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小兵之死(短篇小说)
茅草屋外,落雨点点。四棵高大的芭蕉树将宽长的叶子伸到屋顶上。扶在台阶上的老狗打着盹。天微凉,叶微卷。已经是肃杀万物的秋天了。
屋里的茶几上烧着热茶,坐着一老一少主仆二人。这兴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呢。所以好一阵只是泡茶,两人都无语的沉默着。又加这突来的冷风冷雨,气氛难免有些悲凉。
“我明日走!”
“不晚一日?”
“军营里催的狠。”
“觉得家里需要带什么的就带上吧。”家徒四壁确实没什么好带的。
“军营里都有。”应该有吧,他也不确定。
“听少爷的”曾伯将没了颜色的茶倒进他的杯子。
“我走之后,家里两亩地或卖或送,曾伯操作就好。留点钱去女儿家也不至于太被嫌弃。”想起家道的败落,他觉得茶有点苦。
“连年的战争,十室九寡。她现在也是一人,不敢嫌弃。况且我还能动。想当年跟你祖父打战,我可是砍过一个将军头的。”曾伯有些激动,其实杀的是替身。
“树倒猢狲散。。。想当年家道繁华时。。”但这话对不起曾伯,将话题转了几转,“我也曾立志要做个声名远播的书法家呢。这战要打到什么时候。”
“二爷现在不是每日都在写吗。人生岂可轻易放弃梦想。待曹丞相一统中原后。自有东山再起的时。到了军营二爷也别忘了年少志向,需每日练习。这才不失为司马家的人,才对得起祖宗。”
忽想起了一些事,“二爷还记得五年前寒食来我们家的小乞丐赵云吗。”
“记得,据说现在是蜀国的大将。以前就见他很有志向。”比一比,现在自己家徒四壁,心理有些酸味。
“他那日走时将家族的青钢剑留下给我,说是他日见面就凭此剑。当报涌泉之恩。”曾伯把挂在墙上的剑取下,感慨的抽看了几次,寒光逼人。依旧放在膝盖上。
“我进的是曹丞相的军营,若是见面就是敌人了。”
“话虽如此,若是能见面,他见了此剑一定认得,到时二爷投其帐下做个管事的,也可衣食无忧。对于练习写字也有很大帮助。”
他有些愤愤的:“我即已投身曹丞相,又怎么能去见他呢。”
曾伯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回答,终究明日要离去,便不争论,早早的歇息了。
星子一闪一闪的蔓延着,直到铺盖了整片天空。他静静的依靠着墙,心却汹涌着。自古来征战沙场者几人能回。这份理想大概要埋进沙堆里了。
他想起年少是练字的情形。早上起来必要做一百下俯卧撑。又要练四平马。第一次手抖的抬不起来,以为就这样残废了,谁知竟然熬了过来。依旧是每天这么练,这么写。整整的九大缸水就这么写完了。
谁知小有所成时,战争却来了。一群匪兵冲进他家抢走了值钱的物品,门板都不放过。母亲吓死过去,父亲熬到冬天也去世了。据说那群匪兵最后被曹丞相杀了,因此他才想入曹丞相军营。
到醒来时,天尚黑着,虫鸣声吵的激烈,全没停下的意思。云朵在天上流动,山坳里有着一抹红光,像染红的蒲公英。
他拿起青钢剑——原先就想好要带去的,据说运气不好,会给士兵发木戟。
军营在小镇的郊区外,而这里去还有二三十里的路要走。
出了村庄,眼前是荒芜的小路,两边高高的山坡,常有枯骨从坡上滚落。又有间隙中落了几片稻草田,野草里筑着鸟巢。路过的村子里见不到人烟,房屋破败只剩下屋梁和残骸断壁。常有野兔从屋里出来一点也不怕人。
满眼的荒凉和死寂。战争带给人们的伤害除了这十室九空的惨烈,恐怕更深的是黑夜里见不到光明的恐惧。没有了希望,人就走不远了,也活不长了。
到了军营已经是晌午,递了军帖。领了一个刻着自己名字的竹牌,在到军需处领取竹甲和一柄长戟,然后被归入步兵行列。分配到一个长胡子的伍长下面,然后被什长训话,被队率检阅,一来二去已经是晚上了。为了使自己能更快的开始练字,当晚并没急着去睡觉。而是在帐篷附近绕了一圈,找到个沙地。军营里没有笔墨,沙地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天刚亮,号角声划破长空。起床,洗漱,吃饭,操练,接受检阅。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筋疲力竭的瘫倒床上。接着一天又一天,每天都如此。等到他逐渐适应,开始有剩余力气练字时又是一月后。但想了很久后,他只在沙地里写了十六字“国家兴亡,匹夫无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写完后回到帐篷里悻悻一夜无眠。国家是谁的国家,曹丞相的,刘备的,孙权的,但绝不会是我们这些平民的。但天下却是炎黄子孙的天下,是华夏文明,是每个字的灵魂。他,是要为这灵魂而战的。
在训练的三个月后,迎来了他第一次出战。是曹丞相和袁绍为争夺北方霸主的战争。他的营队被潜派到山阴伏击袁绍的一个小分队。几乎是屠杀,袁绍是士兵被埋伏了。惊慌失措里自己踩死一片,被箭杀死一片,一片投降,最后的才是战死。战败是无人为其埋首的,但过几天尸体便消失了,或祭奠天上秃鹫,或被虫豸啃咬,最后化成累累白骨成了土地里的养分。
生命的价值大概只对将军而言,士兵只是数目,死的了便从数目里扣去。
当晚他写下一首《行兵赋》。不刻便在军中流传。感知兵士生命之贱微,念家中妻母牢挂,情之真切,读者无不流泪痛苦。已有大家风范。
第二次出战是半月后,天有些阴沉。然而青钢剑却光芒大胜。几乎要从他手中挣脱。刘备摔荆州十万民众逃亡,步行缓慢。其妻儿被曹纯所抓。这是场实力悬殊的战役。可谁曾想赵子龙单枪匹马便往军中冲来。
他未曾想和赵云交手,何况他是将军。自己只是小兵。趁混乱避开了他的线路。却听后面呼声大作,曹丞相有令要抓活的,抓住者有赏。这些可怜的人儿便如飞蛾扑火般朝赵云涌去。命运已注定,将军面前的小兵都是衬托。此时他们生命的价值便是为那一百两黄金。家中的妻儿,老弱的父母都需要这些钱。己身的命大概等于那千万分之一的运气。
他已经离的很远,然而仿佛是命运的安排。赵子龙银枪铁马还是朝他来了。他还没想过要死。士兵的命固然微薄,但理想确伟大着。成为伟大的书法家,为家族增光,他每日每夜都这样想,并为之努力。然而他确系一个小兵,一个战场微不足道的小兵。死了就死了,没人同情,没人掩埋,他只是一组数据中的一个。
他提起青钢剑,希望赵云能见到。但却被误以为是攻击。赵子龙的长枪穿过他胸膛。血液往外翻滚,夜幕在白天降临。他努力的睁开眼,理想,抱负一切都将随风而去。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士兵的理想呢。那时大将赵子龙大概只在除掉一个障碍吧,如同夜间里打死一只蚊子。虽然——他可能是一只有理想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