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此即是千岩揽聚，峰林为阵，雾掩山岳，胜境出云间，碧波织绵色的世外桃园——武陵山区。距沈从文先生笔下纯朴的湘西凤凰一百多公里。梵净山以其神秘和秀美惠及着祖辈生活在这里的土家族和苗族的人们。
　　 燕子探狱出来，这时，天已是黄昏，晚霞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昂面向着苍白的天空，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沉重的行囊压在他的肩上，使而立之年的他更显得羸弱。头顶蓝天，脚踩大地，但燕子不知道路在何方。
　　 燕子就出生在那个在外人看来美丽的世外桃园——武陵。也许他的童年很美丽，曾和同伴一起在河里逮泥鳅，忘记吃中饭，被妈妈喊回去罚站；一起把池塘里成群的鸭子赶散，让放鸭子的人追着四处逃。但他的童年里几乎没有父亲，父亲的形象也只能定格为一张画面，那就是在蜿蜒的小路上，父亲挑着担子。担子里一头是从田里收回来的地瓜，一头是五岁的他。坐在筐里的燕子只记着小路很长，两旁的山很绿，水很清。扁担在父亲的肩上一颤一颤的。父亲的脚步很稳健。许多年后，当燕子每次回忆起这个画面的时候，除了丝毫不感到些许安慰之外，更多的是对生的无奈和对活的困惑。
　　 因为就是在五岁那年，燕子没了父亲。
　　 那一年，春来得很早，田地里绿泛得很快。老实本分的父亲李成山却突然外出打工去了。燕子的舅舅年青的时候据说山南海北全国各地都跑过。年长了又给村委会帮忙，算是寨子里见多识广的人了。所以李成山每次外出，即便是上趟城都要去舅舅家。一来告知一下，二来也好听点建议。李成山这次外出打工，无论如何有些突兀。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有跟自己打声招呼。不过燕子的母亲白妹后来证实李成山执意要外出打工，说要挣大钱回来，所以那天晚上，就任他去了。
　　 从此以后，寒来暑往，燕子再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寨子里的人也再没见过李成山。
　　 春又来了，河水又涨了，左邻右舍早已习惯了没有李成山的生活，自家忙着自家的活儿。偶尔，寨子里发生一些生老病死的大事，需要李成山时候，才会发觉李成山还没有回来。于是人们也会在茶余饭后，河边柳下，饶有兴趣地给李成山构想人生：李成山肯定在外面发了大财，喜欢上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李成山肯定成了陈世美，在外面娶了像寨子里的桃花一样美像寨子里的溪水一样柔的女郎，不管这个家了，唉，可怜了独守的白妹还得拉扯孩子；也有人说李成山因为干活出色，被上级相中，后来发迹，现在早已是国家干部，不便于公开身份了。总之，关于李成山的故事越传越传奇，人们也总会给李成山不回来的事实编造出种种完美的理由。当李成山的哥哥也终于从一个健壮如牛的小伙子变成步履蹒跚的老翁时，人们再也没有耐心了——
　　 李成山可能死了。
　　 一时间这个大胆却也相对合理的传言像一股暗流在寨子里不胫而走。
　　
　　 二
　　 燕子也就是五岁那年，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那个武陵。跟着母亲白妹到了一个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据说继父田光贵为了让白妹尽早摆脱独守的梦魇，很快便带着他们娘俩离开了村子，远走高飞。到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深居简出。他们在一个很幽僻的寨子的边上，搭了一座很简单的小木屋。白日里一家出去打渔，晚上也会全家睡在渔船上。只有在吃中饭的时候才会回到木屋。从此，小燕子也改了姓，叫田燕子。每个人在孩童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听到继母继父这个词更可怕的，哪怕是虎狼。或是基因决定着，但民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骨肉管着。小燕子从此变得少言寡言，落落寡欢。他像一只雏兔，随时都做好了与向他扑来的秃鹰斗争的准备。
　　 然而，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田光贵并没有像传说中的继父那样除了酗酒便是找他暴打，田光贵用他默默的劳作和持之以恒憨厚的微笑，温暖了小燕子。那是一个明媚的下午，寨子里的太阳总是慵懒的，渔船上的生活总是单调的，小燕子到同伴家里玩，却不小心把他家里的一块挂表带到了地上，打碎了。那样一块精致的钟表在当时那个年代是非常值钱的。小燕子知道闯祸了。太阳马上就要掉进山坳里了，他不敢回家，一个人在村边的小路上徘徊。
　　 如果亲生父亲还在那该多好啊。那个画面又浮在了燕子的脑海：父亲挑着担子，一头坐着他，另一头挑着地瓜。扁担在父亲的肩上一颤一颤的，两边山很青，水很美……他已经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可事实上，当知道这件事情以后，田光贵并没有发作，他把小燕子很温暖地抱在怀里，用他长满老茧的宽大的厚手抚摸着小燕子怯生生的脑袋，并用自己半年的积蓄赔上了对方的钟表。小燕子从他记事起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宽容，他开始试着接受这个人——田光贵。自此横亘在父子间的沟壑填平了。
　　 但是让李燕子真正变成田燕子，还得从另一件事情说起。小燕子长到十二岁的时候，白妹给田光贵生了一个女儿。燕子本来就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不想在妹妹长大懂事以后，看到哥哥叫自己的父亲为叔叔。加之这些年来，田光贵任劳任怨地为这个家劳作着，爱着自己，爱着母亲，爱着这个家。为了使这种尴尬的关系不再尴尬，李燕子终于尴尬地开口叫出了第一声——爸爸。
　　 日子就样在日升日落，撒网收网中度过。田燕子如今二十九岁了。许多人在爱情上苦苦经营，玩尽手段，却也天机算尽终成空。正所谓有心栽花花难成。那些吃不着葡萄的人总是忿忿地地诅咒，他娘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事实上爱情很简单。善良勤劳本分向上，便是最好的谋略。于是田燕子被寨子的大户人家千金相中。田光贵家里太穷娶不起没有关系，姑娘传达家长大人的话：在俺家举办婚礼不是不可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一家人当然落得高兴。于是典礼在女方家举行，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好不热闹。不过，田光贵两口也寻思着，毕竟自家儿子办事，所以田光贵也计划小规模地办一场席面。在一个家庭里，没有比婚嫁聘娶，生老病死的事情更大了。加上自己背井离乡这么多年，自然也就想到老家的人。宴请这天，鸡鸭鱼肉摆了满桌，田光贵见了多年未曾谋面的亲朋好友，三寻酒下肚，就上了脑袋。原本老家的人是只知道自从李成山没有音讯以后，妻子便改嫁给村里一个光棍汉，然后全家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老乡人当然为田光贵感到高兴，但高兴之余，对这家子的人事苍桑也免不了一些感慨。于是有人便闲聊道：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啊。”
　　 胡马也依北风，越鸟还巢南枝。老田本来就有点酒精亢奋，老乡这么点炮，当然戳到了田光贵最痛的地方。老田的心里仿佛家乡成群的鸭子受惊，一下乱成一团，嘎嘎嘎嘎地叫个不停，然后，整个寨子都乱了起来，鸡也叫，猫也叫，人也在叫。奔走着，呼喊着，天旋地转，水也涨了，山也崩了……
　　 “我不想回去挨政府那一炮。”田光贵在迷迷糊糊中扔给了老乡这么一句话，然后泣不成声。
　　 没想，也正是田光贵这么气急败坏的一句话，却扯出了一个时隔二十二年人命案。
　　
　　 三
　　 “我不想回去挨政府那一炮。”
　　 民警也正是根据老乡带回来的这句话，按图索骥，揪出了李成山失踪案背后的黑手——田，光，贵。
　　 当初燕子的母亲白妹嫁给李成山后，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李成山偶尔也是会在烦躁的时候打骂白妹。但燕子是不知道的，因为那时他还基本没有什么记忆。人不是常说七年之痒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田光贵出现了。田光贵是个光棍汉，由于没有家的拖累，田光贵总是有更多的精力把自己修整的油光可鉴，雄性的激情也显露无遗。正如李燕子当初卸下防卫接受田光贵一样，燕子的母亲白妹也被一种无形的力吸引着向田光贵这一边倒，或者说有一种无形的力排斥着白妹远离李成山。一来二去，这种关系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实际上，他们也甘愿在无味繁琐的日子里心跳地享受冒险的快乐。
　　 朋友们，你如果非要把白妹和田光贵扯成潘金莲和西门庆，那是你的事。
　　 终于，田光贵再也不甘于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向白妹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正是田光贵的这个邪念，毁了一个人，毁了一个家，却也成就了一段孽缘，成就了一篇小短文。田光贵的这个想法便是要白妹和李成山离婚。当时白妹很震惊，心里默默祈祷了一下，便果断地拒绝了田光贵。田光贵见行不通，又提出了另一个想法，带白妹和孩子到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快乐自由体面的生活——私奔。白妹是迟疑了一下，但她知道，这座寨子的山矗立了千年，这座寨子的水也流淌了千年，这座寨子的善良也传承了千年。白妹是善良的，根本不可能掩耳盗铃，抛开世俗，心安理得地自个儿活着，即便是逃到天涯逃到海角。除非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和田光贵，还有不懂事的燕子。田光贵是懂白妹的，于是，在一个月上柳梢头的晚上，有了一场约会。
　　 不过，大家想错了，这不是田光贵和白妹的约会，而是田光贵和李成山的谈判。
　　 李成山当然不会和一个节外生枝的人去见面，而且商谈自己的老婆该不该让出去。田光贵当然晓得。于是他谎称要和李成山出去贩鸦片，说可以发大财。实际上他们谁也没见过鸦片是什么样子。田光贵就找了两块铺路用的沥青，然后用纸包起来，把李成山骗了出来。俩人来到了寨子边上，田光贵直接摊牌，要李成山和白妹离婚。当发现竟是一场鸿门宴时，李成山理直气壮，气急败坏，愤怒带着他的拳头，拳头带着他的身体，冲了上去。田光贵眼看事态的发展和自己的预想越来越远时，便亮出了准备已久的镰刀，捅向了李成山。
　　 后来据田光贵回忆，李成山抱着扎在胸口的镰刀，嘴角在抽搐着，但最终没把话说出来，就倒下了。人之将死，其鸣也哀。但李成山临死之前的眼神，却让田光贵在多少年后的生活中一直如影随行，挥之不去。撒网时，田光贵会在河水里看到这双眼；吃饭时，田光贵会在饭碗里会看到这双眼；行房的时候，田光贵会在床边看到这双眼；燕子喊他爹时，田光贵会在燕子的脸上看到那双眼。因为，那是一双交织着愤怒，痛楚，无辜，求饶的眼。
　　 足足半个钟头，田光贵守着死不瞑目的李成山慢慢变冷，变僵。他抽了一袋烟，心里却毅然平静。之后田光贵把李成山抛进了一个大溶洞。这时，月儿钻到了云的后面，使云显得张牙舞爪。
　　 田光贵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冲李成山家里去了。
　　 白妹听了李成山已被解决的消息，先是震惊，震惊之后是长长的平静。也许，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第二天，白妹放出话去，说李成山连夜外出打工去了。
　　 然而，田光贵和白妹经常以恶梦中惊醒，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他们如坐针毡，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于是，田光贵带着白妹，还有五岁的燕子搬走了。
　　
　　 四
　　 在牢笼中燕子见到了父母。田老汉和白妹扑嗵一声跪在地上。白妹掩面抽泣，田老汉则抱住了燕子的胳膊，涕泗横流，嚎啕不已。有人说他们在忏悔，也有人说他们解脱了。
　　 燕子从包里掏出了两件衣服，一件披在母亲身上，一件披在田光贵身上。“快过年了，这是我和妹给你们俩买的。”燕子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出来了。
　　 后来，有人问起燕子，说你恨吗，燕子说：
　　 恨，从哪里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