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灰陶豆】
　　 清明，回老家，扫墓。
　　 祭扫仪式结束之后，我们兄弟几人便坐在三哥居住的老宅院落里喝茶闲聊。
　　 老家的宅子有六座，前前后后相连在一起，地场足有七八亩那么大，坍塌了一多半的院墙内外，杂七杂八地长着一些槐树、榆树或者梧桐，每一棵都很是有了些年头。我们兄弟六人中有五人先后从这里走出去，去了另一个叫城市的村落里安了家，将破败的老宅留给了三哥。三哥本也可以离开老宅到外面去风光的，可也是早已离开了老宅在城里过活的母亲却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家业，必须留下一个来守着，草木人，不管走得多么远，混的多么发达，早晚是要叶落归根的。
　　 这样一座巨大而又破败的老宅，让三哥一个人来守看，对三哥来说似乎有些不公平。老实木讷的三哥倒看不出有什么怨言，反而嘲笑我们去城里吃尘喝灰糟踏身子。日月里，三哥精心维护着几座摇摇欲倒的老屋，不时地修缮下门窗，翻盖下老瓦，院落四周种几秧瓜点几粒豆，弄的院墙上郁郁葱葱、蝶翩蜂舞。但三哥的努力是徒劳的。兄弟们每每回去，尽管三哥雄心勃勃地说着他那一番很是宏大的理想，但我们所看到是那风雨对老宅的日渐更深的盘剥和侵蚀，这是三哥怎么也抵挡不住的。
　　 我曾嘲笑三哥是个恋家的人，说三哥胆小谨慎、传统守旧、循规滔距，典型的、旧时里的山东人的思想。可三哥听了这话不屑地笑着反驳：在老家虽然累些、苦些，但心里舒坦。老宅是有灵气的，一草一木我都喜爱。
　　 围坐在三哥家的院落里，茶是大叶茶，话是家常话。院落外有一小片空场，一直闲置了多少年的，这时却被三哥整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地，新翻上来的泥土清亮、暄软。三哥要在这一小片土地上种些棉花，以便秋后二女儿出嫁时做几床新棉被作嫁妆。我信步来到这块土地上，捡拾起一块陶片在手里端详，我问一旁的三嫂这是什么。三嫂说，翻地时翻出来一个碗不像碗、盆不像盆的破盘子，一铁锨没拍碎，现在鸡窝棚上撂着哩。我赶紧回到院落里，从鸡窝棚上拿起那个三嫂所说的碗不像碗、盆不像盆的破盘子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件灰色的陶器，烧制工艺很是粗糙，形状类似于现今使用的高脚的果盘，边角被三嫂用铁锨拍去了一大块。职业的敏感让我感觉这物什有点来由。
　　 果不其然，我拿着这件陶器请文物部门的专家鉴定了一下，竟然是汉代时期的灰陶豆！
　　 陶豆是什么？《说文解字》里说：“豆，食肉器也”，它是由盘和柄足两部分构成，新石器时代陶豆即已存在。在古代，豆的用途甚广，是人们生活中的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装盛食品的容器。《诗经》中有大量描写贵族宴饮场面的诗篇，大都提到了豆的使用。
　　 老宅下竟然发现了如此宝贝，说明两千多年前就有先人在此居住，繁衍生息。虽然无从考证这物件就是祖上先人所遗，因为相传我们这一带民居均是从山西迁居而来一说，但从族谱上了解到：“高祖张连庆，家有田土千顷……”、“曾祖张凤岗，清光绪七年武举人……”可见家族在当时虽然够不上富甲一方、声名显赫，却也是家业殷实的一带乡绅。
　　 随后，我欣喜地给三哥打电话，告诉了他那个所谓的破盘子是件两千多年前的东西时，三哥说，怎么样，我说老宅是有灵气的吧。是啊，看来老宅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了。
　　 放下电话，我重新拿起这件残缺的陶豆凝望着。日月光华、旦复旦兮。陶豆，千年对你不过是弹指的一瞬。在你命运之轮重启的时候，你又返回到了人间。我突然明白，生命中有的邂逅也许是注定的吧。穿越时空，我彷佛一脚踏进了尘封千年的汉唐，看到了一位阿娜多姿、汉韵十足的仕女，手捧着这只盛满珍味的豆器，从远古走来。那一串清脆空灵的笑声，悠长地飘散在历史的云烟里，化作了无尽的追寻和怀想。
　　
　　 【狗生在世】
　　 这么多年，掩埋你的那一撮黄土被风雨冲刷得几乎是一无所剩了。这么多年，你不要企盼人们到你的坟前逗留片刻，也不要企盼人们会捧一撮黄土掩盖一下你那已经裸露的朽骨。走过你坟前的人们，甚至连那懒散的、匆忙的、焦燥的目光也不肯向你施舍一点。只因为，你是一只狗，一只死去了多年，早已被岁月遗忘了的狗。
　　 好在，你的坟前有一棵小树陪伴着你。小树是人嘴中吐出的、无意中丢弃在你坟前的一枚枣核而诞生的，小树虽瘦弱病黄，但能够如你当年默默地陪伴主人一样陪伴着你，为你挡风遮雨。
　　 你的名字叫老蔫。“老蔫”在你们那个地方是个污辱人的字眼，可你的主人在你生前却将这样一个名字强冠在你的头上。你不叫老蔫前是一只半大的、毛发黑亮、灵健活泼的狗。那个年月，人们的生活极其贫苦，你们狗的生活更是可想而知；虽然，你没有现如今你的同胞们那般有口福，吃腻了主人从餐桌上拎回的山珍海味；你也没有现如今你的同胞们那般有身福，被主人抱在怀里吻着宠着。可那时的你，在主人的脚踢棒打、喝斥咒骂中活的还是挺幸福的。
　　 圣经上说，你前世犯下的罪，今世将自己承受。圣经上说的是人，可你是一只狗啊！就算圣经上说的连你们狗也一块包括在内，那我也不相信你老蔫前世真就犯下了那么多罪孽？
　　 那个早晨，是你终生难忘的、罪恶的早晨。主人用石磨磨完了家中仅存的一点高梁，石磨磨出的高梁面散发着香气，饥饿中的你一次次伺机凑近石磨，却每次都被主人的脚踹一只球一样将你踹出老远。主人磨完高梁用磨棍抬起石磨扫磨缝中残留的高梁渣子时，你又一次偷偷凑上去，这一次你成功了。你趁主人专心致志地扫磨缝时，你在磨的另一边，两腿搭着磨台，将舌头伸进了磨缝中，香甜的高梁面没舔吃上几下，主人将抬起的石磨一下子合上了。石磨无情地吞吃了你的整个舌头。你在地上死去活来地翻滚着，含糊不清地哀叫着，没有引起主人丝毫的怜悯。那年月，人都被饿的摇摇欲倒，谁会去关注你这只狗。一连十几天，你的嘴里肿胀着，血水汩汩地流，你的嘴里感染化脓，苍蝇在你嘴的伤口里下了蛆。十几天你水米不进，气息奄奄的你被主人拖着腿扔进了村南的乱葬岗子。夜里，你一点点爬行着回到了主人的家，用头撞开了主人家那紧掩的柴门。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发出或悲伤或快乐的叫声。你完全变了样子，浑身骨瘦如柴，毛发杂乱肮脏，干细的腿走起路来抖抖地绞绊着，掉光了毛的尾巴总是紧紧地夹在腿裆间；你的目光灰暗无神，连阳光或树形都不敢多瞧一眼。不知哪一天，主人再喝斥你的时候就叫你老蔫了。
　　 你内心很想像别的狗一样去巴结、去亲近主人。在主人劳作一天后推开柴门进家的那瞬间，扑上去用舌头舔主人手上的疲惫。或围着主人欢快地跑着，摇着尾巴，将头在主人的裤角上蹭来蹭去……这些平时狗对主人很自然的感情流露，你却不敢，因为你发现主人的目光一瞅见你，就显现出对你的厌恶，隔老远就恨不得想一脚将你踢死。虽然你不明白主人对你的脚踢、棒打、斥骂是主人对生活的艰辛、忧愁、悲愤的渲泄方式，可你却明白，只有更卖力地替主人看家护院，更卖力地为主人干一只狗能够干的所有活计，才能为自己讨得一点点生存的权力和环境。院里晒了粮食，你要不停地奔跑着哄赶麻雀；灶屋里的饭锅中给下地的男主人留了饭，你要蹲在饭锅旁守候，防止偷嘴的鸡们；小鸡仔躺在荫凉的沙土里沉睡，你要趴在一旁以防黄鼠狼的暗袭；母鸡下了蛋撇下不管，你要在鸡窝旁防止狡猾的蛇……
　　 那一年深秋的一个雨夜，贫穷的生活使男主人与女主人狠狠地吵了一架。男主人对女主人动了粗，女主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男主人找了半夜一无所获而焦急而绝望之际，你凭着对主人的心领神会，你凭着灵敏的嗅觉，你在寒冷的雨夜里奔跑寻觅，终于在村东深山老林里发现了正欲自尽的女主人。那一刻，你不知哪来的神奇的力量，几跃几扑上了树，用牙齿咬断了系在树干上的绳子。就是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没能讨得多少主人的欢心。你的外表让人看了实在是感到恶心，你毕竟是一只残了的、丑陋的狗啊！
　　 圣经上说，你犯下了罪，将进不了天堂，你要对上帝祈祷，让上帝来宽恕你。老蔫，圣经上说的是人，就算圣经上说的也包括了你们狗，对你前世的罪孽你今世难道不是一直在对上帝祈祷，在求上帝宽恕的吗。如今，不知上帝是否已经宽恕了你？不知你是否进了天堂？
　　 你的主人从来没有给过你一次东西吃，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有一次你实在饿极了，用没有舌头的嘴舔吃了猪们剩下的一点猪食，便遭到了主人横扫来的一棍。至死，你的后腿也是瘸着的。
　　 老蔫，如果你现在还活着，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是否还选择去救那只鸡仔？
　　 那是一场大雨。
　　 那场大雨一开始就预示着你生命的终结。不然立了秋不会下那么大的雨，不会有那么沉重的响雷。那场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你本该自始至终、安安稳稳地趴在石磨下，等待着雨后黄昏的到来；可你的灵性，你的作为一只狗的责任，使你在雨中发现了正被雨水冲向院外的那只鸡仔。那鸡仔正在湍急的雨水中挣扎着随同雨水漫过了院门，向院外不远处那口池塘冲去。
　　 你从石磨底下一跃而起，冲进了雨里；然而，在你到达之前，鸡仔还是淹没在了池塘里。你跃进池塘的刹那间，老蔫，你不知道你的身影在雨中是多么的矫健！
　　 你在池塘里用嘴轻轻叼住那只挣扎的鸡仔，准备爬上池塘；但是，你忘记了你的腿是瘸着的，你忘记了你已经几天没吃任何东西而没有多少力气了，你忘记了池塘是多么深、边沿是多么滑。没有人知道你在池塘里挣扎了有多久。
　　 雨后黄昏，天边还残留着稀薄的云。那薄云在残阳下如一片血红，映掩了你卧在池塘边的身躯。当女主人赶鸡进窝发现少了一只鸡仔出门寻找时，这才发现了你。你趴在池塘的边沿上，两条后腿还搭在塘里，肚如斗大，气若游丝，嘴中轻叼的鸡仔正欲从你已经开始僵硬的唇间挣脱。
　　 这时，以为你正在偷吃鸡仔的女主人毫不犹豫地弯腰捡起了石块，照着你的脑壳猛拍了下去，你的灵魂在游离于你的躯体之前，你最后一次聆听了女主人那熟悉的斥骂。
　　 老蔫，你就这样走了。你短暂的今世还没来得及为前世的罪孽而祈祷。那么，你下一辈子接着祈祷吧。老蔫，愿你的灵魂在你热诚的祈祷中，早一点得到上帝的宽恕，早一点进天堂。
　　
　　 【听狼倾诉】
　　 如今，在这个人烟稠密的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够聆听到狼的嗥叫声了，尤其是群狼的共鸣。
　　 那是很多年前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在蒙山之巅的雨王庙，我确确实实地聆听了一回群狼的“大合唱”。那声音在绵延百里的蒙山山间回荡，是那么的惊心动魄，仿佛在向人类诉说着什么……
　　 那晚，我与蒙山国家森林公园的护林员孙少海在蒙山海拔1080米处的雨王庙投宿。在鬼谷子王禅的神像前的供台石上，我与孙少海对垒下棋直至深夜，仍无倦意。忽然，从庙南山间传来一阵时续时断的哭声，忽尔象三、五岁的孩子尖细、稚嫩，忽尔象老人沙哑、粗重的呜咽；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参差不齐、雄浑深沉的大会唱。
　　 孙少海停下了手中的棋子对我说，你听，狼们开始叫了。我惊诧地扔下手中的棋子，凑近窗去望着苍茫灰暗的大山。我最初以为那声音是松涛在山风中舞出来的吼叫。
　　 狼们怪可怜的。在蒙山上与狼相守了二十多年的护林员孙少海，说起蒙山上的狼来如数家珍。他说：蒙山植被好，野生动物群中最大、最凶猛的动物也就是狼了，大山和绿色就是它们的家园。生活在蒙山上的狼有六十多只，它们一般分成三群。据了解，蒙山上的这六十多只狼是山东境内唯一幸存的一部分，在其它地方，已经几乎灭绝。扯起狼的话题，孙少海感叹不已：蒙山上的狼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尤其在这样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夜间，狼们嘴巴贴着地面，拖着尾巴，一个晚上在山里能跑上百里，也不见得逮一只野兔或几只蛤蟆。它们始终在饥饿之中。
　　 狼这么多，你独自一个人常年住在山上，不害怕吗？我问。
　　 头几次见，确实胆寒。一只狼半个人的胆。可是见多了，熟了，你不伤它，它也从无伤人恶意，只是从你身边慢慢走开。
　　 护林员孙少海20多岁上山时，山上还是森林稀疏，如今山上已是林海莽莽。孙少海在山上一待就是三十多年，他在蒙山播种着爱恋，经营着狼和其他飞禽走兽的绿色家园。以前蒙山没有开发旅游的时候，交通不便，很少有人上山，孙少海见到的狼甚至比见到的人还多。与狼为邻三十多年，老孙对狼语略懂一二。他说：狼这种动物，很有灵性，它有自己的语言，每一种叫啸声都有特殊的含义，有的交流信息；有的求偶；有的诅咒饥饿；有的为失去亲人悲戚……说到这里，老孙的脸上布满了忧郁，他说：这几年蒙山被周围几个县“瓜分”了搞旅游开发，人们疯狂地掠夺着狼们的家园。狼的叫啸已不再是以前那么欢快和富有激情了！
　　 你听，你听。老孙望着我说，你没听出它们的叫声里充满了悲愤、伤感吗？
　　 尽管我凝神聆听也没有从那叫声中听出什么悲愤、伤感来，但从老孙的表情里，我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孙少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肯定又有狼死去了。每当有狼死去时，它们都要这样叫上几个夜晚哩！咱们睡吧，明儿一早我还要去寻找那一只死了的狼哩。我一听兴奋异常，对，明天把它找来，熬上一锅，尝尝狼肉是啥滋味！
　　 听了我的话，老孙一脸的不高兴：任何动物只要与餐桌结缘，这很可能就是它走向灭绝的开端。进山三十多年来，我没捉过一只动物，它们受到的自然侵害已经够多了，咱怎么忍心和自己的邻居过不去啊？明天找到它，把它埋葬了。几十年来，我已经埋葬了好几只了。
　　 老孙的话字字力重千斤敲击着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静静地躺在铺上，聆听着群狼的悲鸣，那悲鸣如凛冽的夜风，响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