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乡村之间，那繁草密林之间，会有或盘踞或游走的大大小小的蛇，或捕食或蜕皮或繁殖，总会被人在不经意之间惊扰到，于是那花花绿绿的蛇身，和似有嘶嘶之声的信子就成了蛇最有力的武器，初见之时，心中一震，头皮一麻，总要愣神，蛇也就趁着这短暂的时间“溜之大吉”。在这内陆之地，所有的蛇基本上都没有毒性，虽是如此，也不能和人类和平相处。人类见了之后总会有一种本能的恐惧，随而如见了仇人，红了眼，要打了七寸，要了蛇的命才甘心。究之原因，一是蛇喜阴而习性隐蔽，很少露面抛头，故添了神秘性，它们的出现，也被人类赋予了不详的兆示。另一种原因则是说不定哪条就有了毒性，且蛇天生不喜被挑逗玩弄，总要昂了头来斗争，故而总会被结束了性命。
　　 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蛇，但从未敢用手去触碰。第一次与蛇近距离接触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趴在地上逗蚂蚁玩，看着蚂蚁从一根棍子翻了过去，棍子的另一边就探出了一个花绿的蛇头。就在我发现的同时，身边的家人已是操起农具扫把追打了起来，到蛇顺着土墙缝，避难到了邻家还是不放过，直追到邻家去。事后警告我，蛇是有多么的危险，见了之后要躲远避之。但小孩的世界里总有英雄，记得村里最会耍蛇的人就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孩，他的母亲精神失常而离家没了音讯，父亲幼年脑子受了损伤，身体发育不全，矮小而瘦弱，精神时好时坏。他虽然全身烂衣破裤，鞋头露出了大拇趾，但每天生龙活虎，总是将蛇捉来玩耍，因之而成了孩子王。他用布条逗弄捕来的蛇，待蛇死死地咬住了布条，他便捏住蛇头，将布条猛地抽出来，布条上就带了蛇的牙齿。他捉来小蛤蟆小老鼠饲喂被他囚在玻璃瓶里的蛇，等养熟了后就把蛇缠在手臂上，脖项上，或者从领口灌了进去，看着一团活物在胸口肚皮上蠕动，不免使人头皮发麻。他的身后总是远远地跟着一群小孩，既不敢靠近，又不舍离去，总想看看他养的蛇，而他总是宝贝似的捂着不给别人看，老是骄傲的宣称，他是不怕夏天的，因为他身上缠满了冰凉的蛇，既消暑，又防蚊虫。自他离乡外出养家糊口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像他那样善于耍蛇的人了，后来他偶尔回家，也是携妻带子，带了很多东西给他的父亲，他也会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踏进草丛。仿佛突然之间他变了一个人，没有了穷窘，但依然生龙活虎，只是再也没有见过他耍蛇了。
　　 记得有个夏天，一个水池子里有了一条水蛇，于是整个夏天最愉快的事就是趴在池子上往下望，池子很深，每听到嬉笑声，那条蛇就会从水中探出了头，直愣愣的往上望着。于是隔段时间就往里面扔虫子，或者倒几条蝌蚪进去，总觉得等蝌蚪长大了这条蛇就不会饿肚子了。看着它泛黄的蛇头，总觉得有一天它会突然冒出了须角，生出了三五爪子，变成了一条金龙，从池子里一冲而上，遨游于无边无际的蓝天之中。后来那个池子干涸了，也不见了蛇的踪影，以致现在每次路过那里，总会有意无意的探头往里面看看，感觉那里充满了神秘。让人感到更加神秘的，则来源于乱七八糟的故事里，总是要在习习的凉风中，听着老人讲故事：一个老农一生行善，放生蛇虫鸟雀不计其数。老来儿子给他新盖一院房子，他不舍旧屋，迟迟不肯搬离。一日开门，门框之上忽然悬下一条手腕般粗壮的大蛇。老人一惊之下，连夜搬离老屋。当夜，轰隆一声，村人闻声而来，老屋已全部坍塌。村人皆叹：好人好报，是蛇救了老人的性命。又有一故事：一小孩突然倒地抽搐，其父母请来神姑禳治，神姑在小孩身上摸揣一番，遂道：此小儿曾杀蛇两条，今蛇来复仇，一条缠于腰间，一条勒于脖颈。说完一手抓小孩腰间，一手抠小孩脖子，然后奋力一扔，似已将两条无形之蛇扔了出去。随后又起两堆空冢，焚香祭拜。再之后掐小孩人中，抚其胸口。到小孩睁眼恢复了意识，其父母奉上丰厚报酬连声感谢，村人也无不称奇。两个故事，真真假假，可叹可笑，但神秘之处，总免不了以蛇来彰显。在乡下，是有人相信蛇的灵性的。有次麦天割麦，一条钻在麦捆子里的蛇被男人发现，立即用手中的镰刀挑了起来。在刃口之上，蛇是不敢动的，稍一动，就成了两截。看到这一幕的女人立刻哭骂了起来：“短死鬼，赶紧放了，别造这孽，别招惹这天神！”
　　 抛开了蛇的神秘，在平淡的生活中，每当惊蛰过后，天气渐热，看见茂密的草丛，再不会像初春时肆无忌惮的享受青草的柔软，要开始提防里面是否藏了骇人的蛇。再到了盛夏，不管是晚上土崖上莹莹发光的眼睛，还是一闪而逝花花绿绿的蛇身，都让人感到惊恐。那挂在酸枣枝上萎缩的蛇皮，和浮土上弯曲光滑的蛇横穿马路时留下的印子都是蛇存在过的痕迹。一个夏天，总要见到和蛇相关的事物，不然这个夏天感觉欠缺些什么。而在夏天，手腕脚腕脖项上自端午起母亲就给戴上漂亮的花绳，有三色的、五色的，我最喜欢的还是七色的。至今还记得每个端午的清晨，在梦里的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手腕一阵酥痒，待到醒来时，一条漂亮的花绳已绑在了手腕上。为什么要戴花绳？我不知道这是否和纪念屈原有关，但我得到最多的回答是：避蛇免灾。因了这个原因，一条花绳可以老老实实的戴一个月，待到取下来时，已失了当初鲜艳的颜色，浸满了汗水泥土的味道。但有了要戴的理由，每年的花绳就必不可少，不然总感觉会突然间毙命于蛇口之下。
　　 蛇确实总会在突然之间出现，由于它天生的隐蔽性，和它爬行的方式。那时已是夏末秋初，辣椒正大面积种植。一妇人采摘辣椒，眼疾手快。却突然捏住了一条红黑相见的大蛇，幸好捏住的是蛇头，免于蛇的毒口。事后妇人受了惊吓，嘴里只是常常念叨：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辣椒。蛇最让人憎恶的就是溜进了庭院，躲在了家中某个角落。藏于家中的蛇，被发现且被捉住扫出庭院的，大都是在吸食了食物之后。一颗鸡蛋或是一条老鼠，都会让它的行动速度大大降低。而且要赶蛇出门，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扫帚。蛇见了扫帚如同吐丝的蚕一般，钻在里面就舍不得出来了。如果一时手边没有扫帚，胆大的人也会提起蛇的尾巴，倒提着抖几下，蛇就再也昂不起头了，只能乖乖地任凭处置。而蛇进入庭院屋舍，最常用的途径就是水眼口，这个农家的排水系统，设计粗糙，没有隔离，一直通到背街的阴沟，这就为蛇的进入提供了通道，因为进了庭院，有养得肥的老鼠，有鸡窝里的鸡蛋。在乡下的家里是不准吹哨子的，老人们只要在家里听见哨子声就立即制止，我总以为他们说哨声会招来蛇蝎的说法是吓唬小孩的，现在想来，虽无可靠依据，但老人们说的话语中多半是没有吓唬的，只是他们也信以为真罢了。与蛇的正面冲突，也是在突然之间：父亲肩上扛着东西走在前面，我手里拿了一把镰刀跟在后面，看着父亲在刚翻过的地上留下一个个深的脚印，父亲脚抬起来，突然从他的脚下就冒出一条土黄色的蛇。那昂起的蛇头，那如鸡啄米般的扑咬，如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不禁胆颤。如果那天下午手中空无一物，我肯定会被咬伤，因为好几次都是用镰把挡了回去。在狂奔了一段距离后，那条蛇终于放过了我，顺着崖畔溜了下去。这一条愤怒的蛇，大概是被父亲一脚踩下去而本能的反击，所以将我当成了攻击的目标。
　　 几年来，已经很少见到蛇了，一是我生活的环境变了，再也不是家乡那遍地野草，随处土崖的地方了，变成了走的路是柏油铺成，住的房钢筋箍成的都市，路上出现的是被汽车压扁的蛇尸，每看到苍蝇环绕的蛇尸，我总会想到小时候村里的老人拉着架子车走在小道上会突然停下来，点一根烟，静静地看着一条小蛇从面前慢悠悠的爬过的景象。我也并不是企盼着去见，只是那真真切切存在的事物，带着许多记忆，那多少个悠闲的夏季午后因了蛇的踪影而更加难忘刺激惊险。另一个是蛇生活的环境变了，当能够活动藏身的地方越来越少的时候，它们似乎也规矩了很多，不再那么随意的抛头露面了。
　　 从小时候一条仿真的玩具蛇都不敢碰，到如今见了蛇就躲，一直都惧怕着这行走于深草枯枝之间的生灵，虽然我属相是蛇，但这对我仅有心理上的慰藉，改变不了我的生理反应。关于蛇的事零零散散，真真假假，但总会在一个村庄里，在一颗大树的树荫下，一个老人嘴里说着关于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