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彳亍在严寒的季节里
　　 这个冬天其实不算太冷，虽然经历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但随着气温的转暖，那些原本不厚的积雪很快便消融殆尽，人们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可这冬对我来说，却是异乎寻常的冷，冷得寒彻骨髓，冷得心惊肉颤。
　　 经过了ICU病房里日日夜夜的考验，母亲病情好转，生命体征趋于稳定，神志日渐清醒，我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本来信心爆满，想一鼓作气，趁着住院期间把所有危及母亲生命的致病因子消除殆尽，不料天不从人愿，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彻底改变了我的计划。
　　 我的父亲同样年老体衰，生活无法自理。母亲住院期间，由于用电不慎引发火灾，幸亏邻居发现及时，父亲幸无大碍，但被褥棉衣全被烧毁，室内面目全非——惊心动魄的一场插曲，让我不敢再坚持。哥在电话里告诉了这事，并用责备的语气问该怎么办？听到这消息，我的大脑“嗡”地一下，几乎爆裂！是啊，怎么办？我哪知道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后，我权衡利弊，“果断”做出了一生之中极为艰难的一个决定：母亲带病出院，可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母亲住院后期，除了三十七度余的低烧尚未控制之外，其余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为此我请教了呼吸内科有关专家，大家一致认为，低烧是病人较长时间卧床引起肺部感染造成的，之前的抗感染药物可能产生耐药性，建议尽快更换抗菌素。此时我正与经治大夫协商此事，突然的家庭变故把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母亲出院了，带着低烧，带着昏聩的神志，带着羸弱不堪的状态，又回到了那间久违了的老屋，继续着生命旅程中最为艰难的跋涉！
　　 按照预先的计划，我为母亲重新调整了治疗方案，加强了消炎和护理力度，可母亲的身体状态并未因我的精心设想变得乐观起来：神志忽而稍清，忽而模糊；语音仍然低微、含混，许多时候用尽心思去猜测才能大概明白她所要表达的真实含意；体温忽高忽低，总是不能平稳；脉搏有了，细若游丝，我不知道母亲这尚存的一息还能坚持多久！
　　 为了把母亲仅存的这一点“正气”提升上来，我亲自购买了西洋参等名贵药品，尽可能抽出更多的时间亲自调理，夜间值班时不敢脱去外衣，只要母亲稍稍清醒，我会不厌其烦地喂水喂药，为母亲鼓励打气：坚强些，再坚强些！困难只是暂时的，跨过这道坎，前面一片光明！母亲似懂非懂地应答，让我更加不敢稍有懈怠。
　　 护理母亲期间，我仔细观察病情变化，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母亲的舌质绛红，尿色深黄，这是机体热盛而极的征象，我便千叮万嘱家里人，多进流质多进水，必要时物理降温，等等等等；有时把人说烦了，顶一句：“别人都不粘，你自己来吧！”我顿时语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有工作，有孩子，哪方面都需要我，尽管领导照顾，妻子理解，但毕竟凡事都有限度，我不能顾此失彼，失却方寸。
　　 常年在外的我，为了所谓的事业，总说自己忙，忙！一年之中除了春节等少数节假日，平时很少回家，有时家里催急了，便敷衍几句：实在没时间，再等等吧，忙过了这一阵。一等等到年迈的父母白发苍苍，肩背佝偻，步履蹒跚！
　　 假如母亲生病之前常回家看看，多叙叙亲情，拉拉家常，或许老人的心情会好很多，有个小病小灾也会凭自身的免疫力不治自愈，何须积少成多，量变到质变，以至于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危机状态！
　　 假如常回家看看，发现问题及早消灭在萌芽状态，何须等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境况，再试图亡羊补牢，做无谓的努力！
　　 假如……不敢再想下去，我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忏悔和自责都是徒劳的，唯有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便是，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挽回母亲的生命！
　　 愿上帝保佑，只要能让母亲起死回生，纵然折寿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愿母亲顺利度过寒冬，迎来春光明媚的季节！
　　 二、严冬过后还能有春天吗
　　 母亲的病依然很重，整日神志恍惚，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偶而也会稍稍清醒，那是在低烧暂退之后，但也仅仅能用低微的声音发出一两个简单的词汇。母亲的认知能力极差，清醒时大略能认出父亲、姐姐和妹妹，其余人事全然不知，甚至连她这个时常挂在嘴边的引为自豪的儿子都遗失在记忆之外，这让我心中如针扎一样痛。
　　 尽管采取了种种措施，想方设法给予消炎、降温等，可母亲体内的致病因子始终无法彻底根除，病情反反复复，为此我焦急万分，没过几天便满嘴滤泡，嗓音沙哑。
　　 最近总是心气难平。首先是来自亲人们的愚昧无知，就在我心急火燎连夜赶回的那天晚上，母亲已经意识丧失，气息奄奄。家里人听信乡医的告诫：人老了，是这个年龄，别费劲了。一家人不采取任何措施，眼睁睁地望着母亲渐渐衰竭，走向死亡的边缘，一个个在那里哭哭啼啼，茫然不知所措。了解到这些情况，我气往上冲，强压着没有发作。我为母亲听诊了心肺，发现除了心率极快（达160次以上）之外，其余生命体征尚可，“什么叫‘人老了’，真他妈扯淡！”我当即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很快母亲被送到县医院急救室，开始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拯救生命的行动。
　　 当母亲出院回家，后续治疗又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照顾母亲让大家日夜坚守，一个个累得疲惫不堪，可母亲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家人不免发几句牢骚：“人家县里的医生都说不粘了，再怎样折腾也是白搭！”我火冒三丈，反唇相讥：“什么县里的医生，我不是医生吗？还是省城里的，我说不沾了吗？”，“你？你粘！可咱娘的病咋还不见好呢？”……我被噎得几乎窒息，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一个感染症状都控制不好，还大言不惭“省城里的大夫”，真是可笑至极！
　　 我难过，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枉读了那么多“经书”，可真是一个纸上谈兵的“砖家”！
　　 还有我歉疚，深深的歉疚。因为我的决定，可以说为了一个渺然的希望，几个家庭从此放下所有生计，全力以赴投入到拯救母亲的行动中。尽管有时候无知，尽管有时候抱怨，但面对母亲的生命，谁都不敢麻痹大意，乡下人的憨厚朴实和善良贤孝，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我呢，由于工作关系不能时时陪护，只好辛苦哥哥姐妹了，尽管如此，大家还不时受到我的呵斥。我不知道，我一个文弱书生，咋就变得这般蛮横火爆，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望着母亲混混沌沌、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痛苦模样，我心如刀绞、寝食难安，连日来费尽心思，脑神经的弦几乎要绷断了。
　　 有时候也会在脑海中产生一丝放弃的想法，虽然只是一闪念，这罪恶的念头让自己羞愧万分、无地自容：亏你还是曾经的军人，战士上战场不到最后关头岂能轻言失败？你那曾经的信誓旦旦哪去了？你那作为人子的感恩反哺之心难道遗忘在九霄云外？
　　 那天夜里我值班陪护，母亲稍稍清醒一些，我急忙喂水喂药，这之后，除了照例的鼓励打气，还试着探问母亲：“我是谁？”“你——我——儿……”呀！母亲啊，太好了！自病重以来您第一次认出了这个不孝的儿子，还破天荒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虽然声音依然是那样的低微！不仅如此，您那几乎荒涸了的泪泉里还奇迹般溢出了点滴的津液。母亲渴望生存，母亲的生存有望，这是我始终坚定的信念，为了这个我与家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与任何前来探望的亲友们抬杠，搞得大家都觉无趣，觉得我简直神经质！
　　 但我清楚，母亲的生命始终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猝然离去，这是我永远不想面对的，为此我不甘心，我要不离不弃，始终与母亲坚守在一起，直到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刻！
　　 与往常这个季节比较今年还算暖冬，但这冬对母亲和我来说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彳亍在这样的季节里，我们心心相系，紧紧依偎在一起，迎着寒风冰雪，努力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因为我坚信：严冬总会过去，冰雪终将消融，待到万物复苏，迎春花盛开之时，我的母亲一定会绽放出光艳灿烂的笑容！
　　 三、冬日里见到一丝阳光
　　 母亲的病情始终控制不好，体内炎症反复，意识和精神状态都极差，语音微弱，时常仅见张口动作，听不到任何声音；由于长期卧床，身体上许多地方长了褥疮，溃烂不堪，让人不忍目睹。为此我非常难过和头疼。我与呼吸专家反复探讨，分析病因，研究抗菌素的合理使用；向外科专家请教，寻求解决褥疮的有效方法。
　　 根据当前国内的抗生素滥用情况，我慎重思考后做出大胆决定，那就是使用最廉价、低毒的普通青霉素，用超大剂量连续冲击，再辅之其他药物，希望以此创造奇迹。我知道依母亲的年龄和当前的身体状态，这样做可能要冒很大的风险，甚至想即使在此过程中果真出现意外也认命了，毕竟医学和其他科学一样都不是万能的，我是医生，有这个思想准备。
　　 真是应了那句话：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本来雄心勃勃，踌躇满志，试图“在集团化优势兵力的连续打击之下，那些潜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残敌一定会无处遁形，统统被我军强大的炮火炸为灰烬。”但是现实的情况却是：母亲对青霉素过敏！这个可恶的过敏反应让我的如意计划又泡汤了，我顿时像极了霜打的茄子。
　　 行动受挫并没有让我丧失信心，少顷之后，我启动了备用方案：用洁霉素替代青霉素。这个洁霉素也是当前各级医疗单位极少使用的抗菌素，只是有一定副作用，不能大剂量冲击使用，只可延长用药时间，选择它作为替代药物实在是出于无奈！对付那令人作呕的褥疮，我采用外科老主任的经验方，主药是只有在乡下才能搞到的榆树皮，佐以少量其它草药，用医用酒精浸泡24小时之后喷洒患处，然后用烤灯烤干。布置完这一切我连夜赶回省城，因为第二天还要值单位班。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次治疗效果出奇的好。小妹来电说，母亲的体温降下来了，人也清醒了，声音大了；另外使用我亲自调制的“秘方药”处理，母亲的褥疮基本得到控制，大部分皮损部位已经结痂。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我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那首传唱久远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欣喜过后静下心来，我深深地明白：对于母亲来说病情仍然危重，现实的情境远没有歌曲里唱得那般乐观，顶多算是冬天里见到一米阳光，当然有阳光才有希望。无论如何这仍然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转眼到了周末，我照例回到母亲身边，现场见到的情况远没有小妹电话里描述的那样令人鼓舞。仔细观察母亲的病情，的确较前明显改善，具体体现在：精神状态改观，双目较前灵动；意识较前清醒，能大致识别身边亲人，还“学会了”骂人；咳嗽声（当然不常有）、语音均较前明显有力；褥疮部位大多结痂。但是，母亲的体温仍然不能稳定在正常范围，大小便一如往常地不能自控，对人和物的辨别能力仍很差。
　　 病情的转归固然可喜，但我仍然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因为此时，在母亲的“冬日里”，充其量算是有了“一丝”的阳光。前方的路依然杳然，母亲和我还要在这慢慢长冬里经历艰难的跋涉，等待着的依然有暗礁、险滩、狂沙暴雪、悬崖绝壁，一不小心可能还要重蹈覆辙，甚至前功尽弃。为此我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咬紧牙关，顶住，顶住，挺过这寒彻骨髓的季节！
　　 四、在过年的日子里
　　 与往年一样，今年照例回到父母身边，与老人一起度过中国这个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不同的是，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代之的是凄清沉闷的气氛和牵肠挂肚的心痛。作为大夫，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汗颜；作为人子，我为自己平时缺少对父母足够的关爱而悔恨而深深自责。
　　 担心着母亲的病情，今年春节我提前两天回家，匆匆放下行囊，无暇与家人寒暄直奔母亲的病榻旁。母亲的神志依然恍惚，唤之不答，昏昏欲睡，憔悴的面容依旧不见起色；尿液深黄色并见絮状浑浊物；心肺听诊除心率快和偶有气管痰音之外其余尚可，体温37.8度。家人告知，母亲连续几日食欲极差，汤水难咽——低烧、缺水、电解质紊乱，住院前的病况几乎再现。这次我没有责怪他们，知道大家都很辛苦，因为母亲的病，几个家庭几乎荒废了自己的生计，天天忙得一团糟，的确够难为了。
　　 夜间简单准备了晚餐，我服侍父亲休息后便开始了紧张而繁琐的工作。趁母亲稍稍清醒，抓紧时机喂水喂药。母亲的生命状态极糟，如果不能尽快扭转，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之前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很可能她老人家的生命旅程就此画上句号。怎么办，下鼻饲吗？除非在医院里，否则以目前乡下的医疗条件谈何容易！——有了，既然常规的办法不行，何不试试“非常”手段。所谓“非常手段”实际是一些违背医疗原则，且具有一定风险的处理办法，在医院这样做理所当然是要吃官司的，为了母亲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经过一整夜的努力，想尽各种办法，母亲的体温终于在次日清晨降为正常。之后的几天里，病情逐渐好转，各项机能趋于稳定，神志日渐清醒，直到年假结束返城的那一刻，母亲已能较准确的认清身边的亲人，能较好的进食普通食物。我清楚记得，临走的那天，母亲竟然奇迹般的一口气吃了七个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