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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就像我和你,心和心(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96发表时间:2014-09-29 23:51:10

她在屋里跺脚,骂自己亲生女儿,骂得很脏,我都听得脸发紧。再后来,有几个表嫂并排站在她身后,穿着各色衣裳,一言不发,以冷峻的眼神看着她骂。她被骂的女儿在对面马路上。那是一处拐弯地带,靠南是一面小坡,乱七八糟长着草。路边还有一棵临河而长的核桃树,绿得像一团墨。我在她面前低着头转了一圈,抬脚向院子里走。似乎我的脚刚越过门槛,就醒了过来。
   窗帘遮蔽的中午充满隔绝意味。外面有民工不停敲打逐渐成形的楼房。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刚才的梦境。
   骂人的那个人叫曹丑妮,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我叫大姨妈,她已经故去五年了。被骂的是她唯一的女儿,我表姐,比大姨妈还早故去半年。那是2006年秋天。秋风从北京方向吹来,在南太行的崇山峻岭穿插,像流窜的高强度火焰,分次分片地将山坳里的庄稼吹熟,茅草和树叶也跟着萧索有声。
   大姨妈共生育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排五。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姨夫没有儿子的二兄弟。我十五六岁时,四个表哥都结婚了。其中,四表哥学木匠,后来在邢台县路罗镇一村庄做木匠活时,遇到一个喜欢他的女人——也就是我迄今为止的四表嫂。四表嫂姊妹三个,一直想找个上门女婿。四表哥人憨厚,木匠出师后,很快就在那一带打开了局面。
   四表嫂父母看四表哥有手艺,人还算老实,觉得找这么一个上门婿也不错。四表哥和四表嫂一见钟情,锛头还没抡几回,就和四表嫂如漆似胶了。据说很快有了一个孩子。因为未婚,就把孩子送了人。俩人要结婚时,四表嫂父母坚持要四表哥把户口开到他们村里,否则,四表哥和四表嫂就只有私奔这一条路可走。
   后来的情况可能是四表嫂孝顺,不愿父母老来难过,也与父母统一口径。四表哥可能也觉得四表嫂很好,便在大姨妈,还有我母亲,以及小姨妈,两个舅舅的极力劝阻下,不顾一切开走了户口。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四表哥又先后生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到2006年,四表哥的女儿幼师毕业后在邢台一家私立幼儿园打工,儿子读初三。
   秋天,满山都是草木,可怜的田地和它怀抱的各种庄稼散落在各个村庄外围。玉米硕大金黄的穗子低头向下,谷子也在不断的风中摇头晃脑。核桃栗子噗哒哒地投奔树下的茅草窝、乱石堆和荆棘丛。四表哥家人口多,地也多。三个人忙不过来,就打电话给大姨妈。要老家的人来帮忙。这一年,大姨妈已经71岁了。
   此前的1988年春天,二表哥在一个春日,独自一人进山,在怒放的洋槐花香气中,用绳子拴住一株核桃树枝杈,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次日,我放学,到自己家,见铁锁紧闭。院外苹果树花开得手足舞蹈。我又到奶奶家。奶奶正端着饭碗,坐在门前一块老红石上吸溜面条。奶奶说,平子,赶紧去你大姨家看看吧,你二表哥上吊死了。
   我一路小跑。二表哥和三表哥共用的院子里堆满了人。哭声和吵闹声混在一起,把就近的树叶击打得东摇西晃。院子以外的场子里,赫然放着一口黑棺材。我走过去,伸手要掀开。四表哥不知道喊了一声,又帮我打开棺材。二表哥脸色发黑,嘴唇紧闭,眼睛早就看不到任何人了。我哭了一声,看到一只硕大的绿苍蝇,不知何时飞落在二表哥额头。
   到院子里,遇到二表嫂。她是附近村庄的,和二表哥结婚几年,怀孕几次,都没有保住。大姨妈和我娘我小姨妈三姊妹为此事嘀咕了好长时间,然后找到一个中医,吃了很长一段时间中药。才生下一个女儿。二表哥上吊那年,女儿不过五岁。我满脸不解,与二表嫂相向而过时候,却发现她低头笑了一下。
   她的笑让我匪夷所思。一个壮年女人,自己丈夫死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呢?我到屋里,大姨妈还在嚎哭,嘶哑地喊着二表哥的名字。我还发现,大姨妈的裤子湿着。母亲看到我来,把我叫到一边说,你把弟弟带回去,自己做饭吃,我在这陪你大姨。我摇摇头。母亲嗔了一声,说,你大姨伤心得大小便失禁,我得在这儿陪着她。你不听话我就大耳刮子扇你了啊!
   二表哥自杀原因似乎很复杂。大姨妈姊妹三个一起时候,总是说些家事,我在旁边片段式地听到一些。大的背景是:大表哥结婚时,大姨家还没修盖新房子。娶回媳妇,大表哥就和她一起住在三间建于五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大表嫂似乎也怀孕几次,最终以流产告终。与此同时,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也次第长大,纷纷到了结婚年龄。房子住不开,媳妇娘家又十分强调新房子。大姨妈下了狠心,全家爷们五口全上阵,敲石头、买石板,叮叮当当新建了一排六间房子。二表哥先结婚,占了三间。三表哥结婚,又占去三间。盖房子时,大表哥作为长兄,风雨来去,出力不少。四表哥盖房子时,他也昼夜尽心。三个兄弟都住上了新房,他还在老房子里窝着。心里很不顺。时常向大姨妈发脾气。再后来,自己又找了一处地方,新建了一座房子。不幸的是,他的房子因为靠坡太近,上面是省道,下面是修路时挖抛的石渣。有一年暴雨数日,山体垮塌。大表哥的房子硬生生被泥石流截去一间。
   再后来,大表哥和二表哥闹。兄弟两个吵架时,大表哥竟诅咒二表哥赶紧死,死了好给他腾房子住。二表哥上吊前一年秋天,二表哥从山西拉大锯挣钱回来,先是和大表哥明着吵了一架。双方老婆也都咬牙切齿,脏话如注,相互间骂了个水泄不通。大表哥住在二表哥三表哥房后。骂得不过瘾,一抬脚就上了二表哥房顶,拿了镢头撬房顶。住在老村里的大姨妈闻声,沿着小路石头一样滚来,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再这样,我就撞墙死给你们看!
   吵架完毕,二表哥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喘粗气,随后又叫二表嫂把点豆腐剩下的卤水拿来。二表嫂不知其意,也没犹豫,就把卤水递给了二表哥。二表哥叹息一声,身子斜起来,咕咚咚喝了下去。不一会儿,脸发青,继而呕吐。二表嫂惊慌失措,跑到院子里大呼小叫。大姨妈还在三表哥家,闻听奔了过来。进门一看二表哥的痛苦样子,又向二表嫂问了情况。哭着叫三表哥找车。三表哥一溜小跑,找了一台拖拉机,胡乱扯了一些铺垫的东西,就往十三里外的乡卫生院突突奔去。
   好在抢救过来了。大姨妈姊妹三个,和二表哥说了很多话。二表哥情绪仍旧低沉,说的话仍旧包含了强大的厌世情绪。1988年春天,草木在风中再次镀上新绿,花香在沟壑之间疯狂流窜,洋槐花开了,村人总是要捋些回来,精挑细捡些,与玉米面和起来,再放上油盐和葱花蒸了吃。剩下的,用刀剁碎,泡在清水里,再放些麸糠喂猪。有一天早上,太阳还没有从东边山后登上来,二表哥就甩着大脚丫来到大姨妈家,说,娘,我帮你再捋些洋槐花来喂猪,你老了,爬不上山了。孩子孝顺,大姨妈自然高兴。
   二表哥背着编织袋,甩着镰刀,大踏步地往村子东边的一座山岭走。山不高,上面除了茅草,还有栗子、核桃、楸子、刺槐等树木,还有人在林子空白处开垦了田地,种些谷子花生红薯等农作物。日上三竿,村人纷纷吃了早饭又各自上工了,二表哥还没有回来吃饭。因为隔了一道山岭,喊是喊不应的。大姨妈就去找。到沟口,大声呼叫二表哥的名字,没人应声。大姨妈继续向沟里走。到一棵核桃树下,蓦然看到二表哥的身体像一个沙袋在枝桠上挂着。大姨妈哀嚎一声,连滚带爬冲过去,一边喊救命一边从下面保住了二表哥的腿。
   这时候,二表哥体温尚在,据说还有一丝气息。但大姨妈不懂得急救,只是抱着二表哥的腿哭喊。等人赶到,已经回天无力。后来,大姨妈才听人说,搭救上吊自杀的人,看到后,首先要替他解开脖子上的绳索,并迅速用膝盖抵住肛门,再捶击心脏,做人工呼吸等。她为此懊悔了十多年,精神失常四年有余。
   那一年,我十五岁。掀开棺材看到二表哥死去的模样,我忽然觉得,人的生命原来如此简单,自己结束就像过家家一样,说没就没了。站在表情不一的人群中,我陷入到了一个恍惚的境界。周边没有一丝声音,脑子里只有一种游移不定的判断,总觉得这不是一个既定事实,残酷、费解且荒唐。我想起小时候,二表哥还没结婚,每次我来大姨家,他看到了,就会张开双臂,黑红的脸上堆着水洗一样的笑,等我快步跑到他怀里。
   这一年夏天,我再次去大姨妈家。大姨妈老了,又住在老村子里。四个儿子都已各自成家,表姐也出嫁数年。每次到大姨家,我都在大表哥、三表哥家混吃喝。以前时常冒出些人间气息的二表哥家空了,院子里的草在雨水中摇头晃脑。即使干热的天气,紧闭的木板门、再加上门槛及台阶上的灰土,给人一种强烈的破败感。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二表哥死后不久,二表嫂就改嫁到了邻县。在大姨妈坚持下,二表哥和二表嫂唯一的女儿由大姨妈抚养。
   几乎与此同时,大表哥只身住到了二表哥房子里。二表哥婚后,靠着主房又自己修建了二间平房。院外栽了两棵苹果树。每年七月,圆滚滚的苹果跑上枝头。我回家问母亲说大表哥为什么住在二表哥房子里。母亲说,他想要呗!然后是一声叹息。我又问:二表哥住过的房子,他不害怕?母亲说,你大表哥信了基督教。
   大表哥信仰基督,似乎是很早的事情,或者与二表哥自杀同时。我依稀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一进门,就看到正堂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画像,还有“不占罪人的道路,不从恶人的计谋”对联。桌子上放着一本卷毛了的黑皮圣经。我拿起来翻看,觉得里面有些话很好。慢慢读了一些,似乎身心透明起来。可母亲说,大表哥痴迷到了田地荒芜,不出去挣钱,一家人清汤寡水过日子的地步。大姨妈非常忧心,希望有个人能劝劝大表哥,信啥也不能耽误干活,信啥也得要老婆孩子吃饱饭。
   我自诩认得几个字,又在读中学,有几次自告奋勇去劝大表哥。和他坐下来,我还没开口,他就说,耶稣是全人类的神,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哪个神能和他相比。我说,耶稣是神,可是你呢?大表哥一听,猛地用厚嘴唇遮住突出的牙齿,哼一声,说,你小屁孩知道个啥?起身就走。我尴尬一阵子,灰溜溜返回。
   时间到了1997年,二表哥坟茔风吹雨淋,日月轮照,逐渐在山沟里与草木泥土融为一体,村人渐渐淡忘了曾经还有那么一个人。只是他留在人间的“根”,即他和二表嫂的孩子,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闺女。这时候,我离开家乡也五年多了,有次回乡去邻村看望大姨妈。却发现,大表哥撤出了二表哥的房子,三表哥在二表哥房子里做起了酱油。其实也不是酱油厂,只是自行勾兑的场所。我诧异。母亲说,你三表嫂厉害,把你大表哥撵出去,自己占用了。
   我说大表哥那么坚决,三表嫂怎么能把他赶出去呢?母亲说,你大表哥每次去你二表哥房子住,你三表嫂就骂。再后来,把锁子砸掉,换成自己的。你大表哥再砸掉,换他自己的。这样闹了几次。你大表哥认输了。有时候和大姨妈说起,她总是叹息。本来就黑的脸上,松了的皮肤一颤一颤地,像是在拧螺丝。我说,你是他们的娘,娘说话孩子该会听从。大姨妈又长叹息一声说,哪儿啊,人家不骂俺娘就是好事了!母亲说,你三表嫂是老虎,不把你大姨吃了就算嘴下留情了。
   大姨妈还说,叫了俩舅舅来调解,三表嫂也不买账。在南太行乡村,舅舅被普遍认为是家长,所谓“千亲万亲,舅舅最亲”,舅舅最权威,当然是外甥们的克星。我也跟着叹息一声。我依稀记得,三表嫂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能说会道。她和三表哥结婚前一年冬天,我和三表哥四表哥睡在他们的新房子里。四表哥说,三哥有对象了,而且是上学时候对上的,长得可好看了!那一晚,我还看到三表哥已经凛然成熟的下半身,我还问他我那儿为什么还没长毛。他和四表哥笑我是小屁孩,小青龙,大白板。
   三表嫂人长得矮,但皮肤白,眼睛大。两只薄嘴唇再加上一口细白牙,两腮荡水的小酒窝,自然是家人和乡邻喜欢的。二表哥上吊自杀办后事前后数日,大姨妈和我母亲,还有小姨妈就都住在她家,她也和我母亲和小姨一起照顾悲痛中的大姨妈。我那时候觉得这样的媳妇真好,将来也能像三表哥一样娶到三表嫂一样的媳妇的话,可能是世上最美的事儿了。他们刚结婚时候,我也时常去她家。那些年,三表哥在一家煤矿当工人,一般不回家。三表嫂做的饭好吃,我不仅蹭吃,还时常和她开玩笑。无论我怎么说,她都是笑。
   我怎么也不相信,以前那样懂事识大体的儿媳妇,怎么也变得不可思议了呢?母亲和大姨妈说,那是有人挑唆的。还说,二表哥死了,二表嫂早就嫁人且又生了孩子,大姨妈抚养的也是孙女,迟早也要成为别人家的人。在大表哥三表哥两家看来,二表哥的房子及一切财产应当有他们接手。因此,大表哥和三表哥相互争,谁也不让谁。还有几次,三表哥将大表嫂逮住,拳脚加棍棒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
   这样的战斗持续多年,期间,大舅二舅都死了。四表哥因为做了上门女婿,极少搀和家务事。每年回来,也都是住在三表哥家,禁不住一面之词,也帮着三表哥一家。有时候干脆一句话不说,任由大哥和三哥闹。继之而来的是,大表哥愈加痴迷基督了,再后来神情恍惚,连下地都要大表嫂带着。大致是2005年。又是春天,南太行乡村人们随暖风而动,扛着镢头,提着镰刀,背着化肥和种子,在山坳间的田里与泥土作战,沙沙的,叮当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天早上,大表哥犯病,口中念念有词,沿着山坡野兔一样乱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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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与众不同的轮回,在内心的碰撞和经历中亘古绵长。家庭,一个血脉亲情汇集的地方,在文中却是有着太多的灾难,而在这个家庭中,生命一次又一次意外的离开,是宿命还是心里不能承受之重,谁又能说得清。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益纷争,也能生生地割裂了兄弟之情,相煎太急。得到了又能怎样,用亲情做赌注,无论输赢,一开始就是错误,只是加快了亲情的分裂速度。愧疚感不说也一直存在,可以逃开世俗的评判,却无法逃开自己的心。当那种压抑与痛楚沉积太久时,总会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或者是结束,或者是逃避。时间会淡化一切,那些恩恩怨怨,那些纷争吵闹,终在一个时间点上,消失怠尽,久了,甚至没有多少人会记得有些生命在世界上走过,经历过。只有与自己生命攸关人,在心里顽固地留下一段回忆,以此纪念。文中通过对一些农村普遍存在的琐碎家事,拷问着亲情的份量、生命的价值,利与情的对抗,也让读者更多地去思考,应该如何去面对生命中的繁琐。推荐品读,祝作者安!【编辑:一朵回忆】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93000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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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朵回忆        2014-09-29 23:55:41
  多一些亲情,多一些宽容,不是吃亏,而是给幸福留出了驻留的空间。
时光是一朵清澈的回忆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09-30 08:33:4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石语        2014-09-30 17:47:05
  这文字,那惨景,只觉触目惊心。不知道,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情感的拐点在哪里?怎么就回不去了呢,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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