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良子最近很忙。
　　 良子是省电视台《社会热点》的栏目主编，正值中年，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最近两个月，栏目组正在完成一个新课题，就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做系列采访节目。良子从目前所搜集与整理的案例资料分析，一旦播出，应该会引起一定程度的社会关注。众所周知，栏目组的收视率直接带来的效益是什么，不仅仅是奖金那么简单。
　　 良子的桌子上，排列了厚厚一摞来自一线记者采访的案例。其中有几起很有代表性的典型案例，足够能吸引观众的视线，对当前农村养老问题进行深度剖析。
　　 比如这例就很有意思。家住灵台村七组的刘凤贞，今年80岁，32岁守寡，一个人将两儿一女拉扯长大。上世纪那个年代，从大集体到包干到户，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孩子，靠着几亩薄田，可想而知生活的艰难程度。老人说话不时发出“吭吭”的声音，她也记不清是何时得的啥病落下的病根。因为太穷，她的老大儿子眼看三十了还找不到媳妇儿，后来经人介绍过继给村里一个光景比较好的人家当儿子。那家女人不会生育，于是抱养了一个儿子，长到二十多了，老子给他找的媳妇儿他不要，非要把另一个女的领回来，加上其它的芥蒂，和家里彻底翻了脸，最后干脆通过村大队脱离了父子关系。这不，刘凤贞的一个亲戚就趁机出面说合，经村大队写了手续按了指印，把她的老大儿子过继过去，这样一来，房子媳妇儿都是现成的了。老人也想得开，为了儿子有个媳妇儿，比啥都强。老二儿子初中毕业去当了兵，长得也俊，从部队复员回来不到一年就娶了媳妇儿。媳妇儿是山里人，但农活针线样样不差，逢人说话也一套一套，和老二包了一架坡，买了一群羊，又是种药又是养羊，把个小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可就有一点不好，老二媳妇儿死活不待见婆婆，本来和人好好说着话呢，一看见婆婆，那脸一下子能拧出水来。到后来干脆和老二挑明，要老婆还是要妈。偏生老二又是个怕老婆的主儿，刘凤贞一辈子刚强，不忍见儿子在媳妇儿面前作难，干脆一个人出来生活。好在村里不少人家都搬进了城里住，空房子也不少，还得操心找人看门，老人就权当给人家看门住到里边。刘凤贞还有一个闺女，就嫁在本村。闺女的公公死了，婆婆嫁了。做啥好饭了，闺女老记得给她端一碗；蒸馍了，给她送几个。怕哥嫂看见骂，就趁黑隔着墙给扔过去。好在刘凤贞身体还好，地被儿子种了，她就在人家收了后去拾遗漏的，夏天拾麦，秋天拾玉谷。春天给人家锄地，一天30块，管吃。农闲上山刨药，坡上拾柴火，一年到头也不闲着。记者问她以后生病了不能动弹了要人伺候了，咋办？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咋办？好办，一把老鼠药就办了，可不能拖累儿女，都是一大家子人。
　　 还有一例。龙口镇退休老教师严茂生家也是战乱不断。老严有退休金，老伴儿是农民，俩儿子都争着管爹。后来按农村习俗，老大管爹，老二管妈。老二不情愿也不中，于是干脆啥也不管。平日常老两口单独生活，倒也相安无事。这不，两年前，老伴儿得了偏瘫，于是就可怜老严了，整天里挖屎挖尿伺候病人，洗洗涮涮一日三餐，他也是风烛残年，哪里折腾得起。找老大，老大说不归他管。找老二，老二说不能白管，谁管谁领老头儿的退休金。记者去老严家采访，看到老严不足八平米的屋子阴冷潮湿，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靠里墙支着一张床，老严瘫痪的老伴儿就躺在床上，身上的被褥长久不拆洗，已经看不出本色。锅碗瓢盆和一些日用品就杂乱无序地放在这个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记者揭开锅，可能是昨天的剩饭，黑乎乎地粘稠地贴在锅底。这样的生活现状让记者皱眉叹息。见有人进来，老严的老伴儿用另一边健全的手捶着床沿，哀哀地哭诉：“作孽呀，阎王爷咋个不早点收了我去，留在世上活受罪哟……”
　　 这样的例子枚不胜举。按照栏目组的预定方案，良子决定针对其中的几起典型案例进行跟踪报道，并邀请从事社会问题研究方面的资深专家结合相关案例进行深度剖析，挖掘出当前农村尤其是贫困地区养老难的症结所在，在弘扬传统孝道的同时，试图从法律和社会制度的层面上破解这一难题。
　　 如果这个系列节目做成功了，那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是可想而知的。作为栏目组的总策划和总指挥，良子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再生出一个脑袋两只手，最大限度地提高工作效率。
　　 二
　　 “滴滴，滴滴——，”一大早，良子的手机就叫唤起来。良子睡眼惺忪，昨晚熬夜改稿子，他感觉好像刚刚睡着，这闹铃就响了。欠身起来，一看表，刚过凌晨，手机神经了？这一搅和，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睡着呢。扒拉开手机一看，良子灵醒了，这提醒来得还真是时候，否则的话真就给忘了。
　　 初八是老娘的生日。良子是个孝子，父亲去世后，良子年年都给老娘祝寿。前些年经济不宽裕，在家里张罗，后来条件越来越好，就在酒店里张罗，花钱无所谓，只要打发老娘高兴。良子还有个姐姐，嫁了个老外，三两年也回不来一次，除了隔三差五打个电话，基本上不起啥作用。
　　 “今儿初七，明儿初八，还好，是周末。”良子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心想，“上午打电话给酒店订餐，下午订花订蛋糕，通知几个亲戚，下了班把娘接回来，其余的好像也没啥了。”再一想，“差点忘了，得给出差的妻子打个电话，让她今天无论如何得赶回来，还有儿子涛涛，好长日子不见奶奶了，小家伙都吵闹好几次要看奶奶呢！”
　　 把所有应该考虑的都考虑周到了，良子的困意又来了。闭了灯，良子又小寐了一会，直到闹铃再一次把他叫醒，这才匆匆忙忙起床、洗漱、弄早点、送儿子上学等完成一连串麻烦的事。
　　 三
　　 车子在环城公路上平稳地行驶。良子下了班，将儿子涛涛接出来送到岳母家，就驱车去接老娘回家。
　　 良子的娘住在养老院里，而且已经住了两年了。良子每隔一个周末和妻子去看望一次，带着满满的东西。老人牙口不好，大部分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又拿回来了。娘不让带，可良子每次还是大包大包的买。只有带儿子涛涛去了，老太太才真正地欢喜，可儿子周末要练钢琴，哪有时间老来陪奶奶呢。
　　 娘退休前是街道居委会的，所以娘能体谅良子的难处。两年前，七十二岁的她从超市买菜回来，因为下雪路滑，在小区门口摔了一跤，胫骨骨折。送到医院，因年龄大，手术风险太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两个月后出院，娘只能坐在轮椅上了。那段日子，良子忙了单位忙家里，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妻子在一家外资企业当会计，加班是经常的事。儿子刚进小学，接送也成了问题。也想找保姆，可现在的保姆太难伺候，一听家里有不能自理的老人就摆手摇头。良子也是不得已才硬着头皮试探着和老娘商量去养老院的事，没想到第二天老娘就想通了，还说养老院有养老院的好，人多不寂寞，省得整天窝在屋子里连个太阳都晒不住。这让良子松了一口气，否则，单单他自己心里那一关都不好过。
　　 四
　　 养老院环境其实不错，就在城市边缘，依山傍水，很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唯一的一点缺憾，就是太静了。所以，只要涛涛这小家伙跟着来，这个院子立即就充满了生气，老人们也一个个孩子般的争着和涛涛玩，把个小家伙乐得尾巴都快翘天上了。
　　 良子进来的时候，正是老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大厅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一个个默不作声，护工正将一碗一碗饭端到老人们面前。良子知道，这里的伙食很好，食谱都是对照老人们的需求制定的。护工也都受过专业训练，很负责任。所以良子才能放心把老娘送过来。
　　 老娘不在大厅，她腿脚不方便，吃饭都是护工直接送到房间里的。良子也不想在大厅里多呆，简单和护工打个招呼，径直上楼了。虽然这里装潢很好，壁画精美，沙发也很软，还有四十五寸的液晶电视，但他总觉得有点压抑，可能是闹市里呆久了的缘故，良子还是受不了这边的过分安静。
　　 远远地，良子就听见负责照顾娘的那个护工小姑娘软软地如糯米一样的声音：“大妈，您就多少吃点吧，今天的面条煮得可好了，还有虾仁和肉末，很好吃的。都这时候了，您就别等啦！有啥事，吃了饭再说成不？”“秦护士，我真不饿，麻烦你到门口看看，我儿子今天应该来的，都这时候了，咋还不到呢？”
　　 良子隔着窗户赶紧喊：“娘——”“良子——看看，我说我儿子今天来接我，来了吧？你们还不信？”
　　 良子一把推开门，看见老娘一脸灿烂的笑。
　　 “娘，明天是您七十五岁的寿辰，儿子接您回去给您祝寿。”
　　 护工小秦忙说：“今天一大早老太太就念叨你，不吃饭不喝水，跟人使性子呢！其实，每个老人的生日养老院都有登记，即使没人接，院里也给过的。”
　　 良子背着老娘，护工小秦推着轮椅跟在后面。良子觉得背上的老娘似乎又轻了些。穿过大厅，老娘热情地和每一个老人打招呼：“老杨，我回家了。”“老姐姐，晚上不跟你聊天了，我儿子来接我了。”“王院长，这是我儿子，来接我回家……”
　　 看不见老娘的脸，但是良子知道，此刻，她一定是春风满面，像孩子一样乐呵呵的。而且，今天晚上，老娘一定又是兴奋三部曲：推着她把家里的角角落落走个遍，摸个遍；陪孙子涛涛玩个够，直到那孩子睡着为止；给自己重温家庭历史，把嘱咐了几十遍上百遍的话再嘱咐一遍。
　　 一想起这些，良子就有点力不从心。
　　 五
　　 如果不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电话，老娘的寿诞会像往年一样隆重而气派。
　　 早上九点，良子给娘穿戴一新。妻子出差回来给娘买了一套那种老款的唐装，丝绸的，大红色，上面绣着椭圆的“夀”字，穿上很喜庆也很精神。良子的姐姐从国外寄回来一串念珠项链，108颗匀称圆润的翡翠佛珠发出荧荧的光，一看就很贵重。涛涛今天也格外兴奋，像只喜鹊般围着奶奶上窜下蹦叽叽喳喳。十点多，亲戚朋友陆续来给老太太贺寿。良子看出，老娘是真欢喜，拉着街坊邻居的手就没怎么松过，来一个问半天，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直到十一点半，众人簇拥着老娘到酒店，寿宴正式开始，那闹哄哄的场面才算告一段落。
　　 寿宴进行到一多半，长寿面上来了，司仪小姐组织切蛋糕的当儿。良子终于听见兜里手机的嗡嗡声，掏出来一看，是堂姐小茹打来的，加上之前没听见的11个未接来电，这是第12个。
　　 小茹是良子大伯家的闺女。大伯家住在乡下，良子小时候一放假就往大伯家跑，和一帮野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捕鱼，无拘无束。表姐比良子大两岁，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尽着良子。后来都大了，良子上了大学进了城市，堂姐嫁了人。虽说离得也不算远，但平时没事也很少联系。良子有点奇怪，表姐不知道娘今天生日，那可能有其他事，不然不会不消停地打。
　　 后来良子想，要是不接这个电话，说不定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但是他也觉得，自己这是自欺欺人，该来的早晚要来，并不是这个电话所能决定的。
　　 良子接住电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良子，咱伯老了。”他还没明白过来，又听到表姐在那边声嘶力竭地哭喊：“良子，你再不来，要出人命了。”
　　 大伯的事，良子是清楚的。而且，去年还是良子出面做工作，才勉强解决了大伯的赡养问题。都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大伯养了六个儿子，盖了六座房子，娶了六个儿媳妇儿，到老却落得了无人赡养的境地。良子为这事专门回了一趟老家，摆了一桌酒席，将村干部和自己的几个堂弟兄叫了来，又是情又是理，最后不得不搬出若弟兄六个若不怕被笑话就把大伯接走的话，才算起了作用，最后定住轮着管，每个儿子管俩月，正好一年轮一次。良子后来也打电话问过，基本上还过得去，这才几天，大伯就过世了呢？而且，除了这，好像还有更大的乱子。看来还得回去一趟，毕竟大伯过世，作为亲侄子，奔丧是必须的，顺便看看到底怎么了。
　　 六
　　 刚挂了表姐的电话，又接到台里栏目组主管乔台长打来的电话，说这次的选题非常好，从目前的系列报道来看，取得了预期的社会效果。关于下一步的策划方案也看了，有可行性，要趁热打铁，跟踪报道，争取在社会上引起轰动效应，让全社会都来关心老年人，等等等等。良子只能咿咿呀呀地点头，给领导保证一定完成任务，不辜负台里的期望。
　　 “狗日的，连个周末都不让人安生。”良子爆了个粗口，但是他一向运筹帷幄，要不是临时出了大伯这场事，那根本不算什么。一场一场来呗，还能怎样？
　　 下午四点，良子收拾停当，准备送娘走。娘兴许累了，从酒店回来就躺下了。良子进去看了两回，头一回没喊出来了。后来等不及又进去了，见娘还睡着，看看表，的确不早了，送了娘，还得赶回老家，明天大伯入土为安，再赶回来，正好不耽误下周的工作。
　　 “娘，”良子刚一喊，娘就睁眼了，原来娘就没睡着。娘怔怔地看着良子。良子说：“娘，咱走吧。”“不是明儿个走的么？”娘说。“我今天有事，得出一趟门，要明天很晚才回来。”“你忙你的，我有涛涛陪我。”娘说。“不行的，涛涛明天得去练琴，一会让他妈妈送他住姥姥家。”“那我一个人也没事的，我不会给你媳妇儿添麻烦的。”娘怎么这么固执？“莲（良子的妻子）的公司最近正在改组，她明天要加班。”娘垂首不语，良子只看见娘稀疏的白发。“娘，你在养老院不也一样吗？有人照顾你，还有人陪你聊天，多好。我一有空就过去看您！”“再好也是养老院，你就恁快要你娘走？”娘狠狠地说，嘴角还抽搐了几下。怪不得人家说老还小老还小，这老娘也学会耍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