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跟着如意，我也做了小姐，因为我不想让如意养着我，因为我孤寂和无聊。
　　 如意带着我走了几家歌厅后，我的歌声就在歌厅里出了名。我陪唱一支歌的价也从五块钱升到了十块钱。歌厅的老板一般是不管我们的，随我们自由出入。那样，往往是一晚上，我们要跑好几家歌厅。生意好的时候，陪唱上二十支歌，也能挣上两百块钱，扣除跑来跑去的车费和夜宵费，能剩余一百块钱左右。我就想尽可能地多陪唱一些，也能攒下一点钱。我想成为真正的北京人，拥有北京户口和北京身份证。这是受如意影响的。如意一心一意想攒钱买一个北京户口。
　　 有了北京户口就能办北京身份证了，如意说，那样，北京的警察就不敢抓你了。北京管得可严了，如意又说，每到逢年过节前，都要抓人，你要小心点儿，要一直跟着我，我已经有经验了。如意想买北京户口成为一个真正的北京人是因为如意热爱北京。
　　 北京是我们中国的首都，北京多么伟大啊。如意说。
　　 我的想法和如意的不太一致。当然，首先，我也热爱北京。谁不热爱北京啊？但是我想：我要买下了北京户口，我立刻就回四川乡下，把爷爷的骨头搬到北京来，使爷爷能够有机会自己到天安门去给毛主席说话，告诉毛主席他不是叛徒，他没有投降，虽然我和哥哥都已经给毛主席说过了，然而，我想还是爷爷亲自再去说说，效果会更好些。那样，毛主席就应该完全相信他了。那样，如果毛主席还不相信他——不是叛徒，没有投降——那就麻烦了。假如毛主席要坚持的话，就是任何一个人都管不了的啦。谁敢去管毛主席呢？你说。再说，毛主席都已经去世了呀。对于一个已经去世了的人，我们是应该尊重的，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难道不是吗？
　　 我做陪唱小姐大概只有半个月吧，就被警察给抓了。那天晚上，警察是突然袭击歌厅的，连老板都不知道。如意后来告诉说，这些警察肯定是赌博输了钱，想捞点本儿。警察一共五个。他们要罚我们每人一万块钱，不论小姐还是客人。最后，老板通过关系，为我们也为老板自己说了情，我们每人交了一千块钱，他们就把我们都给放了。我和如意的钱，都是一个客人替我们交的。如意出来后，立刻就跟随那个客人走了。那个客人是如意的老客人。后来如意告诉我，她以前从来没有陪他睡过，那天是第一次。如意说我是因为你才去的，我怕他打你的主意。
　　 我相信如意说的话。当时，我们在东方红歌厅里，那会儿，还不到夜里一点钟，我刚陪六个客人唱完第七支歌（第六个客人一连和我唱了两支），就是说，按正规价计算，我才挣到七十块钱。歌厅里，来来往往的小姐是很多的，有的干这一行的时间很长了，比如如意，最少也有两年了，认识的客人很多，所以，找她们陪唱的客人相对而言就多一些。开始，我的客人都是如意让给我的，后来，由于我唱得比别的小姐好，别的小姐的客人也陆续找我了。
　　 这样，客人高兴，小姐就不高兴了。如意不存在不高兴，因为如意一直是把我当作妹妹的，她巴不得我把别的小姐的生意全都抢过来才好。你知道，喜欢去歌厅唱歌的客人（主要指男人）是有数的，不喜欢唱歌而喜欢赌博或者喜欢嫖娼的男人，你就是拉他去唱歌，他都不去。这些男人，即使他去，他的目的也不在唱歌上。我个人认为，以我做小姐这么多年的经验，真正喜欢唱歌的男人，大都是好男人。男人只有有了情绪了才唱歌。古人曾经说过男愁唱女愁哭。真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那些独自一个去歌厅里的男人，必定是心里有烦事解不开的。当然，也有成群结伙喝了很多酒的男人，去歌厅唱歌的。这种情况也很多。许多人同学聚会，生日聚会后，都极有可能去歌厅或者舞厅，这些人中男男女女都有。这种情况下的男人要小姐的反而很少。这种情况下的男人们都是围着他们的女伴转的。夹在这些男人中的女伴都是一些优越的有着某种资格的女人，不然，她们是不会去参加这些聚会的。这样的女人，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小姐的话。她们最恨的人就是小姐。这样的女人，不论高尚与否，漂亮与否，首先，她们肯定都是成功人士，所以，她们就优越就有某种资格，假如她再高尚一些，假如她再漂亮一些，那么，她就是一个完美无缺完美无瑕的可人儿了。
　　 有天晚上，一个男人一口气和我唱了二十支歌。最后，那个男人伏在我的怀里，突然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我非常想跟这个男人走，心里就盼着为他献身，就盼着他能够牵住我的手，然而，他没有牵我的手，同时，如意也制止了我的主动。我的姐姐如意，她一定以为我还是一个处女。她就像保护世界上最后一个处女一样时刻保护着我。暗淡的路灯下，看着男人离去的越来越恍惚越来越凄迷的背影，我无助地哭了，就仿佛内心顿失依恃一般。
　　 真为他动情了啊你？如意搂住我的肩膀，说，你以为你是上帝，能治疗他心里的伤痛？小傻瓜，这种男人多得是，他一回到家里就把你给忘了。如果他明晚还来找你，后晚还来找你，你就跟他去吧。我不阻挡你。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起了床，就盼着天快点黑，就盼着那个男人会再来找我。第二天从上午到下午到夜里两点，我都在盼着那个男人来。说起来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到十七岁……天啊，原来我真的是如此坏的一个女人吗？我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好孩子张小花了吗？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我，不管自己是否承认，我都想男人的拥抱、亲吻、抚摸和进入。
　　 在我的想中，更多的时候，那个男人都长着我的哥哥张小草的脸，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我把那个男人替换成了我的哥哥张小草了。你要知道，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小媳妇了呀，虽然，那是一场又一场的游戏，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是宁愿越来越当真。我相信如果我有一天注定要成为某个男人的媳妇的话，那么，肯定就是他的。
　　 那个男人果然再也没有来找我。我盼了他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他还伏在我的怀里哭似的。无论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都没有男人在我的怀里哭过。我记得他在我的怀里哭的时候，我好想一直就那样把他拥进怀里呀。我那样拥着他，就像拥着我的哥哥张小草一样自然。在小的时候，我不仅做过哥哥的小媳妇，我做过哥哥的妈妈，做过哥哥的姐姐，还做过哥哥的女儿；他呢，不仅做过我的老公，同时，也还做过我的爸爸，做过我的弟弟，做过我的儿子。我们相互理解，且在相互之间做过所有的亲人，凡是应该有的亲人，我们都有了。我们的家和别人的家一样，什么亲人都有，所有的亲人都有。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在那个男人在我的怀里哭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觉得：那个在我的怀里哭泣的男人就是我的哥哥，而我则是我的哥哥的妈妈。我有好久都没有做哥哥的妈妈了。同样，我也有好久都没有做哥哥的小媳妇了。自从我们来到了北京，这样的事就再没有发生过。我想做哥哥的媳妇，我想做哥哥的妈妈，我想做哥哥的姐姐，我还想做哥哥的女儿。你看，这样说着，我又哭了，我就是这样奇怪。我想成为所有的人的亲人，同时，也想所有的人成为我的亲人。
　　 后来，那个男人真的是一直没有来找我。后来，我又经历和经验了无数的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渐渐地，我就把那个男人给忘了。我不可能总想着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小姐。总想着一个男人，我怎么做生意呢？我依靠什么过活呢？臭男人满街都是，如意常常这么对我说，好男人却一个也没有。
　　 突然之间，日子更加孤寂也更加无聊起来，因为一个盛大的节日还没有过完，紧跟着又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来了，在我们古老而新鲜的改革开放了的中国，盛大的节日总是很多的，旧的、新的、从外国引进的洋的，总是令人防不胜防。
　　 那些有钱有势吃饱了饭又没有事可以做的富人，就知道想些莫名其妙的节日出来折腾我们这些差不多都已经无家可归了的穷人。我讨厌所有的节日。节日不仅让我感伤，还让我孤寂和无聊，让我想犯各种各样的罪，甚至去抢银行。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所有的穷人和小姐都是没有节日的。在这些节日来临之前，有关执能部门就要狠狠地打击小姐，似乎把小姐全都打倒了，人民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就像小姐不是人民之一，就像小姐是人民的敌人。要知道，小姐在做小姐之前曾经是他们的姐姐和妹妹啊。究竟是谁使小姐做小姐的？难道不是他们吗？好了，我不说这些。既然我已经选择了做小姐，我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总得有人要做小姐吧？我不做小姐，谁做小姐呢？虽然我淫荡，虽然我天生坏，虽然我乐意受男人的虐待，但这不完全是我做小姐的理由。如果这篇小说，你是从开头读到这里的，你就知道，起初，我是不想做小姐的，起初，我还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小姐。我还以为小姐是古时候大户人家家里的小姐哩。
　　 我和如意合租的房子是一间小小的地下室。认识我以后，如意搬了一次家。如意说住地下室吧。如意说：住地下室方便一些，还清静和便宜。我们就住地下室了。很早以前，如意住的房子在三环以外一座高高的三十八层的塔楼上，出门得倒好多次车，现在的房子在二环以内，真的是方便多了。
　　 开始住进地下室，我非常不习惯，感到压抑，气闷，心跳过快。地下室里一切都是模糊的，阴森的，不可触摸的。在地下室里没有白天，而黑夜却像一只凶猛的禽兽，看似奄无生气的眼睛觑眯着，既安详又有耐性地守着你，你稍许有一点儿疏忽，它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了你。
　　 凡是读过安德列耶夫的《在地下室里》的人都知道，在俄国，在一百年以前的俄国，地下室里总是栖居着一群穷愁潦倒、无家可归的人，这些人中，有酒鬼、小偷和妓女。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处境恶劣，心绪灰暗。著名的作家安德列耶夫四十八岁就死了，死于芬兰，据说他死时，全家人身上所有的钱全部加起来才八个芬兰马克。他是病死的。他生了病，但是没有钱医治。他是我们中国的鲁迅最热爱和推崇的作家。
　　 在我们中国，也是如此。尤其是在我们中国的北京，在今天，你相信吗？你到过你居住的楼房的地下室吗？在地下一层，甚至在地下二层。你去看看吧。我和如意合租的房子就在地下二层。一个人，如果他（她）是住在地下二层的，那么，他（她）的生命中就会完全没有白天，只剩下彻底的黑夜。我们一个一个像过冬眠期的虫子一样蜷缩着，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得再小一些，再小一些，再再小一些，甚至于消失不见最好。我们呻吟着。我们愚蠢着。我们肮脏着。我们堕落着。我们恐怖着。我们绝望着。我们沉默着。我们相互湮灭着。我们没有思想。我们甚至也没有身体和声音。我们整天整天地躲藏在小小的半截砖头垫上烂木板的床上，不敢动一动，更不敢外出。因为我们一外出，警察就会抓我们，打我们，把我们关起来，轻者罚款，重者既罚款还遣返回乡。这是由于我们不是北京人，没有北京户口和北京身份证。这是由于一个该死的盛大的节日要来了。
　　 在这些节日来临前，警察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你是一个外地人。他们长的根本就不是人的眼睛，或者说，他们同时还长着一只狗的鼻子。他们是用鼻子把你给闻出来。做了小姐两年以后，我才知道，凡是外地人，身上都有一股外地人的难闻的味道。这一股外地人的难闻的味道是从外地人的骨头里生发出来的，无论你怎么洗澡穿多么有档次的衣服。这一股外地人的难闻的味道，一直到你有了北京的户口和身份证时，才会自行消失。
　　 我的月经，停了，已经一个半快两个月了。天啊，我不该是怀孕了吧？我不该是怀上了那个派出所所长的……杂种了吧？这么说，我是要当妈妈了？虽然是一个杂种的妈妈。可是，我还不到十七岁，还差两个多月哩。
　　 按我以前学过的仅有的医学卫生方面的知识来对照，我的确是怀孕了，因为不来月经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明。是的，我是怀孕了。这么一想。我就感觉到我的肚子里实实在在的是有了一个小孩子了。天啊，这么快，我还一点准备都没有。我只是在小时候，和哥哥张小草一起做游戏那会儿，幻想过自己要当妈妈，可是，真要我当妈妈，这，还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来没有当过妈。我究竟该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吗？我听到了我的肚子里那孩子发出的声音了。滋滋滋的，就像一股细细的小溪在地底下流动的声音。那孩子真的就如一粒小小的种子，在我的子宫里扎根了。
　　 女人的子宫真的就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我把我的右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抚摸着：子宫就在里面，那孩子就在里面。我的右手似乎已经抚摸到了我的孩子了。他（她）还是一粒小小的孩子的种子。他（她）正在扎根。男孩，还是女孩？我要不要把他（她）给生下来？生下来以后，我会把他（她）给扔掉吗？不，我不把他（她）扔掉，就算他（她）是一个丑八怪，就算派出所的所长不承认他（她）是他的孩子，不愿意做他（她）的爸爸，但是，我是他（她）的妈妈。我是他（她）的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