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西汵》之5
　　
　　 囚 地 绝 恋
　　
　　 一
　　 一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阳春三月天。
　　 天，透蓝透蓝的，显得格外地高；水碧绿碧绿的，显得格外地清。艳丽的阳光，将沿湖栽种的一株株盛开着的桃花，映照得似火一般红，仿佛有一双神奇的手，在蓝天碧水之间撒下了一片美丽的彩霞。西子湖畔的春景，本已经够人迷恋的了，更何况还有一群群年轻美丽的姑娘，似蝴蝶般翩跹在浓绿的柳荫下，盛开的花丛中。她们那靓丽的倩影，又为这潋滟的湖光水色增添了不少迷人的色彩。
　　 久病初愈的陈晋老师，拄着一根手杖，独自徘徊在西子湖畔，心旷神怡，流连忘返。他陶醉在这如画的美景里，心也随着那迷人的春光而激荡。是呀，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迎来这社会主义的春天，又哪能有如此美的西子，如此美的生活？
　　 陈晋正如痴如醉地沉缅在这美的享受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人声，扰乱了四周的恬静。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须发蓬乱，衣衫褴褛的汉子，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来。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一群天真无邪而又充满好奇的孩子。
　　 “疯子？”陈晋喃喃自语了一声，重又把视线投向湖面一对并翅飞翔的水鸟。那是一对毛色非常美丽的水鸟。它们在水面自由地追逐，纵情地翱翔，时而展翅轻捷地跃上蓝天，时而又急遽地俯冲而下，低低地掠过水面，在碧澄的湖水里投下一双矫美的身影。它们吸引住陈晋的目光已经很久了。它们使他想起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故事，一篇他心中酝酿已久，但尚未构思成熟的小说。
　　 谁知那汉子走到陈晋面前却蓦然止步，一双暗淡而呆滞的眼睛紧盯住他的脸，直盯得他有点毛骨悚然起来。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心想：他无非是想讨一点钱吧，有什么可怕的呢？然而，正当陈晋伸手往衣袋里掏钱的时候，那汉子却噏动着嘴唇，轻轻地，但却是极其分明地吐出三个字：
　　 “陈老师！”
　　 陈晋惊呆了。他一边仔细打量那汉子肮脏瘦削、胡须拉碴的脸，一边拼命地搜索记忆的仓库。最后，他终于从那汉子突出的颧骨，棱角分明的的额头上找到了熟悉的标志。啊！他不就是自己过去最得意的学生，并对他寄予过厚望的文学青年尉迟瓒吗？粉碎“四人帮”都快二年了，他怎么竟还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尉迟瓒见陈晋终于记起了他，暗淡而呆滞的眼里燃烧起一丝火花，但只一闪又熄灭了。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迟疑着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这才涨红了脸嗫嚅地说：“要是您方便的话，我……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饱饭了。”
　　 听了这话，陈晋心里忽又感到针剌般地疼痛。他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就有一家小吃店，便带尉迟走进店去，给他买了一碗面和一屉包子。他立即贪婪地捧着碗，一口包子一口面地狼呑虎咽起来。
　　 陈晋默默地坐在一旁，看了一眼尉迟那由于饥饿和病痛而变得苍白瘦削，憔悴不堪的脸，便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收回眼光，掏出烟来，慢慢地点燃一支烟，眼光凝视着那一缕缕袅袅上升的青烟。蓦地，他从那缭绕的烟雾中发现一张年轻英俊，充满朝气的脸。紧接着，他的思绪便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一段恶梦般可怕的岁月。
　　
　　 二
　　 那是区文化站后院一间低矮潮湿的小房间，装有铁栏栅的窗户外面，是惨淡的夜空，寥落的寒星。窗内呢，是一盏十五支光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映照着二张破旧窄小的木板床。床上坐着须发蓬乱的陈晋，和同样是须发蓬乱的他的学生尉迟瓒。
　　 这已经是他们被作为文艺黑线人物揪出来的三个多月以后了。三个月中，陈晋饱尝皮肉之苦，精神之摧残，变得日益消沉、悲观、失望……
　　 近日，运动好像是又进入了一个阶段，对他们频繁的审讯、批斗和游街中止了，开始要他们出去参加一些体力劳动，一边劳动一边写交代材料，等待组织的处理。但，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天大的冤枉！又有什么交代检查可写的呢？
　　 陈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一下因劳动一天而疲乏极了的身子，接着便往床上一躺，懒洋洋地对慰迟瓒说：“睡吧！早点休息。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饿其肌肤，劳其筋骨……’坐坐黑牢，过过劳改的日子，也不失为一种生活体验。将来如果还有机会写小说，倒是增加了不少素材。至于其他的事嘛，少去想它，反正命运并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那语气自然是带着一丝嘲讽，说完还添上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迸发出一声苦涩的笑。
　　 但尉迟瓒却毫无睡意。他走到铁窗前，向外探望了一眼，接着走近陈晋，在他的床沿坐下，一反常态地磨蹭了半天，这才鼓起勇气腼腆地说：
　　 “陈老师，我……我恋爱了！”
　　 说这话时，他的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显得非常激动。
　　 “谁？跟书本吗？还是跟你想象中的某一位美丽仙子？”陈晋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一笑，揶揄地说。
　　 陈晋过去曾在中学教过一段时间书，后来因为在文艺创作上作出了一些成绩，才被调到区文化站负责群众文艺宣传工作。尉迟是他教书时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大学毕业后又恰恰分配到文化站当了他的助手。因此，他对尉迟十分了解：尽管他才华出众，造诣颇深，并且还在省文艺刊物上发表过几篇作品，但在恋爱这一方面，却始终是一个门外汉。尽管过去他也曾接触过不少姑娘，其中也很有几位对他有过钦羡之意，但由于他一直把整个身心都扑在学习和工作上，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现在，他的黄金时代已过，身陷这数尺囹圄之中，又去哪里寻找爱情？
　　 “是真的。”尉迟瓒的脸更红了。他伸手往贴胸的内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陈晋。
　　 陈晋好奇地接过那张纸，在灯下打开。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小纸片，纸上用工整娟丽的字体填写着一首《蝶恋花》：
　　
　　 枝头子规独孤零；
　　 今我何辜，
　　 空啼三两声？
　　 秋来春去岁月更，
　　 梦幻明灭徒悲恸。
　　
　　 挥尽心血吐情怀；
　　 威武逼屈，
　　 何处诉冤情？
　　 且避过刀光剑影，
　　 待来日挥鞭同行！
　　 尉迟瓒两眼望着陈晋，似痴似梦般喃喃地说：“过去，多少次在梦里向往着甜蜜的爱情，爱神却一直不肯降临。没想到今天，在如此的逆境之中，丘比特却把他的箭射向我的心扉了。”
　　 “谁？”陈晋不觉精神一振，连连追问，“到底是谁？”
　　 “黄文玲。”
　　 “黄文玲？是她……”陈晋的眼前立刻涌现一位十七八岁的美丽姑娘的倩影。
　　
　　 三
　　 黄文玲是区文化站最年轻的一位姑娘，专门负责誊写和油印工作的。
　　 这是一位工作极其认真负责，性格内向的姑娘。在陈晋的印象中，她每天都是俯身在钢板上，不停地刻呀刻呀，刻完了一张腊纸又一张腊纸。刻完之后，又拿到油印机上去一张张地印刷。有时遇到紧急任务，还要加夜班。那时，小小的办公室里便会彻夜响着铁笔刻在钢板上的“丝丝”声，或是掀动油印机的“吱呀”声。但，由于她的工作是那么的普通、平凡，她又是那么的年轻、幼稚，在她所刻印的成千上万张的文艺小报和宣传资料上，却从未刊登过她自己的一篇短文或一首小诗，因此平时很少引人注意。
　　 只有陈晋因为工作关系，才知道这位姑娘所担负着的繁忙的工作任务，以及她的工作所起的重要作用。因此，每当他交给她一份待印的文稿时，总要加一个“请”字；每从她手里接过一叠油印好的文件或宣传资料时，也总要说一声“谢谢！”有时看到她那因彻夜工作而熬红了的眼睛，还要说几句劝她注意身体的话。
　　 黄文玲呢，对于他这种彬彬有礼的关心的问候，却总是微微一笑，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黙默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说：“你自己呢？不也是整夜整夜地熬夜，比我干得更多？”
　　 当然，也有比较空闲的时候。那时，她就会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读起来。她读得那么专注入神，常常连吃饭也会忘记。倘若遇到疑难，她就会抬起头来凝视着天花板，苦苦地思索着，似乎从那天花板上能找到答案似的。只有在她实在思考不出时，才会来向陈晋求教。她询问的问题大多与诗歌有关，虽不算深奥，但在她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学历，却也算是难得了。
　　 有一天，陈晋偶而听别人说：有人介绍她去一家工厂，虽然也是临时工，但是计件工资，还可以加加班，每月能挣到三四十元钱。黄文玲却拒绝了。他这才记起黄文玲来文化站已快三年了，还一直没有转正，每月只有可怜的二十七元工资。另外，听说她家中还有一个长年生病的母亲。
　　 那一天，陈晋把一份待印的文稿交给黄文玲以后，破例留了下来，关心地问：“听说有人介绍你到一家工厂去？”
　　 “嗯。”黄文玲点点头，像往常一样地微微一笑，接着便低头看起了陈晋交给她的那份待印的文稿。
　　 “你为什么不去呢？”陈晋又问。
　　 “这儿不是很好吗？”黄文玲回答，视线仍然没有离开那份文稿。
　　 “可是那儿每月能挣三四十元钱呀！”
　　 黄文玲抬头惊讶地看了陈晋一眼，说：“钱，不应该是主要的。”想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这里有很多书看，有问题还可以向你们请教。再说，我们从事的，是多么崇高的宣传教育人的工作呀！”
　　 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激动，一双美丽的眼睛紧盯着陈晋，闪射着明亮的光。
　　 从她那语言，那眼神里，陈晋仿佛触摸到了一颗纯洁无邪的高贵的心。是的，那是一位外表并不惹人注意，但内心却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辉，有着无限美丽的胸怀的姑娘。
　　 那是在运动初期，有一次，市文化局的一位领导来他们站里进行动员，说这次文化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伟大运动。文化系统过去受黑线影响最深，大家应该很好地检查检查。写过文章的，应主动把文稿交出来，让组织审查。在那位领导的动员下，陈晋、尉迟瓒等几个平时搞创作的同志，立即翻屉空柜地把自己的文稿都交了出来。
　　 正当那位领导满意地点着头，准备离去时，黄文玲却捧着一本薄薄的小本儿，一步一步庄重地向他走去。
　　 也许是她还不习惯于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表达自己的思想吧？也许是她把这一行动的意义看得太重要了的缘故吧？也许是……总之，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捧着那本薄本儿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但她那一步一步向前迈着的脚步却是那么坚定，丝毫没有一点儿犹豫。
　　 她走到那位领导面前，庄重地把那本薄本儿递上去，说：“这是我学习着写的一些诗词，还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现在也交给组织审查，请求领导对我进行帮助！”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因为在这之前，确确实实谁也不知道她写了诗。那位领导似乎也愣住了，片刻之后才醒悟过来，说：“好！勇敢的年轻人，你这种自我革命的精神非常可贵！”
　　 直到这时，陈晋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暗暗在心里替她惋惜：“唉！傻孩子，你这真是多此一举。”
　　 然而，当时不要说是像她那样幼稚单纯的年轻人，就是陈晋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鬼，也万万没有想到，她满怀信任地交上去的那一本薄薄的，从未给人读过的诗稿，后来竟会成了她的催命符……
　　
　　 四
　　 囚室的灯光昏暗惨淡，幽如鬼火。映照着四壁斑剥离落的粉墙，破旧简陋的木床，以及他们须发蓬乱、苍白瘦削的脸庞，更显得无比悲惨。
　　 但尉迟瓒的心却似春暖花开的三月天，充满了温馨。
　　 此刻的他，如同所有处在热恋中的情人一样，陶醉在甜蜜的爱情里，从而忘记了生活中的种种忧伤和痛苦。因而，无须陈晋催促，他便滔滔不绝地叙述起了自己的恋爱故事：
　　 前几天，尉迟瓒被派去清除垃圾，把文化站旁那一堆小山般的垃圾用板车运到郊外去。黄文玲被派来做他的助手，帮忙推车和装卸垃圾。
　　 一路上，他们走着走着便谈了起来。他说：“你那几首被当成毒草公布出来的诗词，我都认真地读过了。”
　　 “你的看法怎样？真反动吗？”她急切地问。
　　 “恰恰相反。”他说，“那几首诗词，有的表现了一个女孩子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有的表现了对社会上某种丑恶现象的憎恨；当然，有二首也流露了一丝淡淡的哀怨情绪。但，无论怎么说，感情是真挚的，情调是健康的。它不但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反而我的共鸣，使我深深地喜爱上了它。”
　　 “其实，有几首诗词也并不是那么健康的。”她认真地说，“你知道，那时我父亲死了，母亲又患着病，我不得不中途辍学……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会说这些诗词都是反动的，并且不停地批判我，斗争我，逼我承认，要我交代写这些诗词的罪恶动机。我，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悲怆起来，两颗晶莹的泪珠涌上了她的眼眶。
　　 他急忙停步，回头盯着她的脸，问：“你承认了吗？”
　　 她摇摇头，说：“哪能呢？你不是也没有承认吗？”
　　 听了这话，尉迟这才重新迈步，拉着板车继续往前走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知道我最喜爱的是哪一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