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和葛亮的《文学的南方》演讲将要结束时，一个戴着黑色镶边眼镜的女子缓缓而起，看着坐在葛亮身边的苏童提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福克纳有一天很担心他自己的创作灵感消失了，所以他有另外一个作家提醒他，可以只写你那个小镇上的故事，请问苏童老师有没有这种担忧，会不会一直写你那个香椿街上的故事？比如红旗这些人会不会再一次出现？第二个问题是：我读您的作品，我自己总结了一类人的形象，那就是疯子的形象，比如您作品里面的颜艺，短篇小说里的《桥上的疯妈妈》，比如《我的帝王生涯》里面的孙姓官员。那么请问，您是用什么样的意义去描写这一类形象的人物的？谢谢。
　　 苏童老师说：“首先你刚刚提到这个福克纳，他有一个系列，就是所谓的一个虚构之地——约克纳帕塔法县。这约克纳帕塔法县其实是他所在的南方小镇，叫牛津0xford。实际上，他是以它作为蓝本的一个虚构的地理标志概念。他所谓的那个很著名的邮票大的地方，他可以受之不尽，写一辈子。这个观念其实影响到我的，所以你刚才提到我的香椿树街会不会一直写下去，会的。因为我相信这个邮票大的地方，我相信这个理论。我也不认为这个技艺是会枯竭的，只是你会有很多未曾开掘的、还在黑暗里的东西，你没有发现，没有注意到。但是，迟早有一天你还是会发现。所以这个方面，他真的不像是底下的矿产，有一天真的会被挖光。人的脑子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人的记忆也是这么奇妙。”
　　 “你所说的红旗啊，那么一个男孩的形象，其实不只是出现在我的一篇小说当中，有时候他可能出现在这里，有时候又可能出现在那。第二个是说到疯子的形象，哎……我之所以……我为什么对疯子的形象写这么多呢？还真的是我小时候碰到的疯子特别的多。我们家的隔壁的隔壁就住着一个疯子，这是一个女的。然后我每天在上学的时候，上学的路上，每天也必然要经过一个男疯子的家。所以，在那个时代，丧失理性的人的形象，对我童年的记忆是蛮重要的一笔。因为，他有违与常人。这个可以把它作为一种很具有文学性的。疯子身上确实很有文学性，因为你总想看他失常和反常背后有什么东西。所以，他对你总是有一种吸引力。应该说，这是跟少年的记忆是有关系的。”
　　 说句不怕大家笑话和质疑的话，我的记忆里还真的也有这么一个疯子——似乎不管我生活在哪里，我的世界都会有这么或者那么一个疯子——只是，我对我记忆里的这个疯子记得不是很清楚——这也是一个女疯子，年岁只依稀记得已经很老，满头的白发被一根黑色的绳子从脑袋后面梳起来，发梢不知和什么东西纠结成一团一团的东西挂在耳朵边上。一身藏蓝色的衣服，手里边一年四季拿着一根拐杖——我对这个疯子的印象，大抵上是和她的暴躁沾上关系的。说她暴躁，是因为每一次她都会一瘸一拐地从我家门前的那条四米多宽的乡村小路走过，径直的不知要去哪里。孩子们贪玩，每每这时便会对她哼上年长的孩子给她编排的顺口溜。
　　 说她疯，她却是知道孩子们的嘴里蹦跶出得都不是好话。她那记不清样貌的脸庞，唯一难以忘却的就是愤怒的、横竖着的眉毛，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就高举一根拐杖作势要打下来。一群孩子，受了惊吓便做鸟兽散。我最小，却也最无辜，分明不曾喊过一声她的不是，却每每被追得摔倒在地上。极端得害怕之后，只得恐惧地抱着脑袋希望落下的杖责可以轻一点。抬头，却是她扬起手中的拐杖丢下我又转身去追赶其他的孩子。每每回忆到这里，总会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伴随着躲藏在潜意识里的害怕迸发出来。
　　 就这样不知被追赶了多少次，反而奇迹般地从来没有被杖打过一次的我，在记忆里深深地落下了这么一个让我畏惧和颤栗的女疯子印象。只是关于她的回忆，又同时有一个满嘴糯米一样的牙齿，笑起来憨憨的，眼角总是挂着说不清神色的男人出现。这个男人，我是知道名字的。当时也不过是二十七八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样貌也是斯斯文文的。和我印象里的疯子行像不仅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而且还是那种走在街上根本没有人怀疑他是一个疯子的人。衣服常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发梳理得也是光滑可鉴，偶尔还喜欢哼哼着我所不知道的小调。（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当地非常有名的、老一辈人经常听，但在年轻一代却已经没落的小调。）
　　 和这个女疯子不同的是，这个疯子却并不是本土的疯子。好像是一夜之间，我所生活的那条街道上，就多了这么一个疯子。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给街上做生意的人家帮衬着做一点活计，或这个人给一口水喝，那个人给一点食物，却从不见他收别人一分钱，也这么乐呵呵地活了一天又一天。有时候我也好奇，他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他梳洗的那么干净，夜晚的时候他又是在何处休息。只是这一切都没有等到我落实清楚，他就像当初所有人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来一样，在大家到处喊他出来帮忙做事情得时候，又陡然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里。
　　 后来大了，偶尔也有人想起。听说是临县的一个小镇上的人，高考的时候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忽然就狂躁起来。平时温文儒雅的一个人，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说，还是那所学校最被看好的学生之一。谁都没想法到他会落榜，更是谁也不知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他为什么发狂。后来，却是见他一个人默默地走进屋子里，拿起纸张奋笔疾书着什么。就这样，一分一秒，一天一天，他不眠不休的书写着，嘴巴里偶尔吆喝着什么玉皇大帝、妖魔鬼怪。起初家里人以为他只是在写日记或者看书，后来发现整个人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这人已经毁了。
　　 再后来，人大了，因了小时候被疯子追赶的记忆，对于疯子不仅是采取同情的态度，心里面更是畏惧和敬而远之的。只是偶然的时候，在办公室里与人谈起这两个记忆里的疯子，有个同事听说了，看着我撇撇嘴，说：“你这个疯子算什么？我跟你讲一个真正的疯子。”
　　 她嘴巴里的疯子，在我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家子被利欲熏昏了脑袋的人。事情是这样的，同事有一个邻居，女的四十二三，男的和女的大概同岁，生了个儿子虎头虎脑，还在读书；一个姑娘活泼可爱，已经工作。这家子也算得上是小康的生活，在市区有着不错的房子，男的本来是正经地经营着花草树木的生意，女人在家伺弄着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倒也是幸福惬意。偏偏不知道刮得哪门子邪风，女人迷上了赌钱，开始小赌，可能是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于平凡，便琢磨着寻来些刺激。这赌是越来越大，手头也从开始有点闲钱变成了隔三差五伸手向男人要钱。
　　 男人偏又是个急性子，见不得女人败家，况且每逢劳累了一天回家，都是冷锅冷灶的欢迎自己。对女人，他心里面有了不满，嘴巴也开始骂骂咧咧。女人自觉理亏，有心想找男人不快，又感觉钱毕竟是从男人手里扣出来的，想想倒也反了平时的习性，咬咬牙忍了下去。要是这个时候，一家子吵那么几次，女人下狠劲改了赌博的恶习，估计后来也不会搞得全家都陷阱疯狂。可是，人就是缺少一个早知道，事情，也没有往好的地方发展。女人本身是想把输掉的钱给赢回来，偏偏这赌场上的事情又不是你一家子说了算。
　　 男人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女人的心气儿还又高。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倒卖风景树的事情，背着男人向娘家人借了几万块，揣在怀里就一个人跑去外地。心里寻思着回来要在男人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回，男人也只当是她赌得不知道回家。谁知道，天一擦黑，男人的手机就接到了陌生的电话。电话里一个侉侉的男人声音，夹杂着自家败家娘们悉悉索索的哭叫。男人心里急得烧着了一样，肚子里更是憋着一肚子邪火。
　　 男人的意思很简单，拿钱赎人。这边在家里的男人急了，火大地丢下一句“杀了拉倒”，砰一声挂了电话。女人在那头听得真真切切，以为男人是真的放弃了自己，哭得肝肠寸断。谁知道男人丢下电话就后悔了，四处寻求亲朋好友，好不容易凑够了赎金，小心翼翼按出了绑匪的号码，谁知道这边女人却是蓬头垢面的平安无事回到家里。
　　 谁也不知道女人失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女人是做什么去了。绑匪的事情，有人过了好一阵子在路上偷偷拦下男人，悄悄地告诉他，前阵子闹失踪的时候，有人看见女人正和一个男人在临县的县城租了旅馆出双入对，感情好得就像是一个人。男人脑门子一热，往家快步走去。刚走了没多远，又生生地停下脚步。不知是作何打算，却是断了回去找女人质问的念头。男人只当是女人使得小计谋骗骗自己，处对象的时候她就经常会和自己躲猫猫一样的藏起来要自己着急一阵子。只是这一次，兴许还带上了哪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臭男人。
　　 谁知道没过了几天，就传出女人进了警察局的事情。男人当时正在铺子里照看着刚从四川运来得一大批紫微花树苗，听到女儿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告诉自己这样的事情，脑子一闷，发觉事情变得有点严重。他丢下铺子，骑上他的黑色“爱玛”就一溜烟地冲到了警察局。
　　 女人看到男人来，把头低得死死的。男人一边听着警察同志严厉地呵斥着女人，一边不停地对他们陪不是。交了罚款，拉上颤抖着肩膀的女人，两个人就出了门。大家都以为这一次男人会对女人拳打脚踢或者至少语言上要和女人有所冲突。可是，只是见男人推推哭得隐忍的女人，指指袖珍得好像婴儿玩具的小型“爱玛”，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红的毛爷爷让女人打的回家。
　　 看着女人坐车扬长而去，男人一脸的恍惚。一路上闷声不响地骑着车子，不一会儿就在自家的小区楼下停稳，路过二楼父母的房门口的时候，年迈的父亲知道了消息还特意拉住儿子的手臂要儿子沉住气慢点和她理论。不知情的老人家，还以为媳妇这回是闯了天大的祸。可是儿子鼓了鼓腮帮子，狠狠地点点头算是应允了，便噔噔噔的向自家楼层跑去。进了屋，男人也只是板着张脸倒并不与女人计较。时至晌午，女人可能是知道理亏，早已经利索的准备好午饭。
　　 吃饭的时候，男人也只是自顾自地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对于警察嘴巴里说的话一句也不问。最终还是女人沉不住气，将碗一丢，说：“你有什么火气你就发，有什么意见你就说，一个屁没有是什么意思？”
　　 男人诧异，愣了半天，抬头看着脸颊气鼓鼓得像是青蛙一样的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女人被笑的疑惑，后背汗毛蹭一下全都站了起来。男人不言不语，就那么低头拼命地扒拉着饭菜。男人吃饭的样子，让女人觉得好像今天自己做的菜最好吃，又好像男人真的是五十年代穿越过来的难民一样，恨不得将这一辈子的饭菜都在这一顿吃了。
　　 这边在努力地吃饭，那边两个年迈的老人家竖着耳朵勾着头努力地探听着楼上的动静。可是，一场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老人家的担忧和欣慰里悄然落寞。谁也不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件事半年以后的某一天，让老人家感到特别欣慰的儿子会将媳妇残忍地杀害在两个人熟睡了二十年的床铺上。
　　 老人颤抖着双手，将倒在客厅血泊里的孙子、孙女眼睛抚上，可是小孙子刚刚闭上的眼睛却又在老人离开的手指尖陡然崩开。老人身体一颤，脚底下不稳，整个人往后一歪倒在了嘴角淌着白色泡沫的儿子身上。警察来了，邻居来了，当初那个告诉男人女人在外面有情况的人也来了。老人不知道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儿子，那么听话懂事，总是吃饱了却一直畏惧着媳妇的儿子，怎么就这么下了狠心将一家子都毒害了。他不明白，也想不通，成天的住着拐杖往警察局跑。
　　 “那敢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男人那么忍让着，却在最后时刻杀了女人，连带着无辜的子女都拿了命去？”同事讲得零零碎碎，大伙儿听了半天也不知道这里面哪有什么疯子。
　　 “怎么？你道女人头一次失踪是发生了什么？”同事杏眼一瞪，回头看着大家：“原来女人是被传销的骗进了传销窝点，打电话的是她的上家。男人不拿钱，上家知道没指望，女人千答应万答应，回家就帮上家带下家。那个男人也是脑子短路了，偏又女人脑子也发热，回头背着男人把打麻将的一个窝的人都带了进去，也不知道使得什么法子。警察得了信，将这些人全部抓了进去。所以，男人在铺子里的时候，警察传唤，就是为的这事。”
　　 “那女人传销，又怎么得让男人杀了一双儿女去了？”
　　 “女人见带下线得了好处，被警察教育了只当是学生不写作业遇到严肃的老师一样，转身就给忘了，回家益发发展得勤快。不屑多时，男人发现儿子、女儿变得懒惰，经常地不在家不说，还和女人走得越发亲密。三个人说话总是偷偷摸摸，有时候隔着门说得热乎，男人一敲门里面就没了声音。自此男人多了心，只是寻着机会弄明白几个人在搞什么名堂。这不，出事那天晚上，男人偷偷地背着大家藏在床铺底下，听着三个人进了门，在那里述说着彼此这几天的收获。男人越听越窝火，想想女人自跟自己，这么久不但没有做到一个妻子该做的一切，现在还教唆着一双儿女去犯罪。不知道想到了哪里想岔了路，腾一下从床底下钻出就势从床头上操起烟灰缸就砸倒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