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素文把门打开，自己下了楼在售货亭买了一包三五烟，抽出一支抽着，然后就回了房间，走吧，没有人，罗素文这话是对项小男说的，项小男像个偷儿一步一步地向楼梯，一步一步地回过头，有点恋恋不舍，但她懂他的心思，他有事他要跟一个女人谈判，最好是协议离婚。当然是用钱作为法码？一句话，只要离婚。他什么条件都答应。
　　 项小男是个女人，如花似玉，但下楼时心里发慌，总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又不敢回头，出了楼也没急着打的倒不是缺钱。钱，罗素文有，罗素文的就是她的，正如人们所说，女人不用去征服世界，征服了男人便什么都拥有了？
　　 项小男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了雨，脚下的路面上有积水的水洼，捉摸不定的灯光一闪闪的，虽然是郊区跟北京也连上了，尽管有车水马龙的热闹，但卷不起灰尘，一个人走路并不担心有歹徒强暴，因为路上有不断的灯光射来，项小男想自由自在地走一程，有点意犹未尽，心想什么时候不想走了，再雇出租，就像跟男人重复运动，不想做了就不爱了，因为累，需要靠一靠，就像行走，不需要就不累，累了自然要挥手停车。
　　 罗素文爱她，说她独具风格，不仅欣赏她的精神思想，望着他心醉神迷的痴态，她始终不好意思开口问他。她总是想从他异常的痴恋的神情上，看到内心的东西抑或她最需要的真诚，她心里不是十分有把握，反正不是要被他拴住，陪他一段表姐也不会知道，总能让表姐满意，也能让罗素文满意，当然，自己应该力求更满意。?边走边想，心情空前的高涨，犹如干涸的河一下提开了闸门，那干涸的土地上冒泡，吱吱地吃水一样，久旱甘霖，是一种淋漓尽致的贪婪和占有，撕碎了一般，一口吞进肚子。
　　 走着夜路，心却飞翔起来，歌唱给鬼魂们听，生怕一停下，鬼不高兴就来追她，凉风一吹，紧张地热汗消失了，心与夜色般安宁与轻松，摸了摸挎包里的钞票，这才想起重复运动前罗素文摆弄过她的包，这种运动叫项小男心里不自然，好像为了钱而替代了爱情，想到爱情好像离得很远，想到重复运动才亲近了许多，心绪的空聊，情感的无奈，彼此的赏心悦目，年龄差距越大感觉却异常的不同，心性怪怪的。
　　 前面是亚运村，一排排高大的楼厦让人想起运动员为了拿金牌落了一身伤的结果。天色不算太晚初夏时季，北京的夜才是夜，不过九点，能够赶上与表姐汇报的，女人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所以表阻时常在项小男面前夸耀自己的男人，她说，男人工作第一，家庭第一，事业第一，爱老婆第一……项小男说表姐，你把表姐夫说成了那么多第一，究竟那个是第一呢？总之他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太完美了吗？
　　 男人视工作第一，是一种情欲的转移，受社会外界环境的制约。活得谨慎，理智常常压抑着自己的那伤情感，做一种虚妄的自我解脱，工作即情人，小心有一天他背叛你，你却蒙在鼓里？
　　 你呀，小小的年纪还没结婚懂得倒不少，他不会的，对我真诚，专一，表妹，你姐夫疼我那是天下少有的模范，晚上的洗脚水都端到床下。那是，他还给你洗脚哩？项小男瞥了表姐一眼，她从心里轻视她，人到中年浓妆艳抹，一身俗气，满脸抹也抹不平的皱纹，有事没事总是赞美自己的丈夫，多么，多么好，好就好吹，你自己知道，别人也不会去抢，臭玄耀，不就有两钱吗？德性──
　　 想到表姐，项小男多少感到很内疚，表姐总是说她纯情，将来一定是个有知识又贤惠的妻子，谁娶了你那才是幸福，那才是享受；可惜我不是男人.表姐有欲要拥抱的动作，项小男很反感，恐怕她有同性恋抑或心理变态。
　　 想她就心乱，干脆打的进城，汇报完了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明天再听电话介绍，总之，她现在受雇用于表姐，作为一名私人侦探，负责提供表姐夫一天的行踪记录，好让表姐放心，当然，收入相当可观。想离婚的男人都是性生活不和谐，具有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心理，自己一度反感厌恶情人，自己却充当了情人，只要情人一个电话，她就坐卧不安，心神不定，应召女郎似的跑去，倘若一天没有电话，心里就发空，每次脱掉衣服先去冲凉，然后是连内衣都换他喜欢的名牌色彩，做一次换一次，用他的话说这叫时时更新，创造，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不厌其烦，她却有点疲软，没什么意思的，除了自己无所谓娶与不娶，不娶不嫁倒新鲜，奢求也不高，倒是他的承诺让人起精神，心里有个盼头，可是每次彻底地洗涮干净之后又生悔意，就像长了脚气，用热水烫脚，又舒服又难受，还有点愉悦地感觉。
　　 整个人，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赤条条的竖着，卧着，让他揉着，犹如一张纸让他乱画成一幅山水，曲曲折折的，脑子里正被一种似醉似痒的感觉纠缠着。司机说到了。项小男这才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窗外，付了车费然后跳了下去，奉献自己的同时不是为了索取，就像一个寡居的男人，意想不到床上来了个无私奉献的女人，彼此没有契约，没有义务和责任，住店似的天亮就走。
　　 匆忙赶到表姐的家，表姐刚哭过一场，泪珠儿把脸上的遮皱霜冲出了很深的沟痕，红嘴唇也不规范，让人想到刚用刀杀了一鸡，房间里很乱，摔得乱七八遭，显然有什么变故降临了，她哭泣着沙发开始颤动项小男推开门也不问，只是一惊，好像立刻明白，表姐拥有一个优秀的男人，一度使她引以为骄傲的男人，这会儿提出协议离婚，她太悲伤了，太失望了。她自己打自己的脸，撕自己的头发，然后又照镜子修正口红。
　　 那时候，下雨天，他及时送去雨具，酷暑时节找她出来喝冷饮，生活中事无巨细，人前马后从没有一次怨言，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相比之下，她是全北京最幸福最值得有理由自豪的女人，因为男人佣人似的围绕她转，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虚情假意。男人很忧伤，女人很霸道，霸道的结果两方拉大了恩爱距离，她用话刺激他，你再不快点治好，我可找个小白脸了，男人说，可以理解，我没有理由责怪，只要你喜欢可见男人多么宽容，其实，是为自己能够得到女人的宽容而预谋，养蓄他的精力与情人同床共枕？
　　 男人早就背叛了她，尤其在她很纯洁的时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面前大肆赞美男人的时候，男人背叛她因为她，她背叛男人时，男人却敏感的感觉到了，你今天心情异常的好，好像与人做过爱之后才能够出现的情绪，不自然而然的红脸，你年轻了许多，男人的赞美不动声色，却骨子里充满了仇恨？
　　 女人说，是吗？我倒没觉得。要是那样我真的找个小白脸了。你也找一人，也许能够治好你的病，玩笑终归是玩笑，但是，他们夫妻间的玩笑掩饰着一种真实，彼此向往又恐惧那个现实的行成？
　　 项小男说，我想向你汇报今天的侦察情况……
　　 表姐说，我白花钱了，不雇用你这个私人侦探还好，雇用了一年多，他非要协议离婚，一定有了小情人？
　　 互不干涉内政也好，自行其是，生活起来也少了一些拖累，孩子跟着爷爷奶奶或者姥姥老爷，只要你多掏钱，一切会平安无事，谁离了谁不能活。项小男的语气倒是给她开心解闷的平淡。表姐扭过脸望着她，这么说，你赞成我们离婚，表姐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项小男。项小男说，不是赞成，而是提醒表姐顺其自然。男人好比一头牛，他要是不渴，你非要摁着牛的犄角去饮水，难免让牛顶着自己，到头来受伤是女人自己，女人跟男人是平等的，彼此不能要求什么，而是明白彼此需要什么？说句俗话是相互理解？
　　 我倒知道他，他一向是正派的，他不可能去找野鸡，他不行，也许为了我着想，不成，我不能没有他，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走得远一点，老了再团聚，我要答应他，他属于别人了，老了孤孤单单就惨了。不管怎么闹，我不会答应他。说着抹了一把泪痕，开始收拾凌乱的房间。本来表姐是不肯让他男人随便走的，更不想出现有情人的局面。
　　 男人无牵无挂，一拍屁股走了，女人闹了半天还是舍不了男人，以及和男人共同建造的这个家。项小男把凳子扶起来，定眼打量着表姐，犹如看到戈壁滩上一个牧羊女，散乱的羊不听她的召唤，她拼命地喊着，追逐着，嘴里比男人还污秽的脏话连珠炮似的蹦出来，看看，我若知道他跟谁好上了，我非把她的小×撕烂了。把我男人割成老公，苦，一堆守着，痛，一起忍着。不疼不痛一块熬着。
　　 收拾利落了，表姐说，有目标吗？说吧，他最近跟谁来往密切？你要绝对忠于我？
　　 项小男说，当然是男人和女人。他总得跟人打交道，这时间一长倒了让我抓不住哪个更暧昧一些。
　　 我知道，别说废话，女人是谁，谁跟他接触多？项小男说，是我？是你，你是我派去的私人侦探，你怎么这么木呢？有没有在他面前犯骚的女人。怎么说呢？一般都是生意上的关系，我没发现？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一有情况我电话里汇报。项小男说的我，是想捅破这层纸，也受了协议产生协商的念头。
　　 她忙点点头，尽管她并没有明白项小男的暗示，还是不怀疑的点点头，然后，细长的眼睛斜了一下项小男，你好像很同情他，不同情我？项小男说，你俩都值得同情。你是风韵犹存，他是第二次青春，按说应该和谐幸福。表姐，你身边一定有人追求的，因为你的风韵很独特。你脸色看起来少女似的滋润。
　　 这具有自私的赞美使女人顿生几分得意，那是，原先我们厂的科长对我很有意思，不过，我看不中他，我那些员工对我百依百顺，小六子比较懂我的心思。可他年纪太小，只能做个小弟弟。仅仅十八岁。
　　 项小男见她这样说着她就笑了笑，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她还忘不了自我吹捧。那个没情调的臭男人会青睐你这泼妇。若不是男人的钱我倒置你风光不了，因为自吹自擂一时就忘了负心的丈夫，她的忘情倒让项小男觉得不好意思。
　　 项小男瞪着一屋子的豪华，眼神是失望和矛盾的心态，像身上突然喷来的冷雨一激愣，七零八落的一收拾，破碎的已经破碎，犹如那镜子总也复不了圆，裂痕谁都看得见，除非再换一面新的，小心不能打碎或者没有裂纹才圆圆的照人一个本来面目。可惜，人总要戴上假面具。
　　 有人来了电话，从而撬开了表姐紧锁的眉宇，她热情过度地说，好好，还是我兄弟，没忘了大姐，我一向喜欢跳舞的。放下电话表姐说我得去，你呢？你怎么办？项小男说，你忙你的，我没事，随时听你的调谴？
　　 项小男与她没心思稀稀落落的对话，早就借口想溜，又恐她心情极坏，惹怒她什么话都外甩，真是感谢打电话的那个男人，可能是过往交深，有了亲情，不然表姐不会花似的泡了矾水硬撑起来。那是一种假精神。
　　 我的舞伴。对不起，表妹？一边随她下楼一边有一答无一答地问，不一定单纯是舞伴？表姐不隐瞒，你认为是什么伴都行，只差一个名份了。这次回答在意料之中，经她一挑破对表姐的看法有了变化，自己坦然了许多。
　　 表姐肥胖得像个圆木，一溜叮铛乱响地下了楼，钻进了楼下的一辆等候已久的骄车，单单地留下项小男有点茫然，这种引力和被吸引力，自己身上就没有，冷血不流似的平静，想到了年龄失去过男人还得找个男人，而且是结了婚的中年人，最终也没超凡脱俗，以为重复运动能够改变自己，内心轻视三陪女郎的堕落，而今自己体验着一样的感觉，同时也在轻视了自己，活着既不激动也不悲观，超脱不是超脱而是一种无奈？
　　 投奔表姐而来，应该体贴表姐的难处，偏赶得公司倒闭，自己干惯了公关工作，一时又耐不得寂寞，偏偏在这时表姐给她找了个饭碗，开始还算真诚，走的地方多了，见识广了，人就那么回事，你不惹他，他贼心不死。人，难以拒绝诱惑感。
　　 她体验到了，失去稳定的收入，正值盛年开销也大，尤其在首都，容易碰见些自鸣得意的男人，躲不开追逐，觉得在熟悉的圈子里寻找，也是考虑到保险或者可靠，安全。就像过河，走独木桥，女人自己能走，偏偏想有个男人伸出手满足下一虚荣。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吗？
　　 这是一个既省心又轻松的做法，在古老的北京，面对肤色各异人才济济的国际大都市，总能激起一种狂热的向往，夜色沉默的时候，所有在北京的人不那么心安理得的沉默，因为对爱情的绝望，做情人也是一种活法，远离故土，没有人知道你来自何方，隐去陌生人的问询时的真名实姓，想要寻一份安静滋润的生活，以北京人的姿态看待北京，精神少一些负担，多一点压力，生活格外刺激。疲于奔命似的围绕着一个钱字，从而改变了形象与心态？
　　 项小男的冷静，时而瞪大的眼睛里有极其清澈的神采，那是一种非常年轻，漂亮的寒冷的表情，她们与土著的北京人并无区别，已经被北京所接受，从生活习惯，言谈举止，衣食住行等，最大的区别她们还在租房住，一旦能够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钞票押来一幢别墅，当然，那就与北京心贴心了。
　　 不愿回想故乡，不愿青山秀水的假风景给人一种神话般的虚幻，北京是实在的，可贵的，可亲的，也是无法拥着北京向亲人炫耀的，这毕竟是一种地下生活、做秘密情人的认可，只能围绕着地下俱乐部转。唱的心曲也是悲怆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