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门前桑(小说)
雪从昨天晚饭后开始,飘飘扬扬地洒了整整一个晚上。晨起,拉开窗帘,雪不再是鹅毛样儿的了,似有似无的飘着,院子里满眼雪白,院子西南角茅房边儿的桑树的枝杈间也盖上了漂亮的雪被,就连粗壮的树杆上的老皮上也斑斑点点地被白雪妆饰了一番。地面上有连通北房和茅房的一条黑黑的道儿,小道儿脏脏的,与满院的雪白黑白分明。脚印与脚印之间拖拖拉拉的,有分有连,一点儿都不利落,那是银英刚走了来回的印迹。
院子里很静,偶尔有麻雀扑楞楞地飞过,惊落屋檐上的积雪,噗—的掉下,屋子里被雪映得亮堂了些。墙上贴了不少的挂历画,有四大伟人像,也有明星美人像。每年年前村子里有人送给银英些报纸、画册,她总会烧些糨糊,把熏黑了的墙壁贴上,而每扒下一张旧的,墙上的颜色就会于其它没贴画儿的地方截然两样,于是她的墙上就贴上了各种类型的画儿,不伦不类的人物相视而笑、南北风景各有迥异。
银英对躺在炕上只顾着大口吸气的荣娃大着声地说:“还吐么?”声音又震落了屋檐上的一团雪,雪团掉下后,细碎的雪花弱弱地在窗前悠悠飘下,又是一个宁静的早晨,若是往日没有下雪,院门外的小路上该有人走动了,若是往日没有下雪,银英该拿把扫帚扫院门外的小路了,即便是她用变了形的双腿摇晃着上身也不容许院里院外乱七八糟。
荣娃五十几耳朵就背了,都已经二十几年,银英早就熟悉透了多大的声调才能让他听得见。这聋子说也奇怪,你要是跟他说别的话他老听错,或者干脆听不见,但只要是你悄声点说些坏话啥的,他却立刻回头,“你说啥?”张着掉了门牙的嘴边引出许多疑惑。
“还吐么?”银英更大了点声,并用手戳了戳靠在炕角被子上的荣娃。荣娃大口地喘着气,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气全部吸上来,可怎么努力也不行,他的肩膀使劲地向上缩着,两个肩头每次努力地靠上了下巴,憋得实在不行不得不被下伏的胸脯拉了下去。这该死的气儿怎么就吸不上来了呢,荣娃顾不上说话,他的嘴是用来向上提气儿的,他一想说话就会憋地快要死了。于是他能顾上的只能是更快地让胸脯上下伏动。
这么多年了,每到冬天荣娃的咳嗽病就会加重,可今年怎么就过不去了呢?银英管了荣娃一辈子,和他吵了一辈子,把他的烟藏到炕垫子底下,藏在镜框后,把酒藏到鸡窝边,生气了就干脆倒掉,可是无论怎么费尽心机的和荣娃打游击,最终还是败给了他,败给他还有一个一想起就锥人心的原因就是泥蛋儿儿。
炕角儿的荣娃哼了一声,银英赶快站起。说是站起,其实只是趴在炕沿儿上,将坐在炕下木凳上的屁股离开凳子往前挪了一点点,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胳膝盖疼地让银英不得不咬住了后牙。她的后牙已经掉光了,咬住的只有前边仅剩的几颗稀稀拉拉的牙,只有后牙根在使着劲儿。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摩擦的声音。走多了疼,坐久了站起的时候更疼,腿疼的毛病已经好多年了,银英已经习惯了每个能省力的动作。银英趴着床沿,将自己的身体往前送,送到了荣娃的身边才用左手摸到了他身边的小塑料盆—一个红颜色的小小的塑料盆是给荣娃吐痰用的。荣娃只是弯了弯脑袋,很费力地吐出了一口粘乎乎的痰,右边脸上粘上黄黄的痰丝,让人恶心。好多年了,荣娃一走多了路就会像狗一样急喘气,然后咳嗽吐痰,可每次都是稀稀的白色的痰呀,看来今年这年是过不了了吧。荣娃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要说一句话。银英把小盆儿放到被子旁边,用手绢擦了擦荣娃的脸。
怎么这么费事儿呢,他要说的字只能从喘息的中间慢慢地往出蹦。
“不行—让—小—虎—回来。”银英从荣娃背后的被子下掏出一个小瓶瓶,尽管荣娃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银英已经打开了瓶盖。他张着嘴,发出哈—呵儿—哈—呵儿的喘气声。银英将瓶瓶举到眼前,花了的眼隐约可以看到喷口,她习惯性地用手摸了摸喷嘴,对着荣娃张开的大口呲—呲地喷了两下。荣娃的两颊也凉凉的,那是银英左胳膊肘杵在炕沿上支撑着身子,费力举起的右手扶不稳小药瓶的结果。
药的效果很快就起了作用,荣娃的喘气声小了下来。
“我的身体—我—清楚,”荣娃得抓紧时间说,他知道这药效维持不了多少时间。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已经打了电话了”,银英鼻子抽了抽,心里涌上的委屈把鼻子憋的酸酸的,使劲一抽,酸麻的感觉就直通脑门,直憋的银英的眼泪直想往外涌。
银英昨天下午就去门边儿的小坏家打了电话了。在经过胡同口的平放在地上的长方形石柱子时,她艰难地俯下身子摸了摸被风吹雨淋、被小孩子踩跳、主要是被人们的屁股蹭来蹭去的黑油儿明光的柱子子。这东西自她嫁过来就躲在这里了,样子像是哪个官宦人家门前的栓马柱,说不定是个古董呢!银英有点可惜了儿的想了想,走向小坏家。看天气今晚怕是要下雪了。下了雪可不敢出来了,摔倒在别人家就麻烦了。
从小坏家出来时,银英摇晃着身子走过石柱子。今天天气冷,没有太阳,军民妈也没出来、蛋娃妈也没出来,胡同口没有那伙白头发老汉、老婆儿们,还真是寂寞呀。
年轻人就算是隆冬了也没有坐在胡同口儿闲谝嗒的空儿。现在的农村可不像先前了,农闲时还有个年轻人和媳妇子家在路上来去。这几年连打麻将、打扑克、喝酒的年轻人都没有了,两口子一起出去打饼子的很多,孩子都送寄宿学校了,成绩一般的初中上完也跟父母走了。去的都是大城市,北京、天津、太原,都是些银英光从电视上听过却从没去过的地方。
银英坐在胡同口的时间要比军民妈这些人早的多,一坐就是二十年。自打有了泥蛋儿,她去地里伺弄庄稼的活儿就基本交给了儿子媳妇,她只能看着泥蛋儿在家做些摘地椒、剥棉花的活儿。每天都是她和泥蛋儿出来。老头子也出来坐,只是气不太揪的时候出来一会儿。光坐着听别人东家长西家短。他耳朵不好,插话人们总是笑他,他还不知道人家笑他啥。
每次泥蛋儿都用两只手扳着曲起来的左腿膝盖,左脚压在右屁股底下,右腿拖在身后。她要想往前一点,右手会努力地扒面前的土地。远看像极了匍匐前进的解放军。由于成天在地上噌着,裤子总是烂得很快,在泥蛋儿的每个裤子屁股和膝盖的地方都被银英缝上了棉花做的垫子,夏天了就把里面的棉花抽出来,爬在地上就不会热了。
去年村里要硬化路面,各家出五百块钱,银英给小虎打电话,小虎倔倔地说等有了钱再说。于是全村就只剩下银英家门口没有铺上水泥。多亏这窄窄的胡同里只剩银英一家了,另外两家都新批了地方,把新房子盖到村门外去了,都是两层的小楼,气派着呢。小虎说今年就能攒够钱,把房子拆了盖七间大北房,院子后面那家把房子盖走了,说是小虎出二万块钱把老地方让给小虎,经过海霞讨来还去,竟搞成了一万四。海霞真是个过日子的能手,多的钱一分都不舍得花。新农合本儿上的四十元钱就是给银英和荣娃买药的,若还剩一点的话,就是山楂丸或者感冒药也得拿上点,因为每年新农合本上的钱到第二年就没有了。海霞真是个过日子的能手,多的钱一分都不舍得花!
“多亏没铺水泥,要不我家泥蛋儿坐在水泥地上,冬天冰凉、夏天烧烫,哪儿能行!”
“就是,就是,水泥铺上泥蛋儿就受屈了。”所有的老汉、老婆们都这么说。
“电话里—咋说?”荣娃本来话就少,这几天连躺下睡都不行了,只能把三四个被子摞起来靠在上面。有时候困的不行了,迷糊一会,就被急需要氧气的肺部喘醒了。所以他的话简、短、快。
“过两天回。”银英四根柴棍似的手指端着碗底儿,大拇指卡住碗沿,拿着抹布的右手在碗里一转就是一圈,炉子上的锅里冒着气儿,蒸汽附在玻璃上,如泪珠儿似的滑出一道道的水痕。
银英的腿疼好多年了,村里卫生所的医生说是胳膝盖的骨头里的润滑油少了,也没啥正经法儿,除非换个假的。银英一听说最少要四、五万,咂了咂舌头就把那四五万扔脑门子后面去了,再不提腿疼了,可银英的手照样利索。可不能跟年轻时比了,人们不是常说嘛:少年光光老来鳖,银英的手并没有停下来,抹好了两个碗、一个盘子,将它们整齐的摞起来,放在炉台上。年轻时银英的家干净利落可是全村出了名儿的,要不是泥蛋儿……想起泥蛋儿,银英的心就像是放时炉火里的塑料袋一样“兹--”地抽成一团,不是那种刀割斧砍的疼,也不是针刺或者是砸打一样的疼,像是、像是左手揪着肉,右手用生了锈的锥子挖一样的难受。
“你后悔吗?”银英没有再提儿子回不回的问题。
“娃,可怜的,不后悔!”银英时不时会问这句话,因此荣娃早清楚她每个字的含义。
“还记得那个李医生吗?”
“嗯”。
“多少回我都梦到他,他老带着个眼镜,按说长的也不丑,咋我就不喜欢人家呢?”
银英絮絮叨叨地讲,也不管荣娃听不听。
“咱泥蛋儿儿刚生下来,他就能看出来,说娃脑子不正常,你说他才是一个读书的娃娃,咱咋对人家那个样子。”
荣娃的耳朵里只进了银英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其实内容并不是很清楚,他也懒得弄清楚,反来正去就是那几句。
“还不是他说咱泥蛋儿儿能让他们教授做实验!”银英仍有些愤愤地。
“啥做实验,还不是把娃脑袋开了瓢,看里头是咋长的?那还能活的了?”银英提起那个跟她们一家说脑瘫的孩子可以做临床试验要签个合同的事儿,还是有些激动,声音也高了两度。
荣娃的气喘声低了些,可是用不了几分钟就要吐一次痰,那肚子里不知道能生出多少脏东西。
“说是让你别抽烟喝酒了,你咋就不能听我的,一辈子管了你一辈子,该是能顶了事儿呀,你一天价把我窝囊的。”银英放下痰盆儿,里面的清水上漂浮物里有丝丝血迹。
“噗--”,院子里桑树上的一团雪突然掉了下来,不知道是麻雀碰飞了雪团,还是掉下的雪团惊到了麻雀,屋檐下三两只麻雀叫唤着飞到了院子里的桑树枝上,雪沫在麻雀的爪子碰触之下乱飘一气。家里没有泥蛋儿“啊--啊--嗯--嗯”的叫唤声,还真是安静啊。
“有风吧?”
“嗯。”银英哼了声,把盖在荣娃腿上的被子往肚子上拉了拉。
“你说是不是咱院儿里的桑树的过?”
“嗯?”
“你说是不是咱院儿里的桑树的过?”
“碍它--啥事儿?”荣娃还有些气短。
“那老人们都说院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槐?”银英大声的说。
“胡说—啥哩!你不记得—你娃—拿摩托—摔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荣娃的脸憋的黑青黑青的。
“是呀。”那一年真是不顺呀。
银英将镆镆放进锅里的箅子上,盖好锅盖,重又坐回到炕边的凳子上。望着墙上挂画上那张忸怩作态的美女的脸,眼睛看着自己的鼻梁,肘儿支在炕沿上,手拖着腮,闭上了她唠唠叨叨的嘴。
她一直不愿意相信泥蛋儿的病是因为儿子的原因。
那年和海霞定下婚事,那棵桑树上的桑堪果特别繁,白颜色的桑堪果惹来好多孩子。有的在树下捡的吃,也有顽皮的俩腿一夹,又臂抱着树杆像猴子一样一蹿一蹿地就上了树。白色的桑堪吃了不染手和嘴,也甜,银英只是搬个凳子坐在屋檐下,笑着看孩子们给她做着各种鬼脸,银英从没恼过。村里孩子喜欢养蚕玩,有孩子们上树摘桑叶,银英还帮着捡叶子、装袋子,小孩子们也都喜欢银英,银英真是心软呀,不嫌娃家颇烦,多少人见着银英都这样说。
看着小猴猴们调皮,银英总爱憧憬,不知道自己的小孙孙会是个怎样好玩的人儿。可是,那两万元彩礼却是一个大传为难题。银英每天都会把藏在炕垫子底下的那本儿子小学时念过的语文书拿出来,那里面夹着她陆续存在定期存单,已经有一万二了,还差八千呢。这钱可攒了好些年,银英都有好多年没给自己和荣娃添新衣服了。节俭的日子过的紧巴却充满希望。可眼看着攒的差不多了,儿子也到了结婚的年龄,这彩礼钱却是蹭蹭的往上涨,两三年光景就涨了一倍。
海霞妈提出要两万元彩礼,还得把房子重新盖一下,说是现在结婚都是是“海霞妈提出要两万元彩礼,还得把房子重新盖一下,说是现在结婚都是“三金一铜两冒烟,五间北房贴瓷砖;二层门楼带拐弯,北京还有个饼子摊”,可把银英愁坏了。就算是小虎每年冬天收些玉米、地椒、棉花等作物送到收购站,赚点差价,就算自家地里的庄稼伺弄的再好,可离海霞家的目标还差的很远哪。西房里那几瓮麦子粜了也只够结婚的席面钱。荣娃总要抽的都换成8毛钱一盒的山茶了。
若小虎有个兄弟姐妹还好说,还可以借,可是银英在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给小产了,后来怀一个流一个,到快四十了才生了小虎,那时候可喝了中药了,想起中药那股难闻的味儿,银英都反胃。
亲戚邻居见了面总说:“要用钱早些吭气。”话虽这么说,但伸出接别人钱的手终归会让脸上不光鲜。
要说这大事上还得靠男人哪,荣娃背着手,趿拉着鞋,连咳带喘的在朋友、亲戚家东借西借,终于把彩礼钱凑够数了。经过媒人好说歹说是看着海霞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俩孩子又死活愿意,海霞妈终于吐口儿让结婚了。
她勉强抬了抬眼皮,透过眼缝能看到,洞开的门口雪地里,停放着一辆血红色的小轿车,怕是小虎开着新买的小车吧,不知道他攒够盖房子的钱了没有。
耳中隐约传来儿子媳妇的嚎叫声,像唱歌儿似的拉着长长的音儿:
“妈呀---你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儿—了呀!”
“妈呀---你让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哎—哎—哎---”
“爸呀---”
“爸呀,哎、哎、哎---”
小虎和海霞的哭歌儿是此起彼伏,此消彼长,银英甚至看见了这俩孩子冻得发红的鼻子下拉的长长的鼻涕虫。不错的结尾,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