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落满头银发，戴一副金丝眼镜，鱼尾纹里深藏着岁月刻下的痕迹，这些痕迹遮掩不住她脸上的几道疤痕。
　　 云小落手掌里一个旧本子摊开，纸张泛黄，好像一页页金黄的叠纸，这是一本备忘录，里面记载着云小落一生经历的故事，在她看来每一页都弥足珍贵。
　　 云小落坐在竹制摇椅上，被橘红色烛光暖暖包围着，她边看边唏嘘，嘴唇瘪瘪会随着双手颤抖而不时发出几句感叹：人老了，往事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切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终于，她合上本子，对着正在流泪的蜡烛自言自语：“淼淼，你还好吗？一别经年，还记得和你共同喜欢一个男人又与你不辞而别的我吗？”
　　 这时，烛焰苗子时高时低，光线也随着忽明忽暗，她站起来，走到放置烛台的西窗下，拿一把红色剪刀，手腕微举，对着高烧的蜡烛，一下，一下，蜡烛火苗由昏暗变得明亮起来，云小落思绪飞扬，她回到了旧时光。
　　
　　 云小落眼前浮现出儿时，自己扎着羊角辫，与同龄伙伴水淼淼在争抢一本书，淼淼的眼睛好大，邻人们都说淼淼长得漂亮，像是戏台上的女主角。
　　 父亲阻止她：“小落，你们是好姐妹不？不要与淼淼争抢，我手边还有一本故事书，很好看。”
　　 “爸爸，我就看这本，我还没读完这个故事呢。”小落撅着嘴，把书捏在手中，抓得紧紧。
　　 水淼淼冲着云先生一咧嘴：“叔叔，我看另一本，让小落看这本吧。”淼淼走过来要看书。
　　 “你个死女子，还不回来干活，又跑哪里去了？”一个半死不活，毫无力气的声音隔着院墙传过来。
　　 水淼淼急忙放下书，冲着云先生伸伸舌头：“我爸在找我呢，以后再看。”她边说边恋恋不舍往家去。
　　 云小落的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云先生外貌文质彬彬，待人接物谦逊和气，家里又种着几亩肥田，日子平静里不乏温暖。他喜欢看着女儿小落和邻居家小姑娘水淼淼一起读书，他细心地教俩女孩识字，给她们讲民间传说《女娲补天》《精卫填海》……
　　 水淼淼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我长大了，就学唱戏，就演神话故事里的女神仙，而且要当台柱子。”小落回应：“那我就写剧本，写好了，你演。”然后俩孩子相互手拉手转圈来表达心中的高兴，一圈一圈，直转到天也转，地也转，转得她俩都长成人见人爱的豆蔻女子。
　　
　　 水淼淼有个抽大烟的老子，母亲早已离家出走，撇下淼淼跟着父亲。她家最终家庭破碎，淼淼真就被父亲卖掉换钱抽大烟，后来她进戏班成为戏子，背井离乡不知去向。
　　 云小落依然跟着父亲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足日子，她会在夕阳下挽着云先生走在乡间小路上，采一把野花编织成美丽花环戴在头顶，父女俩对望着，陶醉着，晚霞给这对父女披上彩妆，好一副幸福美景。
　　
　　 云先生几亩肥田收成甚好，勾逗起当地恶霸癞大的占有欲。癞大靠着强抢豪夺，虽然已经富甲一方，但个人的贪婪把他变成个无恶不作的歹人。平时仗着自己钱财阔绰，暗中买通官府，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把那几亩肥田弄到手的同时，也把云小落一家活活拆散。
　　 云小落十六岁，如花似玉被癞大相中拖回去，要纳为小妾，小落死活不从，受尽皮肉之苦，最后癞大看着小落傲气不减，不肯低头就范，他嘿嘿冷笑几声，“就你这么个丫头，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他吩咐手下：“把她这张漂亮脸蛋用刀子划花，变成活鬼，让她空有一颗高傲的心。”说罢，他一脸坏笑，倒背手，一摇三晃得意着转身离去。
　　
　　 癞大为巴结周围有头有脸的名人绅士，时不时请他们到家里消遣娱乐。原以为云小落会屈服顺从自己，设宴办堂会邀请他的结党之众，新到此地的戏班成为他邀请的目标，串演这次堂会，水淼淼恰巧就在此行。
　　 水淼淼受癞大邀请客串一场堂会，在等待上场期间，她受不了癞大色咪咪的眼神，提出要观赏花园，
　　 癞府花园九曲回廊，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分布其间，园内大量植有各种奇花异草，在当地首屈一指，非常出名。
　　 癞大欣然应允水淼淼的要求，并亲自陪同，没带一个随从。逛到一个僻静处，癞大想要冒坏水欺负水淼淼，可就在他把手臂搭在淼淼肩头时，忽觉肚子没来由的难受，几个臭屁之后，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奔去茅厕。这个空当，云小落强忍疼痛，从柴房偷溜出来，不清楚出府道路，误打误撞在花园碰到水淼淼，
　　 虽然经历不同，云小落和水淼淼俩个苦命女子在癞府花园不期而遇。
　　 云小落的样子把淼淼吓得几乎要尖叫，瞪大双眸仔细盯着分不清是人是鬼的眼前人，不肖几分钟她立马认出小落，小落也认出了她。她俩在认出双方的同时，都默默无声，从开始惊慌失措，二人迅速适应彼此，她们一直无言相对，只有会说话的眼睛互传出灵犀，水淼淼虽然不知道在云小落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到小落的惨状也猜出个八九，她暗示小落：沉住气，不要出声，跟住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大厅里灯火通明，一阵吴侬软语的动听乐声让人们视线转移，水淼淼踏歌而行，随着音乐舞动的是曼妙身姿，拖地白色纱裙把她衬得像仙子下凡，云小落暗影里看着，张张嘴却无音。
　　 水淼淼歌罢一曲，领到赏钱匆匆道别要离开癞府。癞大还想挽留，迫于在场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恶人也怕有失颜面，他寻思，一个戏子，只要想要，还能逃出他的手掌，于是他痛快放行。
　　 黑夜淹没窈窕婀娜的身姿，云小落尾随其后，跟着佣人穿过厅堂、延廊来到大门口，云小落躲在黑暗中。
　　 大门口，有人拦住袅袅婷婷迎面而来的水淼淼：“搜身检查。”
　　 水淼淼皱一下眉头，质问说话的人：“我是请来参加堂会的，难道会偷你家东西不成！”
　　 “只是例行检查。”要搜身的人腆着脸无耻状态十足。
　　 “例行检查？就得搜身？”淼淼故意摆出不屑一顾神态，有意提高嗓门虚张声势反问。
　　 远处传来：“放她走，你们是瞎眼吗？这是我今天请来的头牌。”说话之人尖嘴猴腮，一副老鼠像，看着就感觉厌恶无比。他就是恶霸癞大，因为长相被人称为癞皮狗。看着手眼通天，无恶不作的仇人，云小落恨不得上去撕碎他，一解心中恨意。转念一想无奈现在是力不从心，能逃出去，活命要紧。
　　 云小落在黑暗处看着水淼淼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出府门，俩行清泪顺脸颊流下：淼淼，你会来救我吗？
　　 云小落沿墙根站着，眼看着淼淼头也不回走出大门，心底无望，身子支撑不住要瘫下去，头顶有些许细细碎碎响动，一根布条绳子在她眼前晃动，云小落抬头看着绳子沿墙外而来，她顾不得多想，用力攀绳越墙逃出。
　　 墙外站着水淼淼，她满头大汗，用手示意云小落不要出声说话，扔掉绳子，她们相互把手紧紧地拉在一起，悄悄溜出小胡同，云小落在水淼淼帮助下逃过一劫。
　　
　　 她们七拐八拐觉得到了安全地方，水淼淼急切地想知晓小落怎么会出现在癞家，而且被打成重伤？小落告诉淼淼：就是因为家里有几亩肥田，癞大强行抢占，小落全家不依，癞大花钱买通官府，父亲被胡乱安个罪名被判入狱，癞大见十六岁的小落有几分姿色，强抢进癞大家要她做小妾，小落誓死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还不解恨，竟然让人划花她的脸，癞大才把她关进柴房，她偷偷爬出来，伺机逃走，不想与水淼淼相遇，因为年幼时的相处，不用言语解释，俩人心知肚明，她才解救出云小落。
　　 云小落脸上伤处血不停地往外渗，感到钻心的痛，她还是不忘问水淼淼这几年的经历。水淼淼仰头看天，“我被父亲卖给戏班，几经转折，才到了现在这个班子，师傅对我很严厉，再加上我自己拼命学戏，这二年总算熬出头，可以独当一面。师傅跑江湖，哪里也去，没想到来到老家，在癞府遇上了你。”淼淼喜极而泣，“这也算我们姐妹没有白白在一起相伴长大。你一直是我记忆最深处的人。”“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小落追加一句。
　　
　　 河水泛起片片金色，阳光温暖的洒在河面，一条不大的船只顺流而下。一个年轻后生站在船头看着河面，“师傅，有鱼。”他返回船舱，拿出一只鱼叉，复又站在船头，一会功夫，手起叉落，一条尺来长的大鱼被他从水里捞起，“淼淼，做鱼汤。”
　　 师傅面色铁红，纹丝不动躺在船舱里，水烟袋咕噜咕噜发出永不停歇的声音。
　　 夕阳余晖染红了河面，一缕炊烟随风飘散在空气中，鱼汤的香味随河风阵阵飘散开来，引得船上几个人啧啧咂舌，恨不得立即尝到鲜美鱼汤。
　　 水淼淼端一碗鱼汤：“师傅，你尝尝，多香啊！”
　　 “淼淼啊，我老了，眼神不济，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女孩的来历你说得清吗？”师傅不看面前的鱼汤，斜视着躺在角落的云小落。
　　 “师傅，她是我的邻居，我在唱堂会的府里看见她被打的遍体鳞伤，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是救人了，可我们的处境，你想过没有，人家丢了人会不查找，找到了反咬我们拐卖人口，咋办？”水烟袋依旧咕噜着，船上气氛要冻结住一样，没有半点让人觉得是在广阔的天地间。
　　 云小落来到戏班后，就开始发高烧，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她躺在角落的被褥里，听到这些话，想要解释，却没有力气。
　　 “等到码头，我们放下她，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吧。”师傅再次发话，语气里没有可以商量缓和。
　　
　　 江水在船下迅速地往后退着，前面是一片灯光闪耀，进城了，小落知道要与淼淼分别，他们师徒用露着棉絮的破被褥把小落放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背阴处，淼淼抹着眼泪，“我没法再和你在一起了，只能做到这样，原谅我，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小落想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无奈没有力气抬不起手。云小落努力睁着眼睛，看着恋恋不舍的淼淼一步三回头，在心里为她祝福：淼淼，好人有好报，你们师徒会平平安安。
　　 几只流浪狗围着云小落转几圈，不知是不能果腹还是嫌弃她病得太重，它们也弃之而去。
　　 偶然，小落睁开的眼睛看着蓝天白云，心中豁然欣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会用一双翅膀飞翔在蓝蓝的天空中，去找想要找的人。
　　 当云小落再次睁开眼睛，感觉浑身无力，饥饿感一阵阵袭击着胸膛，她想此时就算有口水，也会谢天谢地的高兴万分。
　　
　　 一股小米粥的香味钻进鼻孔，小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支起的上身又轰然倒下。
　　 “姑娘，我来喂你，”一个中年妇女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一勺勺小米粥下肚，小落的元神也离我越来越近，手可以动了，“大娘，我自己来吧！”
　　 连续几碗粥又把云小落唤回这个无奈的世界。
　　 “我叫翩翩，今年十六，被仇家抓到府里做小妾，又逃出来，大娘敢收留我吗？”云小落把名字改了，但遭遇却是真实的。
　　 “你家在哪里？”大娘慈善的目光充满温情。
　　 “扬州城外一个小村庄。”云小落如实回答。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南京城，姑娘尽管在这里养病，病好，你愿意去哪里再说。”大娘善解人意，云小落感激涕零。
　　
　　 生日的第二天，云小落早早起床，想着双亲，看着镜中那个面目全非的自己，长条状的疤瘌斜在脸上，样貌丑陋吓人，
　　 回忆着当年在家时，生日里家人在一起多快乐，现在她注视着人来人往，心中多么渴望有人会驻足面前对她道一声：生日快乐，一直在静静等，默默期待着，冷清的世界唯她一人，任时光一分一秒悄然而逝。她悲从中来，禁不住呜呜大哭。大娘听到哭泣声，进来后坐在床沿边，叹一口气：“孩子，人只要活着，就有盼头，每个人都会遭受不幸，没有过不去的坎。”
　　 云小落想起淼淼，是啊，淼淼不也在艰难的活着吗！她终于想清楚：不能因为癞大这个恶霸毁了家人，毁掉自己的模样，就少了活下去的勇气。父亲讲的那些古人故事，不就是在教育自己要勇敢，坚强吗！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简直就是愚蠢之极。
　　 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是时间。
　　 云小落伤好后，辞别救她的大娘，辗转来到上海，流光溢彩的夜晚，她漫步海边，海风习习，她坐在沙滩上，把回忆串成一串链条，有地方铮亮如新散发着快乐，有地方锈迹斑斑令她黯然，可这毕竟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最终悟出一个道理：最重要的是自己，只要抛开烦恼不去想，你才会站起来，走出去。
　　 云小落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地方与人群。
　　 云小落在一条弄堂转角，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扬州名角白衣仙子水淼淼拿手好戏连演三天。小落欣喜若狂，在异地他乡与淼淼重逢，她兴奋，明天我要去见她。
　　 明天小落将会见到淼淼，小时形影不离，长大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女孩，小落辗转反侧，难于安眠，她现在是名角，声震大江南北，云小落如一颗小草平凡到无人知晓，世人看过的只有那些出自她手笔的剧本。
　　
　　 夜不再黑暗，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
　　 水淼淼一身白衣素装，如天仙下凡，站在小落面前，她惊喜至极，喜极而泣，淼淼看着小落，很是礼貌，没有被云小落的面相吓到：“你是剧本作者？”
　　 “是。”小落心中喜悦难以自持，回答的语气中带着自豪，也兼有骄傲。
　　 水淼淼神色渐渐开始变得温婉一些，“我最喜欢看你的剧本，也能很好的把握剧中主角的心理变化，我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写出那么震撼人心的故事，有的戏文就像我的亲身经历。”
　　 “淼淼，你真得认不出我了？”云小落感到伤心，双手摇着水淼淼双臂问她。
　　 “我们认识吗？”淼淼一脸疑惑反问，出于礼貌她没有挣脱小落抓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