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车间到车棚，厂里的这段甬路大约有200米长，宽约5米。长期的进货载重汽车的碾压，使得用红砖墁起来的路面已是坑坑洼洼，不时有碎砖头冒出，很不礼貌地硌一下你的脚，那些坑洼，如果是雨天积水，会很慷慨地给你干净的鞋面留下点纪念。
　　 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次，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像熟悉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变化的路面仍然会在我不小心时给我点颜色瞧瞧。这不，我走在路上，和以前的同事果子通过手机边走边聊：
　　 “喂，下班没？”
　　 “正要出厂呢，有事？”
　　 “晚上喝两盅？我给吴鑫打电话，这小子不接，他没上班吗？”
　　 “吴鑫啊，差不多有俩月没来上班了。”
　　 “不对啊，我前几天还给他打电话，他说在班上呢，我问他忙不忙，他说忙，我问他你在不在，他说在，这小子给我还扯谎！”
　　 “是吗？他真的有俩月没上班了，厂里都下决心把他除名呢。”
　　 “这么严重啊。”
　　 “是啊，问题很严重。见面我再给你细说啊。”
　　 “好的，不见不散啊。”
　　 “嗯。”
　　 ——光顾聊了，一只脚迈进一个洼坑里，“哎哟，疼死我了，这该死的果子，这个时候打电话！这该死的路！”我嘟囔着，脚崴了，还好，不算严重。
　　 迎面走来的管零工的肖主任见状，忙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他说，那天他也差点崴脚呢，这路该修了。
　　 “嗯，是该修了。”我附和道。
　　 【2】
　　 果子，吴鑫，和我，我们仨是曾经的同事，在一起干活差不多有三年时间吧，后来果子厌烦三点一线、按部就班的工作，就不干了，买了辆小卡车，贩运水果。问起他的收入，他说马马虎虎。什么叫马马虎虎啊，哥们不借你钱。他才笑着说，总比上班强。虽然不在一个战壕里干活了，可是果子是霍霍乱的脾气，一直和我们联系着，时不时的打电话来，若是你上网，扣扣在线，第一个有事没事骚扰你的准是他。说实在的，对果子的油滑曾经感到不踏实，但是真正相处久了，这小子以他的实际行动打消了我的顾虑。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他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他不和我在一起了，在一起的还有吴鑫，其实我跟吴鑫认识的时间比认识果子早。吴鑫和我都属于闷骚型男。我闷的成分少些，骚的元素多些，经常跟女同事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却是相反，闷的成分多，骚的部分少，很少说话。我们俩干活，要是我不开头说话，他准能奉陪到底，有时我故意试探一下，看看我们俩的矜持度，结果我承认我的失败。这也应了那句话：无言是最好的陪伴啊。不仅如此，吴鑫还相当低调，他的具体年龄，不是看了他的身份证，我至今还摸不清他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他有两个儿子——当然一个是超生的，不是别人问他有几个孩子，到现在俺们还蒙在鼓里呢。吴鑫，深藏不露啊，典型的闷骚男。
　　 【3】
　　 我拎了只烧鸡，外加5块钱的花生米去果子家。我们俩家离得不远，骑电车有10分钟的路程。
　　 “你看你，来玩还带着吃的？以后这样，就别来了。”果子见我手里的东西说。
　　 “我好意思俩肩膀扛张嘴来啊。”
　　 “怎么不好意思啊，你还有不好意思的事？”果子顺手接过我的东西，“哟，重了，你看我也买了。”
　　 “那，放冰箱里，这么多菜，吃不了。”
　　 果子老婆笑着说：“你们俩见面就贫，老王你怎么不把玉洁带来？”玉洁是我老婆。
　　 “她回老家了。张大姐上什么班？”
　　 “别叫她姐，你比我大，她是你弟妹。”果子说。
　　 “我就叫姐，比我大，我就得叫姐，是吧，姐？”
　　 “那不行，她嫁给了我，就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就得随着我叫。老年头，那时妇女都是随丈夫姓，你应该是彭张氏。”果子姓彭。
　　 “彭张氏，还爆炸式呢。”张大姐说。
　　 “你们俩口子是炸弹啊。”我笑着说。
　　 我们几个说笑着，果子能喝，我也不赖，而且都有半斤八两的酒量，还得说状态正常。没喝几杯，话题很自然转到吴鑫身上来——
　　 “你说他俩月没上班，是怎么回事？”果子问。
　　 “怎么回事，这得问吴鑫，谁知道他怎么个情况，打电话也不接。”
　　 “他那是两地区交界的地儿，又是联通的信号，盲区。”
　　 “盲区不盲区的，你有事说事，请假啊，什么也不说，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经常犯这毛病。”
　　 “咱在一起时，没这样啊，是不是压力大？俩儿子，老大买楼32万，老二也得这么多啊。”
　　 “不知道，人家不说，咱也不问。”我还是一口一个不知道，喝酒，抄菜。
　　 【4】
　　 事实情况的确如此。
　　 吴鑫和我，虽然在一个工序工作，但是，我们工作之外的交流沟通很少，当沉默成为一种习惯，打破沉默反而有些不习惯。他也太沉默了，今天来上班呢，明天就不见人影，而且也不请假，车间主任一个劲问我，吴鑫还没来啊，怎么回事？我说他连你都不告诉，他告诉我啊，我也无可奉告啊。主任说，他怎么这么目中无人啊，回来狠治他。
　　 我想说，不光是目中无你，厂规厂纪在他眼里吊毛不算呢。但是，我始终没有说。
　　 前年过秋，他一去不返，直到腊月十五——离春节放假还有几天时间，吴鑫来上班了，差不多3个月啊，我们上上下下都以为他另谋高就了呢，现在这年头，哪里挣钱哪里去，似乎无可非议。谁知他又回来啦。
　　 他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摸索着，收拾着，扎好围裙，看样子要准备干活——其实，因为他的迟迟不来上班，他的工作岗位已经有人顶替了。我问他，怎么耽搁这么长时间，他说，在家收拾房子着，房子屋顶坏了。我说，这么长时间，别说换屋顶，盖个十间八间的也盖好了。他低头不语了。
　　 他想不说个原由就上班，哪有这么这么便宜的事啊，住店临走还要打声招呼呢，何况是有规章制度的工厂？车间主任把他交到厂里：你这么长时间没来上班了，车间里已经安排不下了，看厂里有什么安排。厂长坚决辞退他。他说啥也不走。厂长没有办法——你再回原来的岗位不行了，干零活儿吧。
　　 这些都是听车间主任说的，在厂长那儿，挨顿数落是免不了的。我不清楚，被一个年纪小将近20岁的，几乎是小一辈的厂长训斥是怎么一种滋味；我也不清楚，他是怎样要求留下来的。要是我，我不会旷工这么长时间，既然旷工，那我就不会再回来，干就像干的，不干，干脆，辞职；既然人家辞退咱，那咱就走，头也不兴带回的——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了你这棵树还吊不死啦？
　　 但是，我毕竟不是吴鑫。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处世原则，无法强求他跟咱一样啊。
　　 在许多人的不解乃至鄙夷的目光中，吴鑫离开了原来的岗位，打零工。管零工的肖主任是大老板的小舅子，曾经和吴鑫发生过不愉快，那一次零工缺人手，要调用他去帮忙，他说啥也不去，说干不好不如不去，当着那么多人，他驳了这位“皇亲”的面子，肖主任尴尬地笑着走开。我则为吴鑫的胆大妄为捏了把汗：这小子，他的面子也不给啊。够威武！其实他说干不好完全是借口，因为那活儿不挣钱，半个班下来，要少挣三四十块钱呢。不过你得服从领导的安排啊，尤其是掌握话语权的领导，你怎能贸然得罪？现在好了，到人家手底下当差了，吴鑫耷拉下眼皮，依旧不言不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似乎也相安无事。我是真服了，人家说中国网坛一姐李娜有颗“大心脏”，我看吴鑫的心脏也足够大，若换了我，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宁可选择离开，也不会这样整天揪揪着心工作，我太过自尊，自尊的有点脆弱。
　　 零工，就是打杂，哪里指使哪里去，收入不及计件包工的一半，而且很不自由，按钟点上班啊。吴鑫希望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但是，这边人手不缺，他只能继续打零工。
　　 吴鑫和其他零工一起工作，也发生些小摩擦——具体的故事我听到只言片语，好像是为争夺有限的计件工作，打零工的老蔡当面还和吴鑫说笑，待吴鑫走远，老蔡破口骂出：下三滥。
　　 肖主任听到老蔡他们告贬吴鑫的种种“罪行”，一个劲咧嘴，虽说是“皇亲”，但待人和善，他对我说，吴鑫怎么这样啊？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了解他……
　　 我嘿嘿笑着，没有说话，嗯，是的，我了解他。可又不了解。
　　 就像中国的足球，多少年水平徘徊不前一样，吴鑫也是没有多少长进，鄙夷、嘲弄，训斥、处罚，他对这些似乎有着天然的免疫力，我们在一起工作的老李总说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不，打了半年零工之后，吴鑫又一次不告而别，玩起了失踪，不来上班了。
　　 【5】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跌倒了，是不小心。第二次又在这个地方跌倒，那就是笨蛋。第三次再跌倒……”
　　 “就是大笨蛋！”果子没等我说完，抢答到。
　　 “第四次呢？”
　　 “超级笨蛋！”
　　 “跌倒N次呢？”
　　 “笨蛋的N次方！”
　　 我们哈哈大笑。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咱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啊，其实，毕竟咱们在一个战壕里呆过，多少是有感情的，所以才这么挂着他。除去那些不愉快，我想有机会你和吴鑫在一块喝酒时，劝劝他，别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神龙不见首尾，弄得全厂上下没有人赞成，是，咱出来挣钱，但不仅仅是挣钱，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在这里干了一阵子了，人一走，背地后里骂声不绝。你劝劝他，我是没有办法了，说了不是一次了，他不置可否，我是不说了，说多了，人家再不高兴。”我对果子说出了心里话。
　　 “这是为他好，他应该感谢才是呢。我试试吧，没有想到他这个样子，现在他干活还那么钻头不顾腚，那么‘阴’吗？”果子问我。
　　 “还那样，你不是没有领教过。”
　　 “那是，那是。”果子嘿嘿一笑。
　　 【6】
　　 说起吴鑫的另一面，不得不先把我的工作情况笼统介绍一下。
　　 我们是机械加工厂，平时工作基本都是按流程来，上序加工完的工件到我们这儿，基本上是几个人平分，这样能保证收入不至于太大的差异，我们的心里也很平衡。但是有些工件只能在某一个工作台上由一个人加工，别人只能干看着。这活儿平常是吴鑫干，也不是别人干不了，而是约定俗成了，一直由吴鑫干，别人也不好意思去争抢了。吴鑫倒是很好意思来这边“抢”活儿，他通常是放着那些只能自己干的活，来平分大家伙都能干的活，完了，他回头再干那些活，说白了就是放着碗里的吃着锅里的，完了锅里没有了，再自个吃碗里的。要知道上序的工件不是源源不断地供给，“断粮”的情况时有发生，这样就形成了他干着，俺们看着的场面。都是出来挣钱的，谁愿意让大好时间在眼皮子地下溜走啊。所以我们对吴鑫的做法表示极大的不满乃至愤慨。
　　 果子在时，吴鑫就这么干，果子老说他“阴”——阴险？阴郁？好像都是。你从他的脸上很少看清他内心的活动，他老是一副表情，不是淡定而是抑郁。他不爱聊天，没有工作可做，就在一旁呆坐抽烟，哦，他有爱好的，爱看毛片。
　　 我们这个工序人不多，只有三个，老李、吴鑫、我，老李不像吴鑫那样傻为己，大面上说得过去。我们的共同对手是吴鑫。对吴鑫的不管不顾，我和老李总试图依靠吴鑫的自觉来平衡工作中的差异，消弭我们之间谁也不曾说出又实际存在的隔阂。可是，我们发现，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吴鑫是这样的坚韧和坦然。依旧耷拉下眼皮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碰上这种软硬不吃的主儿真是让人没有办法。本来自己就可以消化解决的事情，万不得已是不愿去请领导帮忙的，几个大老爷们整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告御状”，这样显得大家都不懂事。可是，有时为自身的利益必须这样做。
　　 大言不惭地说，我不是斤斤计较的那种人，不像我的另一个搭档老李那样，为几毛钱的一个工件而打破头。我对吴鑫抱有一定的宽容，人无完人嘛。最初，我很坦然：算了，多干几件富不了，少干几个也饿不死。可是，长时间的资源倾斜影响着我的收入，我就不能不计较了。那天上班时，我看到有一堆只能吴鑫干的活儿，还有一堆我们几个都能加工的工件。老李请假了，我想他干他的，我干这些正好，完了差不多上一序的活儿就该出来了，谁也不耽误。吴鑫来了，二话没说就用车子推了一半的工件到自己的设备旁，旁若无人地干起来，他干完了，我的也干完了。上序的活儿还要等待，我等着，看吴鑫依旧旁若无人地干活，我的血涌到脑门子上头，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我恨得牙根直痒痒，在以前，我不吱声，只是生闷气。后来发现生气是对自己的惩罚，人家收入依旧是每天100多进账，我除了满肚子气，什么也没有。我要该说的说，管他呢，心里有疙瘩都有疙瘩，不痛快都不痛快！反正我抓住一点：挣钱了。总比干生气一无所获强。这次我终于第一次正告吴鑫：“吴鑫，有你这么干活的没有？你觉得这样你心里舒服吗？”吴鑫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以后咱自重点。”我扔给他一句话。
　　 想来这是我第二次热血沸腾地和吴鑫说话了，那一次是我请假几天没来上班，回来一看，我的工作台面脏乱不堪，工作空间堆满工件，更令人气愤的是，连通往电控箱的通道也给放满了加工好的工件，老李告诉我说，吴鑫的电机坏了，在你这里干活来着。我说，在我这干活，没关系，可是你打扫干净啊，你把成品往一边放啊，再者，你连电控箱的通道上都堵上了，发生意外怎么办？你连个后路都不留吗？我气呼呼走向正在工作的吴鑫：“吴鑫，你看你，这么干活像话么？你让别人怎么干？！”吴鑫扭头看了看我，没说一个字，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