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如月，忽而凄迷，忽而朦胧；心绪如雨，忽而成纱，忽而垂帘……苍茫了遥远的记忆，温馨了苦涩的欢乐，忧伤了柔软的亲情……
　　 ————题记
　　
　　 这个中秋节我又回到了故乡。
　　 故乡的月，依旧那么明亮而高爽，依旧那么宁静而淡然，一如它不变的形状，不变的行迹，不变的神秘朦胧……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
　　 改变了的只有我的年轮，随着年轮滑翔的心绪。
　　 月亮渐渐升高，夜色不再幽谧，徘徊村前，彳亍月光下秋风中静静怀思，断断续续的雨点将我悠悠思绪敲打得混沌迷茫，百味杂陈。父母音容在月色中星光下隐隐闪现，那些远去了的日子，日子里忧郁的幸福、苦涩的温暖随即在心头缓缓回放。
　　 不记得几岁亦或十几岁，只记得中秋节临近，听人说生产队会给社员们分月饼就老想着吃月饼，心心念念里盼望着分月饼的日子快点到来，那种意念比迅哥儿期盼见到闰土不知要强烈多少倍，我的味蕾好像也被祈盼的喜雨滋润而开花了，迫切地希望蝴蝶呀蜜蜂的给我带来点花粉爽一爽。呵呵。
　　 一天，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边做饭一边对父亲说：“他爹，今儿下地听邻里说明儿咱队里要给社员分月饼，还说地主、富农和四类分子每人分一个，咱贫下中农每人分两个……”
　　 “分月饼也讲阶级斗争？莫非地主富农四类分子不是爹生娘养的？和咱不一样？可真是……这什么世道嘛！”，向来看不惯欺压蛮横之徒所为、充满正义感的父亲一听母亲的话，急了，打断她的话茬就发牢骚。
　　 “他爹，谁吃几个月饼管你啥事儿？你就不能少说几句？你呀你，你还嫌得罪的人少？我是说你明儿记着分月饼……”母亲从来就是父亲的消防器材，只要父亲一着急上火，她这个超级灭火器就派上用场了，而且始终不折不扣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嘿嘿嘿嘿！孩他娘，我不就说说嘛！分月饼的事二苟去就行了，咱都忙着……”
　　 “他一小孩子家……”母亲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满意的成分。
　　 “我能，我能行！分月饼的事我包了！”与吃有关的事我这馋嘴猫向来是不含糊的，一听能有分月饼这样的美差事，我能不雀跃吗？呵呵。
　　 见我一手包揽，母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她很清楚，我确实能干得了这事。
　　 第二天一早，我就拿着父亲的手章提着竹篮跑到生产队饲养院记工房分月饼去了，我才不会去管什么地主富农四类分子是不是爹生娘养的，贫下中农胃口有多大，我只管分我的月饼，有啥不可的？
　　 哟呵！分月饼的人可真不少，记工房门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聚了一大堆。干活时生产队的大喇叭吼哑嗓子，人们也是懒懒散散、拖拖踏踏的，犹如慢牛爬高坡，气得大队长干瞪眼没办法。分月饼时，高声喇叭一声都不吭，人们一个个比兔子都跑得欢。好在我人瘦个小又机灵，不费吹灰之力随便找了个人缝缝就钻了进去。
　　 一钻进人堆里，我就不由自主地猛咽了几下口水，白生生的竹条大笸箩里圆溜溜金灿灿的月饼一个劲地朝我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勾逗我，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啃几口。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挤到会计面前排上父亲的手章等待叫号——那个时候，生产队里分东西不是人排队而是手章排队，会计面前那一堆手章看着毫无头绪，实际上很有章法，一丝不乱。呵呵。
　　 手章排上了，而且还在前面，按理说应该妥心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提着小竹篮站在一旁等待叫号的我简直度日如年，如坐针毡。笸箩里新鲜月饼散发出的股股油香更是撩拨得我心痒难捱，肚子也似乎饿了许多，“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心里只盼着会计大人快点喊我父亲的名字，让可爱的月饼快点蹦到我篮子里，好让我大快朵颐一番。
　　 我父亲的名字在会计口里滑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那是世间最好听的名字，会计的叫声也成了世间最美妙的男高音，我的心情刹那间无比愉悦，身体也轻灵如燕，三步两步就跑到了笸箩旁，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属于我家六口人的十二个月饼一个一个落到我篮子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提着篮子，我就像提着装满了财物的聚宝盆般满足、欣喜，十二个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的月饼在我眼里就是十二个可爱的天使在跳舞，月饼散发出一股股油香就是天使们送给我的甜蜜蜜的微笑……时隔四十多年，那种欣喜还真真切切地在我心头萦绕，而当时那种痛快到骨髓的欢乐也时不时在我心幕上一次次回放。每当想起那一刻，我就会哑然失笑，不就十二个月饼吗？至于那么激动吗？可失笑之余，又有点说不清的酸楚、欣慰、怅然之意在心空回旋。可不是么？毕竟，我的记忆里有过一次彻头彻尾的酣畅的幸福，那种幸福感随着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已越来越难体味到了，以后的岁月里已经很难再有那样的幸福感来造访、激荡我被已物欲填满的心灵了，想想那时的幸福感那么容易满足，再观照时下的我和他人总是被失落的情绪控制而郁郁寡欢，怎能不感慨万分啊！人啊人，幸福原来是那么简单，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如此复杂而丢弃了那些俯拾即是的幸福呢？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果真是么？是，也不是。
　　 只记得分到月饼以后，深怕篮子掉在地上摔坏月饼，我双手小心翼翼地紧抱着竹篮跑回家里，兴致勃勃地迫不及待地想向母亲炫耀一番，但父母都已下地，扫兴之余，我就一直守着篮子，守着我的月饼，生怕被谁夺去了似的……呵呵。
　　 中午，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我认认真真地守候月饼的傻样子忍俊不禁。满以为自己领月饼立下了大功，一向疼爱我的母亲会给我吃月饼的，谁知道母亲把那些月饼“一、二、三、四……”一个一个数过后拎起篮子放到躺柜里，嘎吱嘎吱转动了几下锁子来，就把那十二个精灵活生生禁闭了！守了一上午月饼篮子，嗅了一上午月饼味儿，我连个月饼沫儿都没吃到！
　　 许是我眼圈红了，许是我眼角有了泪，许是我眼神里满是委屈……母亲不忍了，摸着我的脑瓜安慰我：“二苟，妈知道你想吃月饼……不是妈狠心，月饼得到十五晚上供了月亮爷爷才能吃，俺娃再等两天，就两天……妈给你做鱼鱼吃……”
　　 随着关闭柜门的“嘭”的一声响，我的心思也仿佛随着香喷喷的月饼被锁在了那个冷冰冰的躺柜里了，接下来的两天里，岂止是一日三秋，简直是两天等于二十年，明明知道一件东西注定属于你，你却拿不到，比未知的所属更痛苦。嗅的着月饼味儿却吃不着，那是何等煎熬人的事呀！在等待祭月的两天里，我一天好几次趴在躺柜上，鼻子对着柜子的缝隙搜索月饼的味道，我敢发誓，那味道是我今生嗅过的最好最香最难忘的味道。四十多年过去了，每逢想起来，那种味道似乎还清晰地留在我的鼻孔里随年龄递增，好像从未失去过。而每逢想起，我的鼻子也总是一阵阵发酸……
　　 月亮终于被我盼圆了，而撩人的祭月时刻也就终于到来了。
　　 中秋节那天晚上，吃罢饺子放下碗，母亲从被子后面摸出一把大大的铁质钥匙嘎吱嘎吱地转动了几下躺柜上那把锁子，掀起柜门从中取出月饼和一些红果子摆放在一个大磁盘子里，又备好香烛和黄纸，踏着月光走出家门到院子中央拜月，母亲把此前准备好的一应东西都放在供桌上，带着我和哥哥姐姐们跪在当院冲着月亮叩头。
　　 天上明月如盘，浮云如裳，地上月光如水，树影如画，北方的中秋夜寒气幽幽。我们母子就这样对着那轮玉盘款款下拜。母亲嘴里还念念有词：“月亮爷爷呀，今天是中秋节，请来我家过吧。谢谢您一年来对我们家的关心，谢谢您给我孩子们消灾避难，谢谢您赐福我全家团圆……”母亲一边祈祷一边点香，半柱香烧过，黄表纸又在母亲的手里串起了小火苗。祭拜过程足足进行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里，母亲磕了多少头，许了什么愿我完全记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夜的月光别样清澈，别样神秘，似乎还有微微的笑意……
　　 拜祭完月亮之后，我们全家围在一起吃月饼。在我们老家，吃月饼这道仪式进行才算中秋夜开始。
　　 母亲用菜刀把月神享用过的两个月饼切成八块，先郑重其事地端给父亲一块，然后依次分给我们兄妹，我年龄最小，多得了一块，财神爷面前敬了一块，母亲就只有吃月饼渣的份儿了，见母亲陶醉地将月饼渣儿塞进嘴里细细品味的幸福神情，我突然掉泪了。母亲莫名其妙：“二苟，你不是早就想吃月饼了吗？咋还不吃？哭甚哩？”
　　 我没有开口，哭泣着把自己多余的那一份端到母亲嘴边，看着她香香地吃下去才破涕为笑，“这孩子……”母亲摸着我的头，也笑了。
　　 母亲那夜的笑容是我记忆里最美的笑容！
　　 我捧着分到的那一小块月饼，如获至宝，放在鼻子的下边嗅来嗅去就是不肯动嘴——我在畅享几日来几乎馋坏了我的那股味儿。
　　 母亲见状笑着说：“二苟，快吃了吧，一会儿咱们还要分月饼吃的……”那夜，我们全家人就那样团团围坐，一小块一小块地切月饼吃，直到我疲倦睡去……
　　 第二天醒来，我的枕边居然还有两块圆圆的整月饼和一大堆红果子！母亲告诉我，那是全家人专门留给我的！
　　 我把两块月饼和那堆红果子放在一个墙柜里，过一段时间就拿出来嗅嗅，一直放到入冬都没舍得吃，后来，还是参军的大表哥探亲回来和我分吃了……
　　 月饼吃了，美味还在，齿颊留香；月饼吃了，记忆还在，满腹温馨，夹着淡淡的酸楚；月饼吃了，亲情已远，远的无法触摸……
　　 今夜，还是那轮圆圆的月，还是那几片淡淡的云，这柔柔的月光是父母眼神凝望我的眼神么？这微微的清风是抚摸我脸庞的双手么？
　　 那十二块月饼哟……
　　 仰望深邃的夜空，寻找儿时香甜的旧梦，寻找那十二块月饼储存的幸福，那幸福切近而又遥远，柔软却又坚硬，清新而又模糊……
　　 一切，都只能在梦中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