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白色的西服，从天空飘了下去，那姿态很美。我想，我是在终结我的痛苦，所以，我的亲人们，你们该为我祝贺。我希望你们在送我离去的时刻，能让我穿着这件白西服，这是我送给自己婚礼的礼物。我不恨他，我依旧爱他，我希望在我走之后能收到他的玫瑰花，红色的！让他把花插在我的白西服口袋里，这是我对他的最后请求。唉，这朵玫瑰在我的心里已经开得太久太久……
　　 ——1999年秋，杜小秋绝笔。
　　
　　 我想我的爱情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杜小秋一头钻进了我的梦里，然后在我的梦中枯萎也在我的梦中永生。从她决绝的那天起，无论我爱或不爱，杜小秋都必将会跟随我走完我的人生。
　　
　　 （一）
　　
　　 杜小秋是我初三复读时的同学，小个子，小圆脸，单眼皮，小嘴吧，皮肤白净，不爱说话，一说话就爱笑，笑起来有点俏皮。这就是她在我们各自考上中专前留给我的唯一印象。但出乎我的意料，在我们上中专一年后，在完全隔绝了任何讯息后的一天，她突然给我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杜小秋跟我谈她的学校，她的专业以及其他同学的状况。我认为就是这封信把我跟她的关系一下子拉得近起来。当时我们都十七八岁，是青春最敏感的时期，杜小秋的来信让我猜测了一会，也小小悸动了一下，我给她写回信，这是我第一次给女孩子写信，我斟酌了好久，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复这个第一次。平淡就显得太敷衍了，浓烈了就显得太唐突了。但以我的性格，最后也只貌似敷衍地回了她一封信。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又来了一封信，跟我说她进新学校时的感受，谈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尸体肢解在她面前时，她的感觉，她说有的同学当场晕倒，而她却很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她上的是卫校，她说她喜欢这个专业，喜欢闻消毒水的味道，喜欢看那些人体的脉络。我能看出信里面跳动着的欢快。但我不明白一个女孩为什么对解剖肢体这样迷恋，我不喜欢这种迷恋也就不想去附和，所以，对于她以后给我的信，我始终是一个寡言的读者。
　　
　　 （二）
　　
　　 第三年，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位美丽的女孩，可是我不敢去跟她表白，那一年，我就这样一边暗恋着班里的那个女孩，一边淡淡地给杜小秋写回信，我甚至都没有告诉她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杜小秋一直在欢快地给我写信，带着一种激昂的情绪，一直到她毕业参加工作为止。我读的是高中课和专业课连读，四年才能毕业，杜小秋早我一年毕业。我知道她工作单位的地址，她早早在信里就跟我说了，可是我从没有去看过她，那两年，我为我喜欢的那个女孩纠结着，杜小秋的事与我没有多少关系。
　　 杜小秋工作了半年多后，有一天，她来信说，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了，她很矛盾，问我该不该谈。
　　 不经意间，杜小秋已经成了一个社会人，她要找结婚的对象了。而我还在象牙塔里呆着，苦闷地爱着那个女孩，远离尘嚣，静静地等着毕业分配工作。
　　 我回信给她，说当然该谈了。
　　
　　 （三）
　　
　　 快毕业的时候，我终于把我的一腔暗恋向女孩倒了出去。
　　 女孩说：我一直生活得很快乐，我也享受着那种美好的感觉，现在，我们都快毕业了，也将各奔东西。
　　 我说：就因为快毕业了，我不想把遗憾带到将来。不管怎样，我要让你知道，我已经喜欢了你两年。
　　 女孩忽地就哭了，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说：太迟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她们都说你喜欢我，我就一直等你跟我说这一句话，可是一直等到没有希望了，等到要分别了，你才跟我说这些，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
　　 我不知道她是在拒绝我还是在伤心别离。可是她的泪水让我相信，这才是我和她的开始。
　　 毕业前的几个星期，所有的同学都在为即将的别离而伤感，而那些日子，却是我在那个城市最快乐的光阴。我和女孩在郊外的田野里漫步，看杨花飞漫，闻槐花香乱，路边的野草轻柔地划过我们的脚腕，在蛙声初鸣的池塘边，我轻轻地拥住她，心底和池塘里漫游的鱼一样愉悦欢快，直至别离的那一天。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小县城的一个贸易公司。我和女孩在信里诉说着思恋的幸福和痛苦。女孩的最后一封信说：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结局注定是分离，何必还要恋恋不舍，早点结束早点解脱。
　　 我已记不清她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多少次，每次都是面目模糊却每次都有万般的柔情，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会等她，等她三年，如果她没有谈婚论嫁，我希望她能到我的单位来，我们这儿缺人。
　　 她问：你要让我怎么办？让我离开我的父母离开我父母千辛万苦帮我找的工作？
　　 我固执地说我要等你三年。
　　
　　 （四）
　　
　　 杜小秋和其她同学到我的单位找到了我，大家在一起聚了几次。后来，她就独自从小镇坐车来找我，初始是在我的房间里小坐片刻，后来就开始帮我整理房间，帮我洗脏衣服。她始终是笑着一边说她给病人扎针的趣事，一边就顺手做完了我讨厌的那些清扫的零碎。我不知道怎样去拒绝她的勤劳，只能收起脏衣服，但她还是从床肚里或箱子里给找出来，一边笑话我的邋遢一边利索地搓洗着。
　　 终于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不去陪她男朋友，她收了笑，问我：“你真的希望我去陪我的男朋友？”
　　 我回答：“我是为你好。”
　　 杜小秋红了眼圈，我见惯了她的笑，此刻，看见她邹起鼻子锁住眉头努力忍住泪水的样子，我有点乱了方寸。我想，那时我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可是，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同样，没有爱的爱情也是不道德的，我不能做不道德的事。
　　 我沉默着，看杜小秋带着满脸的落寞回去了。
　　 那年，宿舍门前的路边刚刚栽上合欢树，细瘦的枝桠上开放着零星的如羽毛样粉红色的合欢花。看着杜小秋从零落的合欢树下走过的瘦瘦身影，让我心底生出了一丝丝的不舍来。可我还要等我的女孩，还要一年的时间，梦里的她也许就会来到我身边。
　　
　　 （五）
　　
　　 我的梦彻底破灭。女孩来信说她谈了男朋友，男朋友对她很好，他们要订婚了。她说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她一定会来找我给我要的爱情。
　　 我想到过这个结局。许多次，它就像是悬在我头顶的剑，现在终于落了下来。痛，但不尖锐。我一遍一遍地看着她写给我的信，想在那些娟秀的字里找出一点点希望来，最后，我绝望了。我撕了这封信，扔到了垃圾桶里，呆座了片刻，胸口像有石头在锤击，发出沉闷而透彻的声响。
　　 我走出房间，到街对面的小超市买了几瓶白酒，拎了回家，抱着瓶子开始灌起白酒。灌完半瓶的白酒，我从垃圾桶里把撕碎的信翻了出来，拼在一起，一边沽着酒一边看着信，白酒的刺激渐渐平衡了心里的痛苦。
　　 周身似乎燃烧了起来，从心底处涌出来的痛和渴望还是那样的清晰。我暗恋了她两年，然后又等了她两年，等的就是这个结果。我开始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心里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
　　 就在这时，女孩来了，用深情的眼神看我。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孔了，比梦里的清晰了许多。我一把拉住她，跟她说我爱她我想她我要她。她却哭了，像当初毕业分别的时候一样，让我心碎。我吻住了她，不顾羞耻地抱住了她，我说我要让你一辈子记住我。
　　 这又是一个梦！这次，梦里的女孩面目清晰，周身绵软，缠绵在我的怀里。可是那种感觉又不同于往日的梦境，那种快乐，震颤，痛苦的感觉一直传到了我的手指尖。我一遍一遍地说：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直至我沉入一半冰冷一半滚烫的黑暗中。
　　
　　 （六）
　　
　　 头像被锤碎，又经过筛漏一遍一遍地滤过，到处都是散落的痛。
　　 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看见杜小秋红肿着眼睛坐在屋内发呆。
　　 我一下子坐起来，诧异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她说你打的电话你不记得了？我努力想了想，头脑里只有那封信在晃啊晃。
　　 杜小秋说你一大早的喝那么多酒，以后不能再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帮你煮了稀饭，你起来吃点，开水烧好了，把脚给洗洗再去睡，我得回去上晚班了。
　　 头依旧痛，待杜小秋关上房门，我又蒙上被子陷入了昏睡。
　　 翌日，我终于爬了起来。用凉水冲了冲麻木的脸，我看见镜子中的我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深陷的眼眶里蓄满了忧郁，胡子像杂草一样丛生着。房子里除了我脏乱点，其他的地方倒很整洁，杜小秋熬的粥静静地盛放在桌子上，我昨天穿的衣服都已经被洗涮好挂在走廊上，包括内衣。看了一眼冷粥，没有什么胃口，取下衣服，准备去上班。
　　 杜小秋推门进来，手上拎了一袋豆浆和油条包子。
　　 “要去上班吗，我买了早饭，你吃了再走吧！”杜小秋笑吟吟地，脸上有几分羞涩。
　　 我看了她一眼，坐下来，开始沉默着喝她带来的豆浆。
　　 “我从来就没有谈男朋友。”杜小秋忽然说。
　　 我顿了一下，也不想跟她搭腔，低着头吃完早饭，说：“你回去休息吧，昨晚上了夜班，也累！”
　　 “我一直在等你！”她倔强地说。
　　 “我要上班了！”我起身，抹去嘴角的油渍。
　　 “你这样要多久？”杜小秋抬头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想我该是知道她在等我的，但我没有一点回答她的心思。杜小秋的眼神含着一团火，我的眼神含着一块冰，仅此而已。
　　 或许，等我忘记心里的女孩，杜小秋才能走进我的生活。可是，我没有要忘记一切的打算。
　　
　　 (七)
　　
　　 这是一个县级二甲医院，时值九月末，医院的空气中参杂着药水的刺鼻味和桂花的醇香味。穿过一段紫藤缠绕的走廊，一股舒爽的凉气扑面而来，几株刚刚吐蕊的老桂花树密匝的枝桠和墨绿色的塔松交叠在一起，繁盛了眼前的整个院子，经过一个铺满青苔的老井，我在一排青砖碧瓦的宿舍前看见杜小秋。
　　 杜小秋微倾着身体站在门前的走廊上，细长的眼睛在静静地笑，小小的嘴唇微微地上翘着，有一丝羞涩，有一丝欢快。
　　 “热吧，我去打点井水给你凉凉。”她说。
　　 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桌子上摆放着我们初中的毕业照。我拿起相片，相片中的人一片青葱。而现在，25岁的我已经有走完了一生的感觉。
　　 杜小秋一瘸一拐地拎了一桶水进来，我问她的腿怎么了，她说关节炎犯了，不碍事的。
　　 洗了一把凉水脸，心里的暑气散了许多。
　　
　　 （八）
　　
　　 我问杜小秋有什么事找我。
　　 她一下子涨红了脸，低了头抿紧着嘴巴，接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滴了下来。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忙问。
　　 “我怀孕了！”她低声说。
　　 气氛异常地尴尬。
　　 “那天你喝醉酒了，打电话给我，给我开了门，在你的房间里，你一直把我当成了她。”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回想那时的感觉，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她不是那个女孩。
　　 我相信杜小秋的话，我感觉自己特别龌龊，接着沮丧跟绝望一起涌了来。
　　 “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毕业后，我等了你四年，不谈男朋友，别人说我有毛病，我不管。我相信会有一天，你能回头看看我。”杜小秋缓缓地说。
　　 “你要我跟你结婚吗？”我沉闷地问。
　　 “我爱你！”她抬起头，泪流满面。
　　 心很痛彻，为了杜小秋的泪水，为了自己的绝望。
　　
　　 （九）
　　
　　 许多时候，我都感觉我的青春就是一个梦，很长很哀伤的一个梦。褐色的大山，崎岖的山路，我在梦里不停地攀爬，没完没了，好累。累到觉得自己快要沉入山石里时，就会有个影子，像暗夜里的一束光或者绝境中的希望，起初看不清楚，我以为是那个女孩；后来影子渐渐清晰了，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小小的红唇，俏皮地笑。眼神坚定的看着我说我已经等了你四年了，我相信你会有看见我的一天。
　　 我跟杜小秋订婚了，我不能给她爱情，可是我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双方家长见了面，婚期很快就敲定了下来。
　　 为了照顾杜小秋，我们决定把她的宿舍当婚房。杜小秋情绪高涨，她买来滚筒和墙漆，一个人穿着工作服把墙壁给粉刷了一遍。
　　 婚房粉刷好了，女孩却找了来，哭着说她忘不了我，她跟男友分手了，她愿意过来，和我厮守终生。
　　 心里的死灰复燃了，燎原了，烧毁了心里可怜巴巴的对杜小秋的责任和承诺。
　　 当我像刽子手一样对杜小秋说出要她打掉孩子时，她煞白着脸问我为什么。
　　 我说对不起你，我丢不了她，你跟我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杜小秋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你真是个无心的人，我爱错了你。
　　
　　 （十）
　　
　　 那个傍晚，当我和女孩幸福地在已经长高了的合欢树下漫步时，杜小秋医院的同事通知我她喝了农药。
　　 我和女孩匆忙赶到杜小秋的单位，杜小秋已经被抢救了过来，脸色蜡黄，正躺在她宿舍的床上，吊着点滴。
　　 看着她的憔悴，恐惧恼怒害怕痛惜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我问杜小秋，你何必这样，把你自己把我都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