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的瞬间人生
“吱嘎……”靠椅背酣然入梦的我,极不情愿地被一串撕心刺耳的声响惊醒了。
我擦拭着唇下粘滞的涎水,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观察这一切:
本来是行速平稳的列车突然减速了,它越来越慢,缓缓前行,最后一顿一顿、一颤一颤——惫懒的它意志逐渐趋于消沉了——似紧贴两条平行着卧在大地上的光滑铁轨徐徐滑翔。
惟一和飞行机理的滑翔模式不同的是:它的两节车厢衔接处因不断碰撞摩擦而不断“吱嘎”作响。
生锈的列车就像个关节硬化的耄耋老人,抑制不住的咳嗽,并且脾气乖戾,丝毫不在乎他人的喜恶感受,让闻者挠心般讨厌——“吱嘎”、“吱嘎”,肆无忌惮。很明显,它背叛了自己载客顺利远行的良好初衷。
现在,惹人心烦的“吱嘎”声戛然停止。这庞然大物终于纹丝不动了,它宛若一条僵死的大虫安静地等候维修人员的发落。我试图再次入梦,却沮丧地发觉已然睡意全消。
车厢上部安装的扩音喇叭解释说:亲爱的旅客们,牵引火车头的机器发生故障了;文静的列车员戴着微笑的面具,逐个车厢以千篇一律的礼貌用词给予乘客们必要的安抚;侧耳静听的乘客们待明白后暴怒地抗议着,却显然于事无补。
从鸣笛启程,到眼下岿然不动,蓬勃与静默,乃至延伸到生与死的伟大层面,这仿佛能够让人联想生命从起点至终点的短暂路程。我猜,换做你或许也能感觉得到。
实际上,那一天发动机小恙的列车抛锚延迟于小站的时间并未多久。人们觉得冗长,觉得枯燥难捱,大概是源于这座塞外小站太过荒凉了。
探出头,放眼窗外,秋色迫近的景致确实残败。近处,张牙舞爪欲破窗而入的灌木丛尽收眼底;远处,一纵黑黝黝的光秃丘陵高矮起伏;更远的地方平畴深谷,无法预测其深浅地貌。我想,该给即将秋霜覆盖的它们写点东西。
可聒噪的嘈杂意境里我该写些什么呢?遍地的瓜子皮,遍地的苹果核;展开笔记本,面对一片泥泞的狼藉,打算记录小站荒芜的我一时难以下笔。
我注意到机车虽不能启动了,但是车厢里的空调还是照常工作的,自上而下的冷气让置身其中的我深感惬意。
“真的下定决心了?”
与我隔着狭窄过道的斜对座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征求他对面女友的意见,脸上是牵强的笑容。
女孩两手托着下巴,默不做声。
“这样不好吧?”
貌似焦急的男孩从座位站了起来,依然谨小慎微。
女孩仍托着下巴,她转而望向窗外。
真遗憾,这耍酷的女孩与我平行,我没办法看清她此时的表情。否则,我认为自己拥有十足的把握:通过她印象的表情探寻她内心抽象的动态的。
“你决定了?那可是个小生命。”
男孩绕过相隔他俩的小桌台来到女孩身边,他哀求着。
“我决定了,”女孩从下颚抽出手,她像个陌生人直视着男孩上下打量,毅然决然地说,“我没法不决定。算了,算他倒楣。知道吗,你没房子。你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
“是我害了他。”男孩说着便匍匐在女孩脚下,软弱无力的他像是虔诚的祈祷,又像抱着她的膝头抒发浪漫的诗情——因他低微的声音颤颤巍巍,盈满了让人同情的旋律。
我的键盘被我敲击的噼啪直响,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素材——真的,我简直欣喜若狂——尽管我被空调吹得瑟瑟发抖,尽管我还不清楚男孩与女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唇角上翘,轻蔑地一笑:“没出息,你起来。你快看,车窗外滚动的白云多美?一会方一会圆,一会像人一会像鬼。”
男孩仍旧匍匐在那里,他的头紧贴着女孩并拢的双膝。
“人生像善变的云,”女孩又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的抒怀:“像这列火车,谁知道下一站在哪儿靠岸?他没了就没了吧!他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他更是我的骨肉。”
“哈,你的?你能给他什么?什么都给不了!你连承诺都不敢给他。”女孩冷笑着。
男孩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煞白,目光则如炬。
男孩矫正了一下裤腿,拍了拍上边的浮尘,激动的他以质问的口吻嚷道:“就是因为我没有房子吗?因为我买不起房子咱俩的爱情就凋谢了?因为这些便剥夺了他的生命权?”
“是的。”女孩起先被男孩的举动惊愕了,但旋即恢复常态,重新托起下颚,似在沉思;沉吟片刻,她无可奈何状两手一摊,果断地回答:“没错,就是这样。但这不能怪我啊!我娘说没有房子你休想娶我,我爹也不同意。再者说,全国都这样的,没房子奢谈婚姻就是笑话。难道让我和你睡大街盖麻袋片子吗?反正打掉他得你出钱,你是男人。”冷酷的她咄咄逼人,像刻薄吝啬的威尼斯商人一般讨价还价。
“可那是条生命,你懂吗?是一条生命,有血有肉的生命。都说母爱最伟大,哈哈……”男孩凄凉的笑了,这次笑得绝不卑微,但脸色依旧苍白,“好的,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只是我欠了孩子一条小命。”回到座位的他收敛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对了,你瞧见那片丘陵了吗?”
“没有。我只看到了变幻莫测的流云。”
“你看那蜿蜒的山丘啊,它们实实在在,多像一座座蒙古包,一个个温暖的家啊!”
“但不可以当做洞房。听着,你愈发不可理喻了。”
“那请你告诉我:女人是嫁给房子,还是嫁给自己钟意的男人?”
“不知道。”女孩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不知道!反正一会你得花钱做掉他。”
呜……偷懒小憩的列车启动了,回音阵阵的轰鸣声中他俩去了另外一个车厢。自然他们的谈话我就再也听不到了。不过,我清晰看到那女孩的全貌了;起身时,她敏锐地瞟了我一眼——我确定,她眼神惶恐,就像一个卑贱的不知道明日身在何处的奴隶,她的脸是惨白而不是男孩那种苍白。
卑鄙的我未经二人许可便记录了他们的谈话,但我知道他们是不会控告我的——因这样的人在中国太多了!我在想。
假设这列火车便是人生简约的写照,那么男孩与女孩他们该在它的哪里为自己购置一所住宅呢?又是何等的住宅才能够保住女孩肚子里无辜的生命?
住宅与爱情与生命,它们果真存在直接的关系吗?住宅与人性可以划等号吗?
我合上了笔记本,依偎椅背闭目养神。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它其实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