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龙醒了。他想爬起来。刚一动胳膊，就觉得右膀子麻了，像有无数个细小的针在戳他。他只好躺着不动。右脸颊上深深印着乱草的痕迹。他用左手摸着，心想坏了，还得等一阵才能下去。看看天，已经快到傍晚，学校肯定早已放学，再不回去就露馅了。他一边从山坡上慢慢坐起来，一边用力搓揉右脸。
　　 这个长满松树的山坡，是他的秘密据点。他每次逃学，就会跑到这里来。秋天的夕阳透过松树浓密的枝叶斑斑驳驳洒到他的身上，一只白脸颊的小山雀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悠闲地唱着。
　　 张成龙叹了一口气，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赶跑了小山雀。
　　 膀子已经不麻了。他掸着身上的草屑，捋了捋头发，仔细把自己弄干净，然后捡起被他当作枕头的书包背在身上。他并没有急着下山，而是爬到旁边的悬崖边，向下望。山下的景色很美，掩映在绿树里的是村庄，村外是连成片的金黄色的稻田。
　　 人们正在地里秋收，收割机来来回回忙碌着。张成龙并不是在欣赏景色。十二岁的他没有那个心情。他在看那条通向村里的大路，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放学的学生。张成龙吁了一口气。
　　 时间还来得及。张成龙在石头上坐下来，仍用手搓揉着脸上的印迹，一边思考着，如果老师再让同学张玉峰带口信给家里怎么办。爸爸的棍子从来都是长眼睛的，专往他最怕疼的地方打。张成龙咧了咧嘴，心想张玉峰你这个小王八蛋，下回揍你我就往你脸上打，叫你永远记着！
　　 一只鸽子大的小鹰在天空中盘旋飞翔。张成龙抬头望着。
　　 他经常看到它。真想象它那样飞起来。飞得高高的，远远的，再不回来。他好几次都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从这个悬崖上跳下去，变成一只鹰飞走了。在梦里，飞的感觉真舒服。张成龙想着，又爬回到悬崖边，探出半截身子向下看。悬崖很高，下面是被水冲得光溜溜的山石，惨白惨白的。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怕，一点都不。
　　 估计脸上的草印下去了，张成龙才开始慢腾腾的走下山。
　　 其实他并不想回家，只是没地方去。再说他也饿了。家除了有饭吃，还有什么好？管着你，不许你玩，不许你上网吧，逼你上学，动不动就打打打，骂骂骂。张成龙算过，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挨打、挨训的。还有，学校有什么好，一坐就是那么长时间，还布置那么多做也做不完的作业，考也考不完的试。最让张成龙受不了的是班主任黄老师轻蔑的目光。有一次他数学考了32分，是全班最后一名。黄老师发完卷子，当着全班同学说：“张成龙啊张成龙，凭成绩你也配叫张成龙？我看你干脆改一改叫张成虫得了，你就象一条永远没有出息，钻在臭阴沟里吃泥的虫子！”
　　 后来同学们就都喊他张成虫。谁喊他就打谁，但还是无法阻止。他也就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替他们起了许多难听的诨名，比他们更大声地喊。他恨黄老师，她罚他站，上课拿粉笔头砸他，当同学面羞辱他，让张玉峰带信给爸爸，使他受了很多皮肉之苦。看到她那张描眉画唇的扁脸就想吐唾沫。
　　 他跟爸爸说，不想上学了。不上学我帮你到街上卖菜。爸爸抬手就给他一巴掌，说，家里不缺那两个钱。你给我好好上学，争口气。将来考上大学，当个大官，也让姓李的看看！
　　 姓李的是张成龙的二姑爷，在乡里当副乡长。就住在张成龙家的前面。盖房时两家为了一道墙头，各不相让，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二姑家赢了。张成龙的爸爸知道斗不过姓李的，把一腔希望都灌注到张成龙的身上。偏偏张成龙学习又太差。他天天都会在儿子耳边唠唠叨叨。张成龙听爸爸罗嗦就烦，又不敢不听。如果发现他走神，一个巴掌就会打过来，要不就踹一脚。唉！做个小孩子真累。
　　 张成龙从山上下来，绕了很大一个圈，才兜到大路上朝家走。路上只有他一个学生。他是故意的，这样就不会碰到同班同学。他磨磨蹭蹭挨到家门口，先伸头向大门里望望。五岁的小妹端着一个碗在院子里的树下吃饭。妈妈正在装汤。她一抬眼看到了儿子，就说：“快放下书包，到地里喊你爸爸来吃饭。都什么时候了。”
　　 张成龙松了一口气。知道张玉峰没来。他走进院子放下书包，飞也似的跑了。
　　
　　 天已经很黑了。玉儿数着口袋里的钱。今天真不错，有一百七十五块多，超额完成任务。她从一摞票面不等的钱里拿出几张，装到另外一个口袋里，从长途汽车站明亮的大厅里走了出去。
　　 外面是汽车站的大广场，提箱背包的旅客们来来往往。玉儿小小的身躯立刻淹没在人流中。
　　 “钱。”
　　 爸爸放下酒瓶子，朝玉儿伸出手。玉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理得整整齐齐，厚厚的小面额的票子，交到爸爸手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把钢蹦儿，一股脑地堆在桌子上。
　　 爸爸满意地哼了一声，数数，揣了起来。伸手从面前的桌子上拿了一个花生，剥开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玉儿站在那里，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忽然爸爸抬起头，看着她：“过来，让我查查，别再藏了钱。你这个小丫头心眼最多！”
　　 玉儿听话地走过去。爸爸开始在她身上翻腾起来，连衣角都仔细地捏过，才放开手说去吧。玉儿赶紧跑到墙角的锅边，揭开盖从里边拿了一块饼，一边吃一边跑出了门。
　　 其实她并不太饿。离开汽车站的时候，她在路旁花一元五角钱买了两个芝麻烧饼吃了。快到家时，她到小河边用水漱了漱口，这样回到家里，爸爸就闻不出香味了。玉儿把饼掰成两半，塞在裤子口袋里。她得去找二丫和小丫，她们还没回来。准是还没讨够二十五块钱，怕爸爸打，还在街上转呢。过了桥，往前走，刚拐过那个墙角，玉儿就看见前面两个小小的身影慢慢走过来。她叫着：“二丫，小丫！”
　　 两个人一起拖着哭腔答应，向姐姐跑过来。玉儿就问：“有了多少？够不够啊？”
　　 二丫说：“才四十三块五毛钱。本来我想再要一阵子的，小丫说累，要回来。我也走不动了。姐，我怕。”话还没有说完，两个人哭成一团。玉儿替妹妹擦着眼泪，掏出饼一人给了一块，说，别怕，我有钱。回家吧。三个人就慢慢往家走。
　　 到了桥边，玉儿让二丫和小丫在桥上等着，自己走到桥下掀起一块石头，扒开土，拿出一个塑料袋，把袋里的钱数了一些出来，然后把剩下的钱依旧埋好，放好石头，回到桥上把钱给了二丫。
　　 这是城市的边缘。靠近垃圾场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沿河有二十几座低矮简易的小房子，用碎砖头，破帆布，石棉瓦搭成。
　　 里面住的人家都是以捡破烂、乞讨、拾垃圾为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玉儿她们家也在其中。
　　 三姐妹慢慢走着，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爸爸哼着小曲，领着两岁的小弟从门中出来。他看见姐仨，喷着酒气说，把钱给我，去旁处玩玩再回家。二丫赶紧一把一把掏出钱，塞在爸爸捧着的手上。那多是一角两角的票子和硬币，高高地堆着。爸爸没有像往常一样问够不够数，只把钱胡乱塞进口袋，抱起小弟，说：“走啊，宝贝，爸带你买好吃的去。你想吃什么？”他看都不看三个女儿，抱着小弟走了。
　　 姐仨松了一口气。今天爸爸心情好，不会再挨打了。可现在也不能回家。家里经常来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一来，不管什么时候，她们都得到外面去，一直等到妈妈喊她们，才能回家。
　　 玉儿今年十岁。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随父母来到这里。开始爸爸捡垃圾，妈妈带着她在街上讨钱。后来，妈生了二丫和小丫，爸就经常打妈妈，打她，骂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孩，骂妈妈生不出儿子。后来妈妈又生了两个女孩，都是在刚落地的时候，就让爸爸抱走送了人。直到生下小弟。她们家那间破烂的小屋被一块帘布分成两半。里面的大床上，住着爸妈和小弟，外面的地铺上，睡着她们姐妹仨。白天，她们的地铺就得卷起来，不然就没落脚的地方。玉儿经常在夜里被帘布后面的声音惊醒。
　　 那是爸和妈的呻吟，他们象是在打架，又不象。玉儿害怕，就把头蒙在被子里。
　　 爸爸规定，不管是刮风下雨，玉儿每天必须讨到一百五十块钱，
　　 二丫和小丫要讨到五十块钱。不然回来就会挨打，没有饭吃。他早已不捡垃圾，每天除了带小弟到处转，就是喝酒，赌钱，睡觉。有一次他赌输了，大冷的黑天光着脚穿着单衣跑回家来。玉儿和妹妹在睡梦中被厮打和哭喊声惊醒。她们在黑暗中抱成一团，不敢吭声。直到小弟醒来，哇哇大哭，爸爸才停止殴打，喊着：“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第二天一早他就带了住在旁边，拾破烂的李老头来家，并且连早饭都不让吃，就催着姐仨出去讨钱。
　　 等玉儿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妈妈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做，坐在墙角发呆。她和二丫、小丫每人拿块冷饼啃着，不敢吭声，偷眼瞧着妈妈，和一手抱着小弟坐在桌边喝酒的爸爸。
　　 他一边乱哼着小曲，一边从桌上的塑料袋里拿了块卤猪蹄往小弟嘴里塞。小弟扭着头不肯吃，他就哈哈大笑，用筷子蘸了酒滴进小弟嘴里。小弟咧着嘴哭了。妈妈站起来，一把抢过小弟，掀起帘布，坐到床上。爸爸用力在桌上一拍，骂道：“妈个×，你他妈的还敢和我较劲！”他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扯下帘布，从妈妈怀中夺过小弟，放到床上，揪着妈妈的头发拖到地上，用脚乱踢。妈妈闭着眼，不吭声，也不反抗，躺在地上，由着他踢。
　　 爸爸踢累了，喘着气松开手，看着一边呆望着的姐仨，用手指点着：“都给我记着！你们是谁？是我养的！我养的，就得挣钱给老子花！我是谁？我是你们的天！”他又回头望着地上的妈妈，用脚又踢了一下：“你是谁？烂货！你他妈的有人嫖，能挣钱就不错了，还你妈的给我找茬，看我揍不死你！”他一边骂着，又狠狠踢了几脚，坐到桌边，气呼呼地抄起酒瓶往嘴里竖了一口，啃着卤猪蹄，边吃边喝，嘴里乱骂着，再也不看她们。
　　 姐仨大气不敢出，挨挨蹭蹭到妈妈身边，扶起妈妈。妈妈闭着眼睛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玉儿吓坏了，她哭喊着：“妈啊，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爸爸会把我们也打死的啊……”
　　 妈妈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姐仨，长长叹出口气，跟着就哭起来：“命啊……”
　　 爸爸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嘟囔着：“知道是命你们就得给我认！”
　　
　　 晚上张成龙正在装模作样地做“家庭作业”呢，爸爸说：“过来，我来问你，今天老师教到哪儿呢？”张成龙很认真地把语文书送到爸爸鼻子前，告诉他教到第几课。爸爸一把抓过他的书，跟着一脚踢到他的腿上：“给我跪下！还敢撒谎？你今天又逃学是不是？你以为我忙着收稻，就顾不上整你，是不是？”他愤怒地拿过一把笤帚，没头没脑地向张成龙抽去：“叫你撒谎，叫你不争气！我叫你不争气！”张成龙哇哇哭着跑向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爸爸反锁。
　　 第二天张成龙老老实实去上课。他的额上青了一大块，大腿和屁股还隐隐地疼。爸爸声言他如果再逃学，考试再不及格，就打死他，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其实他也并不想逃学。每次逃学不是因为作业不会做，他做不出来，就是在网吧玩得忘了时间，上学已经太迟了，要不就是他在学校不小心惹了什么祸，老师让他找家长来。他当然不敢，就只好逃学。每次爸爸打过他，总要训他一顿，老说恨铁不成钢。他心里想：铁就是铁呗，为什么硬要他成钢呢？他觉得自己就像老师说的，很笨，不是读书的料。可爸爸硬逼着他读书。有时候，他也想好好学习，表现得好一点，争口气，让老师和爸爸看看。可是坐在课堂上，老师讲的什么他听得糊里糊涂，怎么也理解不了。下了课去问老师，老师看着他，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好像他是外星人似的，然后甩过来一句：你上课干吗的？
　　 他回家问爸爸，爸爸就会说，老师上课是怎么讲的？你肯定又没好好听，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玩，给我惹祸！弄不好还会甩过来两巴掌。
　　 张成龙知道自己学习不会好了。他现在上学只是应付爸爸，少挨几顿打。
　　 上课铃响了。黄老师走进教室，一眼就瞥见了低着头坐在位子上的张成龙。她说：“张成龙，到前面来站着。你以为，你逃了学，就这么轻易地就能来上课吗？今天上午的四节课，你给我站着上。下午叫你爸爸来。不然你就不要再来上课！”
　　 张成龙老老实实地站在黑板旁边，一个用粉笔画的圈子里。
　　 老师讲的什么，他没听见。黄老师肯定看到他脸上的青，也一定知道他挨打，为什么还要难为他呢？爸爸来，她肯定又要添油加醋地告状，回去一顿打又是免不了的了。怎么办呢？他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决定不上学，离开家，到南方打工去。村里好几个人在南方打工，过年回来的时候衣服鲜亮，大包小包带回许多好东西，神气十足，连派头都是城里人的。看着他们的平板电脑，苹果手机，张成龙馋得一想起来就咽口水。
　　 瞥了正在黑板上写字的黄老师一眼，张成龙朝全班同学做了个鬼脸，想，等赚了大钱一定买辆小汽车，开到学校，叫你们眼珠子都瞪得掉下来，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快到中午，张成龙背着书包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发呆。早上他只上了一节课就溜了出来，坐汽车来到了城里的火车站。他想坐火车到东莞，又不知道该坐哪列火车。身上还有两块多钱，只够买几个烧饼填肚子。他坐在那里想象自己是蜘蛛侠，或者是孙悟空，拔一撮毫毛就能变出大把的钱来。正胡思乱想着，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人，发出阵阵哄笑声。张成龙弓着腰钻进人群中。原来是两个乞丐在争夺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