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是我妈的亲戚
　　 你是我妈的亲戚。当站在我面前的女人，从她的嘴里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惊呆了，同时，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伤痛。
　　 难道她真的不记得了吗？那个头扎蝴蝶结，梳着羊角辫，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当初住在我们家里，和我的大姐手拉手，一同去上学，我们一起捉迷藏，一起在院子里跳橡皮筋，嘴里稚气地喊着：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她不愿意吃玉米面窝窝，我娘就每天早上给她煮鸡蛋吃，她还经常尿炕，每天院子里都要挂起她“画的地图”……她半夜发高烧，我爹爹背着她跑了十六里路送她到乡卫生所看病……这些我都清清楚楚记得的事情，难道比我大七岁的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而当我问她，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在ST村时，她盯着我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天，继而冷冷地说，没有。是我妈的亲戚在哪里。
　　 是啊，是她妈的亲戚在哪里。
　　 她妈和我娘是叔伯姐妹。那年，我记得她妈妈不知什么原因，被从城里下放到我们村子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12岁的她就跟随母亲住进了我们家里。我的大姨——她妈妈每天必须跟着专业队到1里以外的地方修大坝，天不明就扛着锄头，铁锨走了，很晚才伴着星星月亮回来。年幼的她就住在我们家里，吃饭，睡觉，和我们一起玩耍。
　　 那时候，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我的爹娘都很喜欢她，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对待，有时候，还要更偏心一些。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很早就干活了，我的大姐和二姐每天放学后都要抬着一个大木桶，去村子里大杨树下的那口深井里打水，然后抬回家来，还要洗锅刷碗，去地里拔野菜喂猪。而她只是跟着看热闹，从来不伸手帮忙干一点，怕弄脏了自己的花裙子。而我爹娘只说，红红是城里孩子，娇嫩，干不得粗活。
　　 也真是的，自从一年后她和母亲离开我们村子回城里后，好些年不曾来过。只是我的那个大姨，她的妈妈偶尔来我们家一次。回了城的大姨重新做了某公司的经理，按说，可以帮着我们解决许多困难，可要强的爹娘从来没有给人家添过一点麻烦。
　　 记得在80年代时，我们这里人盖房子，都还用芦苇打成的帘子铺在泥浆下面衬托瓦片，那个红红姐领着几个人到我家里找我父亲买过几次苇帘，后来，再没见过。
　　 我到县城以后，隐隐约约听说，她和她妈妈一样是个事业型女人，并做了某公司的经理，而且干得风生水起，是县城少有的女中豪杰。可我并不打算去找她，不是我多么的高风亮节，而是觉得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见面也许相互都认不出来对方，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多少语言可以交流，各自平安就好！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来到县城已经20多年，期间听说她曾因贪污罪住过几年牢房。后来因为能够积极上缴赃款，被提前释放回来，也就在公司退居二线做了顾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她在县城的房子就三、四套，在市里也有两套，如今闲来无事，为了娱乐，还专门聘请了一个舞蹈教练，名义上是为公司员工的文化生活请的，实际上就是天天陪着50岁的她跳舞。
　　 为了健身，我学会了跳舞，偶尔也去舞厅玩玩，好几次我在舞厅看到一个并不年轻却打扮入时的女子，被一个30多岁的男子陪着在舞池里旋转，那男子的舞姿棒极了，看着就像受过专业训练。而至始至终，舞姿极好的男子只陪这个年龄大的女人起舞。从别人口中，我才得知，这个女人就是在县城赫赫有名的司马红霞，陪她跳舞的那个男子就是她雇佣来陪她娱乐的男舞伴。
　　 我知道，她就是我多年不见的红红姐。
　　 等她一曲舞罢，和那个头发梳的溜光的男子手牵着手坐下来喝饮料时，我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红红姐。
　　 她愕然地看着我，镜片后面露出惊讶和猜忌的神色。
　　 我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她肯定认不出我来，要不是她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也肯定是不会认出她的。于是，我继续说，你不记得你在ST村里的亲戚了？我是三儿啊。
　　 当我激动地说出这句话时，却看到了她冷冷的表情，继而，说出一句令我非常难堪的话语，哦，那不是我的亲戚，是我妈的亲戚，我和他们不来往的。
　　 面对着这个老女人的冷漠，我感觉自己的脸在阵阵发烧，后悔自己刚才的冒失。是啊，人家早不记得还有这么一门亲戚，我何必这样上杆子呢？而这个女人又顾忌什么呢？假如我要给你找麻烦求你办事，早在你当权在位时就去认你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只是感觉，我们曾作为亲戚，你在我家里住过一年多，我爹娘疼你比亲生的都多，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一句伤及人心话来？难道风风雨雨几十年，人们的良心都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消失殆尽了吗？可悲啊，可叹！
　　 我退出了那个舞厅，一个人在灯光阑珊的街头独自行走，徜徉间，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多年前那个扎着蝴蝶结，梳着羊角辫，跳着橡皮筋的女孩子。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那稚气的歌谣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二、我很忙，没时间
　　 我很忙，没时间。这是我远在浙江温州的大哥，在短信里发的唯一的话。
　　 我的大哥是我叔叔家的孩子，他比我大四岁，家是太原市里的。记得那年高中毕业后，他让叔叔罚回老家来，继承爷爷的衣钵学木匠，意思是让他体会一下劳动人民的疾苦。
　　 回来后的建中哥哥被爷爷送到附近镇上，跟着爷爷当年的一个小徒弟学做木匠活，也许那个木匠师傅也感觉，这个从城里回到乡下的男孩子，不会在农村呆多久，也就没有心思教他手艺，而是要他每天在他家里做棺材。于是，建中哥哥就吃住在我们家里，每天像上班一样去师傅家做棺材，记得那时候的他，嘴里句句话都是离不开棺材的。
　　 两年后的建中大哥，虽然只学会了做棺材，可也跟我们兄妹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在我们面前很有大哥风范，说话做事很有担当。没有一分工资的他却经常把叔叔给的一点零花钱拿来给我买笔记本，还给我买过一块电子表，衣服等东西。那时候，在我眼里，大哥就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我很钦佩他。爹娘也拿他当亲儿子对待，还准备给他娶门媳妇，让他在老家安居乐业呢。哪知道，建中大哥是个心胸很大的人，在一次上海的大爷回老家看爷爷后不久，他就不辞而别，偷偷跑到上海找大爷了，任凭叔叔怎样生气都不回来。
　　 到了上海的大哥，是个吃苦耐劳的人，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一封信上说，小妹，我现在就是过着人下人的生活，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久的将来，你一定可以看到一个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大哥。当时的我暗笑，一个只会做棺材的男人能做了什么大事情，吹牛吧！
　　 可大哥没有吹牛，他被大爷的一个退役部下，带到温州一家皮革公司驻上海的办事处后，先是做了普通销售员，几年后，居然自己在温州成立了一个皮革公司，做了老板。大家都感叹他的荣耀，可由一个小职员摇身变为大老板，其中的酸甜苦辣滋味，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做了老板的大哥，却没有衣锦还乡，就连他的二大爷，我的父亲去世后，他也没有回来过。甚至没有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凭吊一下父亲的亡灵，也没有对我的母亲说一句安慰的话。也许，他太忙！
　　 记得十多年前，他回太原，在叔叔哪里得知我的电话号码后，破天荒地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从此杳无音讯，有时候，我给他发个信息，他只简短地回复，我很好！我很忙！
　　 前几天，闻讯上海80多岁的大爷去世，我想凭吊一下大爷的亡灵，但由于大爷和他女儿，因为房产纠纷打过官司，大爷前几年也重组了家庭，我们都失去了联系方式。于是，我就给温州的大哥发信息，问讯大爷女儿的联系方式，他却迟迟没回复。在我发送第三遍信息时，他在晚上才回道，我很忙，没时间！
　　 于是，我不再问了，亲人中，现在就大哥离大爷最近，他现在的一切成就也离不开大爷的帮助，可他忙的居然连一个号码也顾不上发给我们，看来，在他心里，亲情早已不在，钱才是最重要的吧。
　　
　　 三，被践踏的亲情
　　 在我记忆的深处，一直有这么一件灰色的往事，邻居家饱经风霜的老婆婆惨死在了烈马的践踏下。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了，当时我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那时候的农村人家里几乎都喂养着牲口，用来耕地和托运粮草，邻居家里就喂养着一匹枣红马。这匹母马性子很烈，它白天就拴在门外的那棵大杏树下，而那是我们通往村子里的必经之路。每次当我们从哪里经过，那匹马就会嘶鸣着，撩起蹄子向后面猛踢，吓得我们总是躲得远远地溜墙根走。
　　 可这匹性子刚烈的母马，在晚上却被主人拴在老娘的房间里。老婆婆80多岁了，她自从嫁过来不久，丈夫就死了，为了给夫家延续香火，她抱养了一个男孩，在那个老屋里孤独地度着岁月。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男孩渐渐长大，老婆婆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和省吃俭用，给儿子娶上了媳妇。接着就是带孙子，后来孙子也在老婆婆的呵护下长大，而且也在前面新盖的瓦房里成家了。
　　 老婆婆老了，她总是瞪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佝偻着背脊，手里拄着一根木棍，迈动着两只小脚，慢慢地挪动着。她身上的衣服脏兮兮地好难看，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也很难闻。婆婆老了，甚至失去了做人的许多讲究。她做不了光阴的主，更做不了自己命运的主，她没有能力反抗儿子的作为，不得不和牲口同居一室。
　　 那匹枣红马在老婆婆的屋子里生产了，生下了一匹和它妈妈同样烈性的小马驹。听说，那小马驹可以卖到1000多元，这在当时就是一笔娶媳妇的彩礼钱。于是，那个老婆婆的房间里就会时常传出老人凄厉的叫声。因为小马驹是放养的，它会时不时调皮地爬到老婆婆的肩头或蹦到老婆婆的炕上，然后对着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踩踏，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畜生啊，畜生啊 ”的大叫，凄惨的叫喊夹杂着许多无奈和绝望。
　　 每每听到这样的喊叫，我的心都会一阵阵缩紧，可又无可奈何。老人的儿子就和她仅一墙之隔，孙子也住在前院，他们不可能听不到自己亲人的呼叫，尽管老婆婆和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多年的养育之恩起码也建立了不舍的亲情吧。但是老人辛辛苦苦把他们父子俩抚养长大，到老来却要和牲口住在一起。她的儿子和孙子还有一点人性吗？别人看不惯又能怎样，那是人家的家事，谁有能力把老婆婆领到自己家里去住呢？
　　 终于有一天，没有听到老婆婆的叫声，那个院子里异常的安静，后来却看到一张白纸贴在了大门上，我知道，老婆婆让那不晓人事的牲口践踏死了，从此再也听不到老婆婆凄惨绝望的叫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