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背倚在五楼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隔着窗玻璃看楼下广场上大妈们激情四射的广场舞。这是我每天黄昏时分雷打不动的节目，倒不是我对这多人侧目的广场舞有多热爱，而是一到了下午五点，那准时响起的热情洋溢的音乐总能毫不费力地穿透五楼的玻璃，冲进我的耳膜，让我心情烦乱，无法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在经历了许多天的煎熬之后，我想开了，与其满腔愤懑在这狂烈的音乐声中忍受折磨，倒不如放松心情，静下心来欣赏大妈们的舞姿。其实细看，大妈们随着音乐扭腰摆臀的动作倒也中规中矩，有几分耐看。
　　 今天，领舞的换了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隔着五层楼高的斜线距离和密闭的窗玻璃，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也推断不出她的年龄，只能看到她那头飘逸的长发，随着音乐的旋律飘飞舞动，甚是妩媚。
　　 我一下子被她吸引了。她的舞姿，有着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举手投足间好似有一股韧劲在四处游走，原本僵硬呆板的动作便柔和了许多，整个人也如风摆杨柳般地生动起来。看着看着，一点叫做感动抑或是兴奋的东西悄然注入了我的体内，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那颗不安分的细胞被唤醒了。安静了许久的身体燃起了某种渴望。
　　 就在这时，轻轻的开门声惊扰了我敏感的神经。
　　 每天在这嘈杂的充满躁音的环境中工作，我练就了分辨身边细小声音的本事。这轻轻的开门声提示我有新的业务上门，提醒我这一天的悠闲时光宣告结束。
　　 我迅速从栏杆上转回了身子，整理好心情，脸上堆起了职业式的笑容。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会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我的心理无法承受的巨大的惊喜。
　　 素素，是我。
　　 一个温婉的男声在我的耳边飘过，声音恬淡，干净，恍如天籁。但听到我的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惊雷，这一瞬间，我所有的伪装都消失殆尽。
　　 一平？我直接从沙发椅上蹦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眼大了眼睛。尽管我与他从未相见，但那份熟悉的气息却使我重新找回那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微笑着点头，云淡风轻地。我的泪水汹涌而出。
　　 素素，终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好吗？
　　 我的心软得站不住，我捂住胸口发出一声哭泣般的低吟。这些年，我拼命地将自己原本柔软的心冰封，任其冷硬、粗糙，没想到，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孤傲的外壳会被一声“素素”轻易地击破。其实，我一直知道，我对“素素”这称呼是没有免疫力的，这些年的所谓忘却，只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而已。
　　 没有人知道，素素这个名字是一平的专利，在我遇见他之前，这个名字是不存在的。
　　 父母是不喊我素素的，我小时候，他们充满爱意地唤我素儿，我上学后，为了表示对我成长的认可，他们和我的同学一样称我凝素。
　　 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后，在这间小小的写字间里，同事叫我小谢，很公式化的一个称呼，冷冰冰的不带温度。仔细咂摸，似乎带三分客气又带三分生疏，还有三分冷漠，余下那一分，我不敢确定是否有一种叫做人情的东西在里面。在我心里，它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素素？……我发怔呆傻的模样肯定够长，站在对面的男人似乎被吓着了，趋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明净的双眸盯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很自然地掏出手帕，细心地帮我揩拭满脸的泪珠。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暖，在这个各式各样的纸巾满天飞的时代，他竟然依然保持着用手帕的习惯，这是为了曾经对我的承诺吗？
　　 那天，在闲聊中，不知怎么就谈到了日渐兴盛的纸巾，我说，纸巾再怎么精美，终究是一滴水就洇溻了的，不如手帕实用，就是揩眼泪，也是手帕让人安心。
　　 他说，素素，我的口袋里会永远为你保存一条手帕的，以后，我就是你的心情垃圾桶，有垃圾就往我这儿扔，有眼泪，也往这儿流好啦。
　　 一平是一个文静儒雅的男人，我们相识于网络，相知于网络。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表白心思的契机。那些日子，他对我的呵护日甚一日，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事。只是，我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已无力承纳任何情感，我不敢再相信爱情，我那点可怜的自卑更让我面对他的热情的时候怯而退步。可是，这一切太美好，美好得我不想放手，于是，我借用友谊的光环将它牢牢罩住，小心翼翼地在我们之间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窗户纸，若即若离地保留着一丝暧昧。
　　 那是怎样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说出那句话，这样，我就有理由永远活在自欺欺人之中。
　　 不要怪我的自私。老天垂怜，让我在人生最灰暗的一天遇上了你，我为什么不能奢望拥有你永远的无私陪伴？我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为自己的自私找着借口。
　　 生活真是一组无法调和的矛盾集合体。往事不堪回首，那难堪的一幕至今想起来我仍恶心欲呕，我恨不得将它直接忘却到尘埃里。可是，与不平偶遇的那一幕却千百次在我的梦境里重现，逼着我将那不堪一次次地重放。
　　 那天，年少无知的我自以为撞上了童话中的王子和灰姑娘的现实版，我陶醉在自我满足中，自以为撷取了这世上最甜美的爱情之果。
　　 那天，我第一次逃课，为了那个登徒子虚无的承诺。
　　 天堂与地狱只有一门之隔。这话谁说的我不知道，但我真真切切地见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所幸，我没有推开那扇门，这使我不致陷入万劫不复之中永远沉沦。
　　 高中的女生早已不再是小女孩子，不少女生毫不避讳地和心仪的男孩子出双入对，晚上回到宿舍，谈论彼此的男朋友已成为公开的话题，许多对付男孩子的招式便是这样在床枕之间产生。有要好的姐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凝素，你要记住，和男孩子约会一定不要按时赴约，否则，会被人看轻的。我不知道这话的正确度有多少，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守时守信。所以，那天，尽管一再迟疑，我还是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感谢这十分钟，让我发现了这惊人的阴谋，我才能拥有重新选择生活的权利。
　　 那天，我的手已经放在了咖啡厅玻璃门那精致的门把手上了，我的心因紧张而怦怦直跳，下一秒钟，我就将要面对一个全新的自我，我已经决定将自己交出去了，交到那个我内心认定的风流潇洒的白马王子手中。这一次赴约，将是我单调清纯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狂浪的笑声从门内传出，夹杂着乱纷纷的说话声。声音太杂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几句什么赌局报复羞辱出气之类的片断，听得我莫名其妙。正在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抬头确认门牌号的时候，一个尖利的女声破空而出，像一根钢针般狠狠地刺入我的耳膜。
　　 子轩，为了那座冰山，这些日子你可没少冷落我，等会儿我要划花她的脸。
　　 我听得心里一跳：子轩，是他吗？我心中的王子？我甘愿为之沉沦的偶象？
　　 我强忍住快要窒息的感觉，祈祷着自己听到的全是假象。
　　 可是，接下来的声音直接把我打入地狱。
　　 哈哈，我的美丽的女神都开口了，我能不答应吗？不过，拿捏着点儿，事情闹大了，我老子也不好收场。
　　 这充满磁性的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说明了一切。什么王子和灰姑娘，原来是一场赤裸裸的骗局。联想到刚才听到的片言只语，我很容易地推断出在这场游戏中我扮演了什么角色。
　　 齐子轩，你这个邪恶的家伙，枉你有那么好的家世，枉你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原来你是一条披着羊皮的恶狼。也只有我这幼稚的傻瓜，才会相信你的甜言蜜语。愤怒和恐惧完全俘虏了我，我咬着牙，冷汗浸湿了衣衫，感觉全身都虚脱了，一动也不能动。值得庆幸地是，我没有丧失理智，在短暂的晕旋之后，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愤，拼了全身的力气冲出了这是非之地。
　　 天已经黑了，我满面泪痕，失神地在嘈杂热闹的街道上跌跌撞撞，不知何去何从。
　　 从小，母亲就教育我说，女孩子要矜持，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太鲜艳，也不能随便和男孩子接触，否则，别人是会说闲话的。上学后，老师也如是说。于是，我信了。可是，步入这所全市有名的高中以后，我才发现，生活和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同班的女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光鲜漂亮，谈起男朋友来一个比一个大胆，谨言慎行的我成了被笑话的异类。我知道这所名校藏龙卧虎，有许多贵家公子小姐，来自大山深处家境粗陋的我不敢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起冲突，为了少受伤害，我故意做出一副孤傲的样子，以冷漠将自己紧紧包裹。我以为，躲进壳里的蜗牛足够安全，没想到，这样的我反而引起了那些阔家公子的兴趣。我更没想到，当我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示爱的纸条之后，会遭到如此的报复。
　　 路人纷纷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但仅此而已，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表示语言上的关心。这反而让我安心。此时的我，无力回应任何一句简单的提问，我只想尽快找到一个安静的空间来梳理自己纷乱的情绪。
　　 我不敢回学校，现在正是老师查自习人数的时候，我回去死定了。想起班主任老师那发怒发威的样子，我就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不想直接撞在她的枪口上。如果说一定要接受惩罚，我宁愿这惩罚来得晚一些。
　　 其实，班主任是个好人，她像母亲一样关心着我们每一个人，不像有的老师那样眼睛只追着家境好有背景的学生跑。可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太严厉。每次只要我犯一点点小错，她就拧起眉毛，翻起嘴唇，用高八度的声音冲我吼：谢——凝——素！这吼声每每令我浑身像有电流通过，不可抑制地颤抖。时间长了，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见她拧起眉毛掀动嘴唇的样子，我就不自觉地抬起双手，试图掩住耳朵。而这一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令她对我的印象急转直下，她不再对我温声软语，每次提起我，声调都是恶狠狠的，后来连目光也恶狠狠起来，让人想起要吃小羊的狼。
　　 夜色渐深，寒意阵阵袭来。毕竟是早春，虽然白天气候温和，到了夜间，空气还是很凉的。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被冷汗浸湿的毛衫，汗湿的毛衫被冷风一吹，冰凉寒骨。我没吃晚饭，此时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地抗议，但我却找不到安抚它的地方。满街的饭庄一座连一座，每一座都那么气派热闹富丽堂皇，令我不敢涉足。我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地在人渐稀少的大街上机械地走。童话中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天被狠心的后母赶出来采摘雪莲花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吧，但小女孩有十二月花神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她顺利地采到了只有在温暖的四月天才有的美丽雪莲花。我有朋友吗？在这寒凉彻骨的春夜，谁是我的花神？
　　 迷惘中，一个红字白底的大牌子撞入我的眼帘，上面大书“月下闲”三个字，周边灯光明亮，仔细看却是家网吧。网吧也有这么诗意的名字？老师父母不是说网吧是邪恶的地方，是罪恶之源吗？我的心中莫名地一动，突然有种渴望自己变坏的想法。
　　 我推开了网吧的门，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引出了我的眼泪。网吧老板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她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足有十秒钟，然后面色就带上了几分怜悯。她没要我的身份证，收了我十元钱，径直将我领到靠近里间的一张机子前。我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悄悄松开了攥满汗水的拳头。我听说，去网吧是要验身份证的，未成年人是不能入内的。尽管我已成年，但此时的我，很怕别人知道我的名字。在这之前，我打定了主意不拿身份证，我甚至做好了被赶出来的准备。
　　 感谢和善的网吧老板，她只是收了我的钱，还将我送到这样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这里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正好可以安放我流浪的心灵。
　　 我笨拙地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输入口令，面对着蓝天白云的电脑屏幕，却一时发了怔。
　　 虽然在上初中时就有了微机课，但上课只是学些打字编辑之类的基本功，浏览网页也完全是在老师的指导下进行。胆小的我，从来没敢偷偷地点击过老师没推荐的页面，更没敢像有的同学那样偷偷地点击游戏界面玩游戏。电脑，在我眼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是个完完全全的菜鸟。
　　 老师和父母的叮咛一遍遍又在耳际回放：不能玩游戏啊，那是堕落，是沉沦，会上瘾的，让你的人生浑浑浑噩噩一塌糊涂。
　　 静坐了足有五分钟，我笑了，无声地笑了，笑得心颤泪流。我自律意识强如何，我心如玉又如何，在这个污浊的世界，我还不是轻易地坠入人家的圈套，任别人羞辱取笑？想起刚刚经历的那邪恶的一幕，我恶心得想吐。
　　 我已决定堕落，我已决定沉沦。我发狠般地点开了游戏界面。我要看看父母老师谈之色变的游戏到底有多邪恶，如何就让人万劫不复了。
　　 我选了一款网页游戏，角色扮演类的。点击，登陆游戏界面，注册，输昵称时我犹豫了下，终究舍不下那份不甘心，于是，我输入了“素心如玉”这个名字。
　　 原来，玩游戏很简单，游戏步骤提示得很清楚。我失落的心境不允许我凑到人多的地方去闲聊逗趣，我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挥舞着系统赠予的笨重的武器，独自击杀着那些变异的比人还高的怪物。眼看一个又一个高大的怪物在我面前倒下、消失，我的郁闷似乎随之发泄了不少，心中有了些许的畅快。难怪这么多人迷恋游戏，它的确可以使人在短时间内就忘掉烦恼和忧愁。一时的得意让我忽视了眼前场景的变换，我闯入了怪物云集的地方，面对一轮轮凶狠的攻击我手足无措，没奈何只能学其它玩家那样在屏上打出求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