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泰岱余脉平阴县城的近郊，有一个村，叫兴隆村。兴隆学校就在村子的中央。这是一所规模较大的学校，有大大小小几十间房子，都是北方常见的平顶房，石头墙，木棂窗，桌凳也都是简易的。“黑屋子土台子，里边坐着泥孩子”就是它真实的写照。墙上，“造反有理”“狠揭猛批走资派”的标语痕迹到处都是，使这个校园显得更加残破和凄凉。
　　在“贫下中农的孩子必须就近上学”的精神指引下，几乎所有的村小都在原规模上升级。这样，农村初中便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因为中学小学兼而有之，又不十分正规，人们便称之为“戴帽中学”。
　　兴隆学校就是这样的中学。
　　生源猛增，各地教师严重不足，只好让民办教师来代替。这就在一时间形成了初中毕业教小学，高中毕业教初中，甚至同级毕业教同级的畸形教师队伍。
　　兴隆学校共有十八名教师，三百多名学生。其中公办教师只有三人，一个是校长韩玉明，一个是教导主任杜开新，另一个就是工农兵学员方白冰。其余的全是泥腿子教师，即民办教师。人们习惯地把公办教师称为正规军，把民办教师叫作游击队或者土八路。
　　自当上教师代表后，康亚飞开始悠悠然飘飘然，甚至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了。仿佛身份立马高人一等，绝对是学校的决策者和领导者，是老师们的活菩萨和救世主。
　　周一，是召开例会的日子，方天晓早早地到了学校。
　　不一会儿，栾永现也来了。两人刚刚打了个招呼，干核桃康亚飞就一步跨进了办公室。他看了看栾永现，开口就是：
　　“哎，我说老软啊，今天由你替我做值日。先领着学生去抬水，再扫地浇花擦桌子，最后生炉子。”一副得意洋洋居高临下的样子。
　　勤勤恳恳热心助人是栾永现多年养成的习惯。若是以前，他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答应，帮助他干一干。这次因为康亚飞以不光明的手段当上了教师代表。栾永现是七个不满八个不顺，也就不如以前那么痛快。于是侧起脸问他：“我帮你做值日，那你干什么去？”
　　“干什么去?”康亚飞脖儿一挺，使劲甩了甩板寸头，挺傲慢地笑笑：“咱有大事，和校长研究工作去。”
　　“好啊，当上教师代表了，事情就是多。”栾永现半真半假地说。
　　康亚飞得意地笑了笑，抬手啪地打了个响指：“那是当然。按级别，除了校长和主任，教师代表就是三把手嘛！学校工作真是多得很呀，既有长远规划，又有临时任务，所以得经常地研究，及时地研究，你说我能不忙吗？”说着，他瞄了方天晓一眼：“哎，我说小方呀，你年轻轻的，可要勤快一点，耍滑头可不行，别光叫老栾一个人做，你也帮着他做!”
　　方天晓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怎么？有情绪？教师代表的话你敢不听？快一点，别磨磨蹭蹭的！”
　　看到他这副德行，方天晓从心里感到厌恶：狗屁教师代表！看看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看看那颐指气使的神态，看看那滑稽小丑的作派，一副小人得志的痞子相。可他却浑然不觉，俨然上级领导视察指导工作似的。他不由心里在想，别说没什么大问题可以研究，即使有，也应该做完值日再去。因为这是你的校务分工，这是你的责任！又想，让这样的人当教师代表，来参政议政，岂不要正气下降邪气上升？岂不要把学校搞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同时，他也很为栾永现愤愤不平。栾永现是本校年龄最大、教龄最长、资格最老的民办老师，可说是桃李满天下。他曾担任过方天晓初中两年的语文课，方天晓一直特别尊重他，敬佩他。他想，栾老师教龄资历威望都远远在你康亚飞之上，凭什么就听你吆三喝四说五道六？他觉得栾老师太过老实和迂腐，这样地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活得有些窝囊。
　　继之又想，我的好栾老师啊，怪不得他们叫你软皮蛋，任意地指派你命令你，你果真就强硬不起来么？看来性格使然，干核桃就是干核桃，软皮蛋就是软皮蛋。软皮蛋成不了干核桃，干核桃也永远成不了软皮蛋！
　　康亚飞还在一旁摇头晃脑，指手点点：
　　“我说小方呀，这样干可不行！你应该先擦桌子，洒完水再扫地，最后点火生炉子。”
　　方天晓满怀怒气，不予理睬，只低着头干活儿。
　　康亚飞意犹未尽，仍在一旁指手画脚：“我说天晓，干事细心着点，别毛手毛脚的！”
　　听到这里，方天晓真想大骂一声，生炉子，生你妈那个蛋！然后把笤帚一扔老远，要不就摔到他长满豆豆的猪脸上去，来个溜之大吉！但看看栾永现那任劳任怨一丝不苟的样子，他又动了怜悯之心。嘿，扫地就扫地，提水就提水。但是，我决不是为了你干核桃康亚飞，我是在帮助我可敬的栾老师！
　　于是，他端起脸盆先洒水，洒完后，又拿笤帚扫地，直到把地扫得干干净净。
　　六一儿童节快要到了，为了庆祝少年儿童的盛大节日，学校布置每个班都要贡献节目。于是，各班主任都调动起了文艺细胞，见缝插针地赶排着，准备到时候大显身手。课外活动时间，有的班表演喜庆活报剧：兔子和乌龟，有的班搞男女表演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为了到时候一展风采，方天晓也在不停地忙碌着。
　　这天，一阵欢快优美的歌声吸引住了他：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心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嗨
　　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董娜给学生辅导节目。她上穿粉红色布褂，下穿黑色绸裤。两只袖管高高挽起，露出两段雪白的小臂，边唱边翩翩起舞。他猛地一惊，看不出来，她竟有这么高的艺术才华！这时，他才认真地注意了她。
　　她是那么美，身材修长，端庄文静而又落落大方。白皙的漫长脸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聪慧的光芒。使你一眼就看出她的坦诚和无私，温存和善良。的确，她美，她的美恰到好处，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矫情和造作。可以说，即便嫉妒心最强和最善于挑剔的人，也难以说出她有什么不足！
　　她看见他，忙停下来，绯红了脸，笑盈盈地说：“快来呀，天晓哥，帮我指导指导！”
　　方天晓摆了摆手说：“不行不行，咱五音不全，缺少艺术细胞。高兴了，喊声‘磨剪子来锵菜刀’还差不多!”
　　“你呀，真会夸张！”董娜看着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嘻嘻地笑个不停，那声音甜甜的，仿佛银铃儿在摇。
　　随着时间的推移，方天晓还发现，董娜不仅有着纯美的气韵，还有一颗水晶般洁净的心。有老师生病了，她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求医问药；有老师生孩子，她主动地义务代课。她一次又一次擦去了孩子们脸上的污垢，补上了他们不小心划破了的衣裳。
　　这就不能不令他怦然心动，对她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心！
　　但是，当冷静下来的时候，他马上就对自己进行了否定：人贵有自知之明。人家是阳春白雪，自己是下里巴人；人家是白天鹅，自己是丑小鸭。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自己与她都有着不小的距离。更何况，长年患病的父亲，已使家里负债累累，穷苦不堪。所以，尽管有时候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但每次都因为勇气不足而望而却步。
　　然而，情爱的力量实在是难以抗拒的，这件事不能不叫他久久地深思。有时，他分明地感觉出，董娜对自己格外热情，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但有时又觉得不是。比如，她几次约他一起回家，还经常向自己借支钢笔啊图书啊什么的。有一次，她们班里的桌子坏了，这么多的老师，她偏偏叫自己去修理。
　　的确，姑娘的心犹如天际的云，虚无缥缈。方天晓一时拿不准，这到底是同志间的友谊？还是朦朦胧胧的爱情？倘若是朦胧期的爱情，自己主动出击，或许能迎来理想的效果。倘若只是同志般单纯的友谊，那么，你的贸然出动，必将会引出极大的麻烦甚至尴尬。
　　他永远忘不了，读高中的时候，一名男生给一名女生写了一封求爱信。那女生在教室里举着信大呼小叫，到处张扬，叫全班同学扔着互相传看，最后还把那信交给了老师。弄得那男生声名狼藉威信扫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一直到毕业都没抬起头来。
　　所以说，女人是一本读不透的书，是一张看不懂的画，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继之又想，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总不能和这大好机遇失之交臂，造成终生遗憾遗憾终生吧！等瞅准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勇敢起来，厚着脸皮表达一下自己的爱慕之情。
　　即使被她严厉地回绝，即使遭到她无情的讥讽和挖苦！
　　学校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下午的课外活动，是师生们最轻松最自由的时间。男生们在伸臂踢腿大呼小叫，有的在打篮球或者乒乓球，有的自由跑步或者推铁环，有的扯成长串玩黄鼠狼子抓小鸡，还有的用手绢蒙起眼睛来打瞎驴；女生们则说着笑着打着闹着的跳房子、踢毽子、夹沙袋、跳橡皮筋等。校园里到处是欢声笑语。
　　有的老师也参与其中，和学生游戏玩乐。有的则在办公室里看书读报备课批改作业。
　　董娜近几天情绪特别高涨，干任何工作都热情得像团火，言谈举止洋溢着迷人的风采，连走路都带着一股风。她像一朵烂漫的山花，在昂首灿灿怒放。此刻，她正伏在桌子上批改作业。改着改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而且越笑越来劲。
　　吕继先瞅着她问：“大美女你笑什么？”
　　她越发地不肯说，只抿着嘴吃吃地笑个不停。
　　吕继先是有名的呱呱嘴，见她老是笑而不答，就呱呱起来：“看你这高兴劲儿，我猜想，不是拾到一块金元宝，就是找了个好女婿！”
　　董娜抬起头，使劲地白了他一眼：“臭嘴，人家笑的是学生造句。不知道学生怎么想来，我让学生用‘狡猾’和‘难过’分别造两个句子，有个学生是这样造的：
　　‘今天我抄了王晓鹏的语文作业，狡猾的董老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难过’本来是心里难受的意思，有个学生却这样造：‘我家门前的那条水沟真难过，一到下大雨更难过’。你们说，这样的学生可怎么教法？”
　　吕继先说：“我看这学生造得好，能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学生说你狡猾，你先检查一下自己，到底狡猾不狡猾啊？”
　　董娜白了他一眼：“你呱呱嘴才狐狸才狡猾呢！”
　　栾永现是个老成持重的人，轻易不给青年教师开玩笑。他接着董娜的话头说：
　　“学生基础差，该怎么教怎么教呗。学生入学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不是批老师就是斗校长，再不就是生产队拉着去劳动，当然学不好。你们四年级学生不行，我们初一学生也这样。咱们不是提倡启发式教学吗？那天我给学生布置了一篇《我的家庭》的作文，我启发他们平时要多读书，多观察生活，多用些词语。学生们倒是很听话，可是不懂得取舍，用词也囫囵吞枣。有个学生这样写道：
　　每天吃过早饭，我们全家就分道扬标(镳)。我爹和娘到地里抱地爪拾年画（刨地瓜拾棉花），有时也拍（掰）老玉米。我背书包到学校去上学。爹妈对我可严谨啦。有一天，我犯了一个非常伟大的错误，偷了小黑瞎子一支钢笔（又不是新钢笔），长舌头接着把这事告给了我爹。（注，小黑瞎子、长舌头分别是俺班王大同和李小刚的绰号），我爹听了恼羞成怒，呻吟咆哮，拿起根棍子，直打得我皮开肉定（绽），鬼哭狼嚎！（都是李小刚惹得祸，我非常恨这个长舌头）。我娘看见我爹打我，不但不过来防止，还在一旁添油加粗（醋）地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董娜嘻嘻笑着说：“吃过早饭，我们全家就分道扬镳。我犯了一个非常伟大的错误。乱用词语，褒贬不分，是非不辨！”
　　栾永现有些愧疚地说：“都怪我教学不得法，启发不到位。”
　　呱呱嘴吕继先早就沉不住气了，说：“现在咱们一再倡导启发式教学，好像有多么神秘似的。其实，启发式一点都不神秘，也不是咱们老师的专利，有些农村老太太都用得非常精当。下面我举个例子：
　　“我二哥有一天去玫瑰庄卖豆腐，走到大街上，他感觉有些内急，就放下豆腐挑子去撒尿。撒完后正巧有人买豆腐，他就拿着刀子切豆腐。
　　两个老太太远远地过来了，其中一个问：‘小伙子，豆腐干净不？’
　　我二哥挺自信地说：‘情好吧，大娘，这豆腐绝对干净！’
　　老太太见启发不到位，就进一步启发：‘用手拿豆腐，手上干净不？’
　　我二哥把脖子一挺说：‘放心吧，大娘。出门时俺用香胰子洗了好几遍，不信，你闻闻，你闻闻。’说着，伸出手去叫老太太闻。
　　老太太左右躲闪着他的手不闻，见他老是执迷不悟，就不再启发了，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问你，刚才去茅房，回来洗手了没有？’
　　我二哥一听就急了，急忙分辩说：‘不脏不脏！撒尿时俺根本没用手，那玩意儿用豆腐刀子托着来！’”
　　大家笑得涕泪迸流，一塌糊涂。有个老师正喝水，没憋住，嘭一声将茶水喷出老远，笑着钻到了桌子底下。
　　黄一如说：“老吕，你他娘的吃了荆条屙篮子，一溜胡编。”
　　“操，这都是真的，谁胡编啊？”呱呱吕一脸的庄重：“不信，你们找我二哥去，问问他是不是拿豆腐刀子托着？”
　　栾永现笑弯了腰：“老吕你这个孬熊，胡诌八咧，笑得我肚子痛。”
　　侯庆申笑咧了嘴：“都叫我尿到裤子里了！”
　　吕继先却一本正经：“尿到裤子里怨谁呀？自己的家什，怎么不用手抓住？”
　　董娜羞红了脸，说：“人家说点正经事呢，你呱呱嘴跟着瞎掺和。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臭嘴，就是个臭嘴，开口没一句好听的。”
　　吕继先却不急不躁，就见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把个纸团往董娜桌上一扔，慢条斯理地说：“董老师，给。”
　　董娜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两个小纸团，诧异地问：“给我这个干嘛？”
　　吕继先说：“你不是不愿意听吗？不愿听把耳朵堵上啊。”
　　大家见他这么幽默，又是一阵大笑。
　　董娜红着脸站起来，都哝着：“臭嘴，真是个臭嘴。”叫着另一名女教师出去了。
　　“老吕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黄一如补充说。
　　的确，这吕继先不像有的人，讲起笑话来别人还没笑，自己就先笑破了肚皮。也不像有的相声演员，为了引着别人笑，自己先大笑。或者在自己身体上、生理上甚至在爹娘老婆身上作文章。恨不得拿个痒痒挠，挠着别人的胳肢窝叫人笑。吕继先不，他就那么不动声色，平实而自然，慢慢地抖着包袱。可还就由不得你不笑。
　　黄一如说：“怎么这操蛋事叫你听说了。”
　　“这有什么办法？芝麻掉到针鼻里——巧了呗。不是朝你们吹，咱好故事好笑话有的是，七天七夜也拉不完。只要愿意听，以后我慢慢给你们拉，但必须把腰带扎紧了，要不，笑破了肚皮我不负责。
　　大家仍在不停地笑。
　　“当然，不愿听也好办，到时候，拿棉球把耳朵一塞，什么也听不到。”
　　大家见这活宝如此风趣，禁不住哈哈大笑。
　　方天晓和解地说：“一本理论书里说，艺术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正确的思想性，一个是完美的艺术性。吕老师这故事虽说思想情调不高，但挺有艺术性的，很能叫人品味和咀嚼。吕老师口头表达能力很强，能叫大家都乐起来，而让人愉悦本就是艺术的基本功能之一。所以，咱们要取其精华，丢弃糟粕，不能全盘否定了他！”
　　吕继先得到了支持，眉开眼笑。他晃动着大拇指：“天晓老弟，高，高，实在是高！你的，好人大大的，前途大大的！我敢保证，就凭你这个水平，今后，想不发达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