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二年，我师范终于毕业了。
　　 当我的班主任对我说，你的劳动技术和音乐课程不用补考了，去校办公室拿毕业证回家，我就立刻打点行装，像逃避瘟神一样，逃离了这个校园。当我走出校园，看到的是同学们哭得稀里哗啦，难分难舍，而我自己的心却一片木然。三年，三年的中等师范生活带给我的是什么？是失落，是荒芜，是不堪回首。虽然此时的我只有十九岁，还非常年轻，但我知道逝去的三年青春年华对我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我将一无所有，我的人生基础是一片空白，而且我还将继续对抗自身的疾病。
　　 我是欠着同学一百七十元债务走出校门的，这笔钱我将不会告诉我的父母，我会自己还清。
　　 我的家庭非常拮据，母亲体弱多病，干不了农活，父亲没有其它手艺，只在家种着自家的责任田。
　　 我的疾病也对父母说过，母亲不以为然；父亲虽觉得应该得治，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说等你参加工作才治，那时医药费有报销。
　　 我的青春我作主，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三年里我到处向同学借钱，奔波于市里的各大医院。我吃的药是镇定剂，吃了就睡，所以我在寝室睡，在教室睡，晚上睡，白天睡。有时药吃得猛，连续睡三天三夜，教室也不踏进半步。
　　 班主任对我说，你是不是该休学。我想了想，我不能休学，家里还在等我参加工作呢。
　　 背着行囊回到家，父亲坐在门坎上抽着闷烟，母亲凑向前来第一句话：“娃，在学校找到对象没？”
　　 我的娘，你的娃在学校成天像霜打的蔫叶，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他啊。但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应了句：“学校不准谈恋爱，怎么找女朋友？”
　　 父亲从嘴里抽出烟斗，在门坎上磕了磕，说了句“毕业了在地方上很难找到有工作的。”
　　 （二）
　　 暑假里我一直就待在家里，也没有去联系要工作的学校，反正那时包分配。可是直到九月一号，也没见半纸通知到我手里。
　　 那时我想去边远的山区，我这里上几届毕业生中有几个就去了那里。我也去那里玩过，觉得那里风景优美，远离繁华世界的喧嚣，是最适合疗伤的所在。
　　 所以到了九月一号，我就直奔离家有五十里的那所学校。可是那所学校人员已满，于是我只有折回到学区，请求学区安排。学区的那位胖主任二话没说，扯了支笔，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帅校长：今天，某某师范毕业生某某要到你校报到，请安排工作。”于是我拿着这张纸条到刚进入山区的樊冲完小附中去报到。
　　 这里也有巍峨的高山，学校就建在山脚。学校边布满村民的房子，一条公路从学校门前穿过。学校的教学楼是新砌的，这里办着小学一到六年级6个班及初中一到三年级3个班。我有位校友赵在这里工作，所以以前也来过。那时我看见教室里空落落地摆着十四五张课桌，就觉得不像个学校。校友赵说：“怎么，觉得冷清吗？这显示出我国计划生育的显著效果。你以为每个学校还有我们上学那个时候那么多学生？”
　　 九月一号已是学生报到的最后一天，老师们早就报到了。所以那晚学校召开了第一个会议，一是对新教师的调入表示欢迎，二是学校的课程安排。
　　 那晚的会议是在一间教室里举行的。帅校长貌如其名，真的很帅。高高的身材，脸如国字眉如剑，目光精神，嘴唇丰厚性感，年龄四十左右。除了我还有三个新分下来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女的，她就坐在灯光下，穿一身朴素的白色连衣裙，皮肤较黧黑，一头短发半垂着，遮着半边脸，显得异常清纯。
　　 帅校长通报了每个老师担任的课程。年轻的男教师都在初中段任课，独我担任的全是小学的课程。
　　 我发言道：“要我全担任小学的课程，我可不干！”
　　 帅校长见我语气不对，来气了：“你来校报到最晚，别人的课程都先拟好了，你来了是重新调整。你不干，请另谋高就，好吧？”
　　 其实，我并不在乎上初中还是上小学的课程。在我当时的骨子里当教师是一件极其卑微的工作。不是我不热爱这项工作，是当时的社会是这样的定义。
　　 我是我们那个村子第一个考出去的子弟，但当年这个事件在村子里并没有引起什么积极反应，相反的，是更多的对我的打击和嘲讽。
　　 长辈们对我说，你以后出来是教书的。同辈们对我说，你以后得吃一辈子粉笔灰。孩子们嘴里唱着：臭老师，死小气，一粒豆浆掉地里，拾起吹吹放嘴里！
　　 我这样争取也是在给自己注入一种积极因素，因为长期的沉沦已使我的状态再也呈现不出向上的东西，而面对新的生活我必须改变自己的面貌。虽然我的举动会被人们认为偏激，不合时宜，但至少有棱有角有“欲望”。
　　 帅校长最后给我安排了一门初二历史的课程。这一变动，决定了我一世的婚姻，这是后话。
　　 （三）
　　 因为新进了许多老师，学校的教师宿舍比较紧张。我被分在了和校友赵同一个房间，他住里间，我住外间。
　　 学校的课余生活很丰富。年轻老师经常聚在篮球场上打篮球，其中少不了帅校长。帅校长的球技很不错，他那矫健的身影往往成为观众们的焦点。
　　 有时候也打扑克，年轻的、年老的男性教师七八个聚在一起连抓四副扑克，打“炸弹”，争上游。我放学之后就睡觉，以致于许多年老的教师都叫我“大睡虫”。一次我回了句：“我的床上功夫很不错！”搞得同事们笑话了我好几天。
　　 偶尔也跟同事们打打扑克，技术自然是很差，经常引来同事们的阵阵批评之声。
　　 晚上初中几个班的学生要上晚自习，老师们也要求办公。一天快下自习了，校友赵拉着我下象棋，刚摆好棋，就听外面“咚咚”敲门声。校友赵问是谁，回答是帅校长的声音。校友赵连忙去开门，我则手忙脚乱地把棋盘端到了床下，弄得棋子撒落了一地。帅校长瞧了瞧，随便说了句就走了。
　　 校友赵看了看端到床底的棋盘，笑道：“你这像学生见到了老师。你现在是老师了，是有点身份的人了，以后遇事要镇定。快下自习了，帅校长不会说什么，你怕什么？”
　　 我也觉得自己好笑。
　　 于是我和校友赵下起棋来。我哪是他的对手，自然是被他杀得人仰马翻，“老爷”被捉。
　　 我们重新摆好第二局。我想这一局一定好好下，正准备出棋，帅校长又折回来了。
　　 帅校长说：“赵老师，我们来一局！”于是我只好挪出位子。
　　 他们出棋的速度非常快，看得我眼花缭乱。待他们一阵换子、吃子，棋盘上的棋子稀疏后，我这才能看清他们的棋路。第一局，校友赵那个“马”完全可以挑他一担，吃他一子，可是他没有，结果败北。第二局，校友赵应该用“车”杀他中心“炮”，解燃眉之急，可是却吃了个没用的“马”，结果又输了。帅校长连赢两局，大笑而归。待帅校长走后，我问起校友赵。校友赵笑着说：“跟领导下棋，让他几着，让他高兴高兴。”
　　 我恍然大悟。
　　 （四）
　　 食堂的那位年轻工友，懒得切菜，经常吃豆腐。我的那个校友每逢吃豆腐，都会说：“我们的生活充满豆腐。”
　　 有位年老的男教师喜欢说段子，所以每到吃饭的时间，他都会说一两个。我那时刚毕业，听的时候往往会面红耳赤。
　　 学校里有位中年女教师，老公在离学校不远的樊山铜矿上班。她讲话有点神神道道，所以年长的同事们经常拿她开玩笑。
　　 那时天气热，那位女教师拿着碗盘，进了食堂。她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说：“这个鬼天气，热得出气都出不赢。”
　　 那位喜欢说段子的老师接道：“这都还没做事就出气不赢了？”
　　 女教师说：“这样的天不做事也出气不赢。”
　　 男教师说：“你就像樊家细屋的那个樊老五，他有哮喘病，每天晚上趴在她老婆身上总是出气不赢。他老婆问他你怎么还没做事就出气不赢了。他喘着粗气说，我做事也出气不赢，不做事也出气不赢。”
　　 女教师一本正经地说：“那有什么味？”
　　 教师们哈哈大笑起来。
　　 食堂就餐是餐票制，每张餐票得数三毛钱。我那时食量较大，一份饭根本吃不饱，所以往往一餐要数两张餐票。那位徐老师，也就是半垂头发，我认为很清纯的那位女教师，她一份饭吃不完，往往分出一半倒在我的碗里，搞得我对她很是感激。
　　 徐老师打完饭就走了，那位说段子的老师经常对我们几个年轻的男老师说：“花须折时堪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徐老师绝对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但我绝对不会去追她。因为一个人既没有相貌（在这里我有必要把我的相貌描述一下。我身高1.64米，应该属于“二等残废”。相貌再平凡不过，而且脸上长着络腮胡子），又没有能力，那么他只剩下什么？他只剩下自知之明了！
　　 （五）
　　 校友赵这段时间不知在忙些什么，喊他下象棋也不肯来。一时见他用信纸在写东西，写了一点又把它撕下，搓成团，丢在了墙角。一时又见他在折千纸鹤，折了许多，又把它们丢在了灰斗。
　　 教学楼后面有一个压水井，每当夜幕降临，住在学校的男教师们就提着水桶，聚在井边洗澡。
　　 帅校长也是其中一个。
　　 这天教师们又在后面嘻嘻哈哈地洗着。帅校长突然问我：“小胡子老师，找过女朋友没有？还是黄花男儿吧？”
　　 其他两个新毕业的男老师都带女朋友到学校玩过，就我没有。我自我解嘲道：“我这下面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目前正在钓单中。”（钓单：湖南字牌术语）
　　 帅校长侃侃谈起他的恋爱史，原来他的妻子是他教初三时的学生。
　　 他说：“直到毕业，我们才互相挑明。她家是市里的。我那时胆子也大，给她提行李直接把她送回家。她爸妈也没怎么反对。”
　　 我们都说帅校长这么帅，她父母肯定会满意的。
　　 帅校长又说：“我是看我老婆当时读书还可以。那个班还有一个市里来的学生，人长得比我老婆漂亮，读书不怎么样。她喜欢上了班上的数学老师。那个数学老师运气可没我这么好，直到他们结婚，他岳父母都还反对。”
　　 我们都说，那数学老师肯定没帅校长这么帅。
　　 帅校长哈哈一笑，笑声里充满得意、自信。
　　 帅校长的家就安在市里，每周星期六（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他都得往市里跑。
　　 那晚唯独不见校友赵的身影。我第一个洗完澡，当我走向宿舍时，见校友赵匆匆从二楼上下来。我问他干嘛来，他简单地答了句：“有点事。”
　　 下完自习，我找校友赵下棋。不知怎搞的，校友赵心神不宁，以前的大将风范荡然无存。三局下来，都被我杀得丢盔弃甲，无路可逃。
　　 那天是我下象棋以来取得的最好成绩，所以我记得那个日子：9月18日。
　　 （六）
　　 很快就到了期中，期中考完就连放四天农忙假。山区的农忙还包括上山拾茶子。樊冲的山上有成片的茶树，所以也是个盛产茶油的地方。
　　 学校到这个时候往往搞勤工俭学活动。其实这个活动就是布置学生在农忙假中去山上拾茶子，每人至少交15斤到学校来。
　　 有的学生是到山上拾的，有的学生贪玩，索性就到自家里拿了些交来。
　　 一天早晨，学校里来了位老汉。他追着他女儿，高声说着他女儿放假这几天全在同学家玩，袋子里至少装了二十斤茶子到学校来了。那女孩我瞧着是初二的学生，她可没管父亲的叫骂，一面羞笑，一面提着袋子往教学楼奔。
　　 那老汉我见过，他是我初中同学陈的父亲。陈有一个姑父在我们那个街上做裁缝，他随着他姑父在我们那里上学。有一次我见过这老汉到学校给陈送过东西。我连忙问同事这老汉是哪个组的。同事说就是学校边上的。我以前只知道陈是冲里的，不想就是在这里。
　　 学校后面的山上有甘美的泉水，所以学校也用一个水管从山上把它接来了。那泉水在教学楼前长流不息，学生们想喝了就张着嘴凑到管边喝，老师们要用水了，就提着水桶到管边接。
　　 那天中午我到管边去接水，管下正有一女孩张口要喝水。见我来了，连忙起身，满脸羞红地说：“老师，你先接。”我一细看，原来就是今早被她父亲追着的那个女孩——我的同学陈的妹妹。我见她站在那，就问她：“你是某某的妹妹？”她的脸更羞红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名字？”我笑着说：“我跟你哥是同学的。”那女孩见我说是他哥同学，水也不喝了，一溜烟就跑了。
　　 我教着那女孩的历史，因为知道她是我同学的妹妹，于是就安排她收交历史作业本。不知怎搞的，每次安排她任务时，她总有点不情愿，但每次都好好地交来了。
　　 每周星期六下午我都要回三十里外的自己家，然后星期天傍晚乘着暮蔼回到学校。每当这时我都可以看到那女孩跟一些人在学校门前玩，而每当她看到我从车上下来，都会急匆匆地逃也似的跑了。
　　 每次上历史课学生起立时，她都会用书本遮挡住面部。每次我还是要她收交作业本，只是她把作业本放到我办公桌上时，会拿眼睛偷偷看我，而接触到我的目光时，她的脸上会马上飞起一朵红云，然后她迅速地撤身离开。
　　 我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股柔情，而当这种柔情被我的眼睛接收时，让我的心也产生一种柔情。这也许就是心的碰撞与感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