厚待，所以，我爱你！”
　　 ——我们真的分不开了。
　　
　　 “等我死了你再想离婚的事吧！”
　　 当我把跟严冰的事儿告诉父亲后，父亲把我这个二十六岁的儿子暴打了一顿。他一边骂，一边捂着胸口坐到了沙发上。
　　 “哥们儿，找‘小姐’玩儿不过是出去乐乐而已，别当真事儿呀！傻逼才跟她们玩真感情呢！”朋友们都来劝我。
　　 “她们就是为了你那俩钱儿才对你好的，婊子无情……”
　　 白天不懂夜的黑，他们哪里懂得我和严冰的那份挚情！
　　 没几天，老婆也来了，自始至终地抱着儿子哭。后来，终于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懦懦地对我小声说：“你在外面玩，我也不管你，可你别离婚哪！”
　　 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父亲打我时，我没掉下一滴眼泪，而这一次，我却放声大哭！这也能叫做爱情吗？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是一个天昏地暗狂风伴着飞雪的中午，我从存折里提取出了三十万现金，用一个黑色的布袋包裹着，然后来找严冰。
　　 “愿意跟着我离开这里，从此浪迹天涯吗？”
　　 严冰抬头盯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脸色中，她看出了我的决心。严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此我身无分文，我们一同闯荡天下，你能跟着我受苦吗？”我现在还不想告诉她我手里拎着三十万。
　　 “行。我还有些钱，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怎么都行。”
　　 “我是一个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的人，我领你走，你不在乎吗？”我第一次告诉了她真相。
　　 严冰流下了眼泪，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她紧紧地搂住我，“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今后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吃苦，受罪我都认了！”她的两条胳膊，几乎隔着皮衣，勒进了我的肋骨里。
　　 “走吧！我们走。”
　　 我拉着她的手，迎着从西北吹来的朔朔寒风，顶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在一个昏暗的傍晚，我们俩乘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列车。那里，有我的一个做生意的朋友。
　　 我准备领着严冰，用我那足可以令她大吃一惊的三十万做资本，在哈尔滨的服装市场上共同开辟一片广阔天地，创建出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家园。可是，就在我们到朋友那里刚住下的第三天早上，父亲就推开了房门，后边跟着抱着儿子的老婆，同时还有几个朋友一同随行。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我这位在哈尔滨的朋友偷偷给父亲打了电话，他不想看到我抛妻弃子做不仁不义的不孝之人。
　　 父亲一反常态，并没有像以往的那么暴跳如雷，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老人家泪如雨下，只对我说了一句：“儿子啊！即使你是个混蛋，但是缺了你，我们这个家就再也不是家了！”说罢，便哽咽着呜呜哭了起来。
　　 我从小长到大，还从来没有见到父亲这个样子，铁打的老爷们也见不得父亲的眼泪啊！我心底多日垒砌的坚硬盾牌被瞬间击垮，于是，眼泪滚滚而出，就像盛夏雨季里汇集的河流。
　　 屋里的人都跟着暗暗地抽泣着，老婆一边抹泪一边带着哭腔对怀里的儿子说：“让爸抱，让爸爸抱，他不想要我们娘俩了，你搂他的脖子，商量他，让他跟你回去吧！”
　　 这是一幕人间悲剧，这是一幕催泪弹的活话剧。可这悲剧的导演、编剧、主角难道就真的只是我一个人吗？
　　 那天，严冰走了。
　　 严冰在看到这揪心的场面后，她就走了。
　　 严冰只跟我一个人道别。她走到我的面前，一边用柔软却冰凉的手为我擦去眼泪，一边轻声说：“你媳妇人不错，好好回去过日子吧！为了孩子。我原来也曾有过一个富裕平和、令人羡慕的家庭，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一次特殊的原因意外破了产，如果不是父亲被逼得没办法跳楼自杀，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我出来谋生，是为养活母亲和弟弟的。父亲，对孩子的一生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回去吧！你孩子需要你。”
　　 严冰走了，她拒绝了我父亲拿出的一万元钱，她拒绝所有人要去送她。当我再一次追到门外把那一万元钱塞给她时，她奋力推开我，眼泪与喊出来的哭腔同时迸发而出：“我不要钱！”然后，她转身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
　　 那些钱呼啦落地，散乱得像秋天忧伤的叶子，杂乱纷飞。
　　 她的喊声里有那么多的委屈，她的哭声里有那么多的无奈。
　　 我被她的声音震得浑身麻木无力、寸步难移！只有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她在大雪寒风中远去的背影，目送她的赢弱渐渐消失在了松涛般涌动的人流之中。
　　
　　 归程的列车奔驰，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始终无神地望向窗外。老婆哄着儿子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父亲跟我的朋友们闲聊着其它话题。而我的脑海里，却一直回想着与严冰来时的快乐模样：同样的火车座位上，我们相互依偎在一起，憧憬着未来和希望。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的眼前和耳边，她还对我说……
　　 我猛的愣住了，顿时脸色惨白。我急忙伸手向怀中摸去，钱，厚厚的一叠钱——那是严冰所有的钱。严冰一直以为我是分文皆无地告别了家庭，将要带着她一同打拼。所以，她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积蓄都取了出来，包括零钱也一同放到了我的衣兜里，她对我说：“只要有你在，我就安全……”
　　 “严冰”我狂叫一声。那声音无比的凄厉，令车厢里所有人无不惊恐和寒战。
　　 我冲过拥挤的过道，直奔车门。
　　 “严冰，你在哪里呀？你不会出事了吧？”我泪如雨下，疯狂地拍打着车门，用拳头拼命地击打着那厚厚的玻璃，试图用全部的力量把一切都击碎。
　　 列车依旧冰冷而无情地继续呼啸行驶着。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我几近疯狂。
　　 父亲、朋友、乘警们用尽全力控制着我。妻子抱着儿子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默默流泪。
　　 乘客们纷纷竖着头发站立起来望向这边。
　　 “这人疯了！”
　　 “他疯了。”
　　 “……”
　　 列车高速奔驰，窗外，白雪覆盖着东北辽阔而苍茫的大地。乡间、城镇、树林、山峦……飞逝而过。
　　 从此，我与外界的思想完全断节。记忆，封存在了同严冰初恋的日子。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像一串冰凌，瞬间冻结在了那个寒冬飞奔列车的窗口，掉落后，随着滚滚车轮溅起的残雪，一同隐没在雾气般的远处，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2001年7月1日结笔
　　 2008年12月23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