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笕 河 旁 情 与 恨 ——《魂系西泠》
一
公元一九七六年春。
桃花落了,杏子青了。
昨天一夜透雨,使春笕河水又上涨了数尺。那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荡漾着污秽,恣意地翻腾着,咆哮着,浊浪滚滚,汹涌奔流,凶猛地冲击着两岸的河堤。这条平日波光潋滟,似少女一般温柔、恬静的小河,一夜之间竟变成了狂怒的巨人,仿佛要把长年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尽情地发泄出来,挣脱覊绊,冲决河堤,荡涤人世间的一切……
雨丝儿停了,浓云散了。刚从重重云层中挣扎出来的一轮夕阳,倒映在河水之中,被那泥浆般的水色夺走了光辉,消失了红晕,随着浊浪摇摇晃晃,动荡不定,仿佛是一块泡浸在水里漂洗的扯碎了的白布。
在沿着河岸婉延伸展,通向远方的那条古老的石子路上,风尘仆仆地走来一个三十多岁,身材修长,衣着褴褛的汉子。他拖着疲惫的双脚,沿着那条年久失修,一坑一洼的石子小路,一步一步疲惫而艰难地,但却是顽强不息地向前走着。一座笼罩在晚霞和雾霭之中,若隐若现,迷离朦胧的小镇终于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叫柳叶。一片早已失去了翠绿的生意,被生活粗暴地从枝杆上撕落下来,摈弃在地,任随风暴随意抛掷、玩弄和蹂躏的枯干了的柳叶。
他从遥远遥远的丛山那边走来。为了回到这片阔别多年,生他养他,慈爱地将他哺育成人的土地,他已经在那森冷的铁窗里,荒僻的囚场上,含冤忍辱,苦撑苦熬了十年。为了回到这片阔别多年,洒满了他的汗与泪,并给他以无限温暖和甜蜜回忆的土地,他已经艰苦跋涉了许多天,历尽了旅途的劳顿、疲惫、饥渴……但,家乡的土地,心中的亲人,在时时呼唤着他,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使他度过了漫漫十年的囚徒生涯,又使他迈着坚毅的脚步,跨越重重关山,一步一步毫不停歇地向前走着,走着……现在,家乡的土地终于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啊!家乡……”
柳叶停步向烟霭迷朦中的小镇凝视了许久,嘴角搐动着,长年干涸的眼里涌出两滴浑浊的泪。他蓦地伸出双手,似久别重逢的孩子见到了母亲,拔脚向前飞奔,要将自己整个身心投入母亲的怀抱。
然而,不知是由于什么缘故,愈益接近小镇,柳叶的心却愈益忐忑不安,脚步也愈益犹豫缓慢起来。最后,他终于在镇口的一座小桥旁停下步,张口喘息了一会儿,慢慢走向河沿,弯腰掬起一捧浑黄的河水洗了个脸,接着两手抱头颓然地跌坐在河沿上,陷入了沉思。
蓦地,那浑浊的河水,水中的日影,在他眼前幻化成了一幅无比美丽的图景……
二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夏天啊!
蔚蓝的天,洁白的云,浓绿的垂柳,火红的野花,一一倒映在清碧的河水里,美比锦绣,胜似仙境。蓦地,那游鱼接喋搅起的团团水花,又将它们搅乱了,扯碎了,花叠着树,树织
着云,云压着天……编织成了一幅动荡不停,梦幻般的绝妙图景。
刚逃离城市的喧闹,返回到清静的家乡的柳叶,在河沿撒下一挂鱼网,双手托腮地坐在一树柳荫下,沉思地凝视着河水。那河水潋滟的波光,水中奇妙的倒影,唤醒了他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另一幅画,一幅业已淡忘了多年,在现实生活中不复再能寻找得到的美丽图画。
“咚!”一颗石子落进水里,把柳叶从沉思中惊醒。
他抬头一看,在离他十多步远的高高的石拱桥上,正凭栏而立地站立着一个十六七岁,身材苗条,眉目清秀,如花似玉的少女,“咯咯咯”地看着他笑个不停。柳叶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不禁脸一红,既尴尬,又气恼。
那少女“咯咯咯”地笑了个够,这才扬手一指粼粼水波上飘浮着的网标,说:“你这是捕的什么鱼?再不起网,落网的鱼都会挣脱钩儿跑了。”
柳叶连忙收网。他刚一提网,水里就“哗啦哗啦”地响起来,网扣上粼光闪闪,果然钩着几尾半斤多重的鲤鱼。
少女从桥上飞奔下来,帮柳叶从网钩上摘下鱼,天真直率地说:“我认识你。你叫柳叶,是个大学生,原先在城里教书,昨天刚回到镇里来的。”
柳叶看了她一眼,一边整理网绳,一边问:“你呢?”
“我叫陶小铃,小铃铛的铃。爸爸说我小时候最爱笑,笑声像一串串的铃铛,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爸爸也捕鱼,大家都叫他鱼挑陶。”
“哦,这么说我们两家还是同行。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柳叶不觉又回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竭力搜索记忆中的一张张孩子们的脸,但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位俊俏美丽,坦率大方的少女对得上号。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陶小铃莞尔一笑,回答说,“我们家是五年前搬来的。那时,你早已离家外出了。”
柳叶整理好网绳,运足力气挥手将网往河里撒去。网绳只飞出一段短短的距离,就挤成一团地落入水里。他不满意地摇摇头,把网收上来重撒了一次,但这一次竟撒得比第一次还要糟。
“咯咯咯咯……”陶小铃又快乐地大笑起来,笑罢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过网,迅速地理了理,扬手一抛,网绳就远远地飞了出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形,均匀地散落入水里。
“好!”柳叶看着她撒网时那健美的身姿,娴熟的动作,高超的技巧,不禁脱口而出地喝了一声彩。
“你是头一次捕鱼吧?”
“是的。”柳叶点点头,又连忙摇头更正说,“哦,不,从前跟着我爸爸捕过鱼,只不过那时我还很小。”
“你以前一直是在教书?”
“是的,直到回这里之前。”
“我舅舅也是教书的。从前,他经常在假期里来看我们,有时还带我去他们学校玩。”陶小铃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忧伤,“可惜后来舅舅被划成了右派,从那以后就没有他的信息了。”
柳叶一怔,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蓦地回忆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心沉重得像压上了铅块。
那一年,学院党委和系总支的一些领导,为了维护他们的绝对权威,把一批又一批心怀志诚的有识之士打成了右派。弹指之间,纯洁美丽的校园,神圣庄严的讲坛,变成了阴森可怕的公堂和刑房……多少人呀,多少人饮泣呑声,蒙受奇冤;多少人呀,多少人屈死铁窗,含恨九泉!就连他这个刚跨进大学校门的十七岁的贫民的儿子,也未能幸免。
后来,经过了三年农场的艰苦劳动改造,他总算是争取到宽大处理,获得一个小学教师的职务,但却备尝尽生活的艰辛,低头做人的苦楚。这次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又首当其冲,被无缘无故地从学校清洗出来,走投无路,只好回到家乡来重操亡父的旧业,捕鱼为生……
陶小铃眯眼看着在粼粼水面上飘浮着的点点白色的网标,忽然说:“白天太热,鱼都到河心的深水里去了。你夜里来吧!我爸爸就最爱捕夜鱼,夜里鱼多,捕了就拿上街去,又新鲜好卖。”
“你也会来吗?”柳叶问。
短短片刻的接触,已使柳叶从心底里喜爱上了这个天真无邪,热情大方的小姑娘。更何况这些年来,他一直是过着一种孤独的生活,极少得到人们的亲近和关怀。干渴的心田,需要雨露滋润。无论姑娘的这种亲近和关怀,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好心,抑或是出于混沌未开的天性,都是如此难得。
“我来。”陶小铃回答,“我每天半夜都要来给爸爸送点心。有时他喝多了酒,我还代他守网。”
柳叶的眼前忽然涌现如下一幅一图画:
深沉的夜,凄凉的风,空旷而寂寥的河沿上,亮着一盏忽明忽灭的渔灯。渔灯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瑟缩着双肩,孤单无助地坐在河沿上,厮守着水里的渔网;而她那个酒鬼父亲,却醉卧在河岸上,熟睡得像一头死猪。
唉!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如此年少瘦弱的一个姑娘,可也真难为了她……
陶小铃忽又一跃而起,扬扬手中的酒瓶,说:“哎呀!差点儿忘了,爸爸还在等我打酒回去呢。”
陶小铃说罢,又像来时那样一阵风地离去。走到桥上,她又回头一扬手,对柳叶说:“喂,晚上一定来!”接着就发出一阵爽朗的欢笑,飞奔而去。
陶小铃的身影迅速远去,随即便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但空气中却仿佛还残留着她那一串串“咯咯咯”的欢笑声,经久不息。那笑声活泼开朗,悦耳动听,还真有点儿像是在风中不停地摇晃的铃铛发出的一串串优美的声音……
三
“咯咯咯咯……”
凉爽的风,吹送过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将柳叶从往事的回忆中惊醒。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姑娘一路欢笑着由远处向这边奔来。
“小铃!”柳叶惊喜地喊了一声,倏地站立起来,三脚两步从河沿跃到路上。
不错,是陶小铃,真的是陶小铃!你看她还是从前那么个细挑个儿,那么一张俊俏美丽的脸,脸上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也还是像从前那么爱笑,笑声像一串串风中的铃铛,清脆悦耳,扣人心弦……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唯一的变化就是她比从前长高了一点,体态更丰满了一点,因而也就显得更成熟,更美,更具有女性的魅力了。
姑娘愈走愈近了。但不知怎的,柳叶的双脚却似钉死在地上,一点也迈不开步。
眼看着姑娘就要与柳叶擦肩而过了。柳叶终于鼓足勇气,一步跨到小路当中,伸手拦住姑娘。
姑娘猝然止步,抬头吃惊地看着他。
柳叶的嘴唇嗡动着,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小铃……”
姑娘的脸蓦地一下失去了血色,像纸一般苍白。她咬着嘴唇后退二步,又盯视着柳叶的
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小铃,你……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柳叶问。
姑娘的秀眉微微一颤,眼里闪现一丝亮光,但瞬息之间那亮光又消失了,满脸冰霜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我叫浮萍,那飘浮在水面儿上,随波逐流的浮萍。”姑娘说罢扬眉轻佻的一笑,将柳叶闪在一旁,继续往前走去。
一个衣着时髦的男子从后面追赶上来,盯了柳叶一眼,挽住姑娘和手臂,问:“那小子是谁?”
“不知道。他大概是认错了人。”姑娘回答说。
柳叶呆怔地站立着,一直凝视着姑娘远去的背影。他这才注意到那姑娘烫了发,一身衣着华丽而又时髦,颇带着几分洋味儿,尤其是她那脚上穿的,竟是一双在当时的乡镇里还极为少见的高跟鞋。所有这一切,与他心目中日夜思念的那个陶小铃,还真天廻地别,相距甚远。
柳叶心中一阵犹豫:唉!难道果真是自己认错了人?但姑娘眉梢的那一跳动,眼中的那一闪光,却又使他否定了这一想法,相信自己并没有认错人。于是,他又不由自主地远远尾随着那个姑娘,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到看见姑娘与那个男人一起走进一幢陌生的楼房,他这才失望地叹息一声,转身慢慢地向小镇的另一头走去。
“是的,那不是陶小铃,确实不是陶小铃。鱼挑陶夫妻俩只有小铃这么一个女儿,以前曾不止一次说过,要招个女婿进门,养老送终。他们是绝对不会把她嫁出去的……”
柳叶沿着残阳夕照下的古老的小街,踽踽独行,一边走一边沉思。如烟的往事忽又清晰地涌现在他的眼前:
四
那是一个深秋的朗夜。
月色溶溶,凉风习习。春笕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柔顺得像一名处子。微微的水波,映衬着明月,光亮闪烁,仿佛自天而泻的一河水银,又仿佛无数闪耀的明珠,将她装扮得更加妖娆美丽,格外动人。
柳叶独自一人在河里安下网,双手抱膝地坐在河沿上,等待着鱼挑陶的到来。
数月之前,柳叶已由陶小铃的关系进而结识了她的父母,并拜鱼挑陶为师,与他一起合伙捕鱼。
拜师的那一天,鱼挑陶倒是拍着胸脯慨然许诺:“你爹生前与我是朋友,我一定把全部本领都教给你,使你成为捕鱼能手。”可惜这话他一直未能兑现。并不是他不教,而是他一有了钱就买酒喝,醉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日子少。最初的那几天,鱼挑陶还能按时前来与柳叶一起捕鱼。后来便日渐疏懒,不是迟迟不到,就是要女儿小铃来顶个数儿,干脆把捕鱼的担子全部推到了柳叶的肩上,自己坐享其成。要不是师母待他好,小铃又一直将他视同亲哥哥,他还真有点儿后悔,不该拜鱼挑陶为师,与他合伙一起捕鱼。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柳叶身后才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随着一阵“咯咯”的欢笑,一双温暖的小手蒙住了他的双眼。来的又不是鱼挑陶,而是他的女儿陶小铃。
“你爸爸呢?”柳叶问。
“又喝多了酒,醉得像一滩烂泥。”陶小铃一噘嘴,不满地回答。
“谁来你家了?”
柳叶知道,鱼挑陶虽然嗜酒如命,但独自一人喝闷洒,还不至于会醉到如此的程度。
“谁?还不是街道办的柳婶,又来替马大嘴说媒。”陶小铃在柳叶身旁坐下。
“你爸爸答应了吗?”
“答应了。”
“答应了!”
柳叶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自从那天在河沿与陶小铃邂逅相遇以后,他便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位姑娘。尽管由于鱼挑陶性情乖戾,嗜酒如命,因而造成种种龃龉,使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尽如意;但姑娘对他的亲切和关怀,却给予了他人世间的温暖,使他得到了最大的补偿。在如此的动荡年代,像他这样一个被人们嗤之以鼻,备尝尽孤单和辛酸的人,又怎么能不格外珍惜这一难得的温暖,而害怕它的失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