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三年秋，常德会战后，日本鬼子一路入侵湘西路过陬市，一把火焼得只剩下了小镇外围的上士观、武圣宫、万寿宫、西禅寺几所寺庙了。哭爹喊娘号叫着的大部分难民，都避难于沅水对河木塘垸的秦家坡。隔河观火，眼睛里滴着血，看着自己的家园熔没在熊熊大火中，烧了个两天一夜。把个繁华昌盛的经济小镇，祖辈辛苦荣造的家业毁于一旦，化没在了一片灰烬中。每个人的心中五内沸然，愤恨灸痛得无以名状。
　　 居住芦家巷口开屠宰场杀猪的俩兄弟，哥哥陈高忠带着女儿小珍，和老弟陈高焕也一同逃难秦家坡。夜深，四野沉没在很浓很沉的山影里，一切都在静寂的酣眠中。逃难的人群溶没到这燠热漫长忧心的夜色里，时而有几声伤感低喟的叹息，和小孩压抑的哭泣。陈高忠丧偶多年一直未娶，老二高焕年近三十，这几年来辛苦杀猪卖肉也攒得了一点钱。老哥想着过年后给老二说个媳妇把喜事办了，对象都已看好。再停一年把女儿嫁出去，女婿是早已相好的离小镇不远处，杨家巷村陈裁缝的儿子。那小子长得机灵秀气，在县城国立中学读书，男才女貌，两情相悦，门当户对，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兄弟沉默地坐在荒坡上痴望着对河想着心事，只听老大自语着：“唉！眼前这乱世光景！全他妈的给毁了，还不知亲家裁缝一家子在哪里躲难哩！”
　　 老二知哥中话意，愤然地骂娘：“狗娘的！这小日本鬼子就不是人养的，我们老百姓招他惹他哒呐，好好的一个镇子被烧了个精光。壮汉们熬得了这苦难，钱没了弄得来，只是把孩子和小珍挨苦了。”老二怜悯地望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姪女，潻黑的夜里每个人如套着隐身衣什么也看不清，却清楚小珍虽没吭声，此时一定在为陈裁缝一家担着心，为着心上人而在着急。
　　 “哎，屋后面栏里有几头肥猪还不知咋样了哩。”老大唉声叹气。
　　 “他娘的！人走背运畜牲也跟着遭孽哩，不被烧死也怕饿坏了……”两人听着周围忧心地低叹，咒骂，想着栏舍里的猪无奈地叹息着。
　　 从昨天下午起，风助火势劈劈啪啪，直烧到今天夜深方才断续熄火。想着栏舍里的牲猪，痴望着死寂无声的对岸，心里就似虫子般咬得生痛，脚板心里痒痒地不得安宁。两人左思右想拿捏不定，想着还是应该乘夜深回家去看看。虽知此行必有风险，但古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商人一切为的是个财利，想着侥幸把损失降到最低。俩兄弟决定把小珍托与一同来的邻里照顾，偷偷地驾着一叶小舟漂向对岸。
　　 黑暗吞噬了世界，乌黢麻黑的水面在风头里翻着白花。浪头鬼日怪的拍得船舷劈啪作响，上下颠簸得似踩在跷跷板上，驶出不多远就两眼一昧黑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屏气凝神眼睛瞪得眦裂生痛，只闻得耳旁风呼水啸，四面茫茫黑沉一片，如坠入墨汁似的染缸里。一下子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感到前途如临末日。想到对岸的小珍心里就生出十分的伤痛。伤感过后，就觉得只有拼死一博再死里求生了，只要不翻船总会有希望的。
　　 在惊涛骇浪不辩东西中，两人在昏沉中不知漂流了多久，早已是精疲力尽，只有在意识的支撑下作无谓的努力。正当感到绝望时，小船猛烈的碰撞了一下不动了。老二心里的第一反感觉是船触了岸，随即惊呼道：“哥，有救了，到岸了啦！”老大听得呼叫，心里闪过一片光明，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此时老二已摸索着爬上了岸，伸出手把老大拉上了上来。俩兄弟狂喜得拥抱在一起，为闯过鬼门关哽咽着痛哭失声，只有经过生死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当两人一身水湿汗臭地站在岸边，按着脑子里模糊的印象，凭着熟悉的河岸寻到了废墟边沿。
　　 世界好像沉陷在了黑魅的静寂中令心悸，滚烫灼热的风浪卷着旋涡扑面而来，一阵阵的刺鼻焦臭味直往鼻孔里钻。远天已露微曙，两人如同钻出黑暗的魔窟见到了一丝光明，一切在朦胧中有了点印象。当摸索着方位麻着胆子潜入家门后，所幸家居偏远僻静，前半截已是烧毁倒塌，所余后院风火筒子石壁门檐厚实隔火，关在圈里的猪尚还幸存，这畜生们见得人来一个个的嗷嗷直叫，已是两天多没进食了。窃喜中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感谢菩萨，顾不得疲劳困顿匆忙热食喂猪。
　　 如在蒸笼里般的温度下他们忙碌了好一会，当晨曦破晓时又困又饿，但心里悬挂着危机，想想；必须要摸清外面的情况。稍事休息后偷偷钻出屋子，只见满目一片焦土，远近眼底许多地方还在冒着青烟，昔日的繁华已是一片凄凉惨状目不忍睹，整个火场寂静得如同一座坟墓。两人伤心的垂着泪，体内却在热血贲胀地冲起一股无名怒火，无形中早把生死置之了度外地叫骂道：“狗日的！畜生，你们作下的孽早晚是要偿还的！”正气增添胆气，二人赌着气，不管三七二十一，这阵儿的艰辛熬苦了：当前填饱肚子是大事，老子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竟燉了一锅子肉，窩在半截屋子里解着酒馋，骂着砍脑壳的小鬼子，来了一个痛饮干杯。
　　 殊不知日本鬼子此时有一个小队，驻扎在离陬不远的江家坡，时有散闲三二个鬼子四处掠抢。就在酒至正酣，量过八分时，听得外面叽哩哇啦的喊叫和砸门声。也许是屋子里的酒肉香气惹来的麻烦，酒壮英雄胆，他俩初始硬顶着置之不理，砸得久了，老哥子说：“不开门不行了，惹出大动静来了只恐不好，看看情况再说吧！”兄弟会意，两人蹑手蹑脚靠近大门，贴近门缝一瞅，只见一个鬼子持着明晃晃刺刀长枪在狠狠砸门。初始感到心里发紧，腿脚颤抖。想到鬼子的可恶，仇恨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心间。他们深知此劫躲不过，心里想着：你一个小鬼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豁出去了，我们两个还奈你一个不何么！莫非你真的有三头六臂不成，你就是三头六臂今天也要你知道爷爷的厉害。俩人眼语默契，一个紧顶着大门，一人轻轻的抽开门栓，而后猛的拉开大门。外面正使劲推门的鬼子冷不防一下子跌了进来，兄弟俩奋力摁将下去。那杀猪人本就心红，又正值酒在兴头胆气正足：你姥姥的，去死吧！满肚子仇恨在老大地吼叫声中手起刀落，一腔污血喷洒而出，鬼子没哼一声头颅就已滚出了一丈多远。
　　 虽说是杀猪的，毕竟杀人还是第一次，看着那滚动着的血腥人头的状况，不觉也呆了半晌。恶气一出，酒也完全惊醒过来，二人在惊恐中慌忙关紧了大门，想着如何处理这条癞皮狗。一眼瞥见那口烫猪的斗糟锅，稍作沉呤有了主意，就把锅里烧起滚烫水，把那小日本鬼子剥了个精光，像烫猪一样的把他扔在了铁锅里，直到骨肉消蚀溶成了一锅白骨。把那锅肉水倒进了猪圈坑里，再把那堆白骨和那身黄皮塞进灶眼里化成了灰，做得毫无痕迹就是神仙来了也看不出！
　　 刚把事情处理完毕，又听得外面有敲门声。两人心里一紧，大气也不敢出，心想：他妈的这小鬼子还有同伙不成？娘的屄！事已至此也顾不了许多，只得听天由命了，狭路相逢勇者必胜，只有殊死一搏了！这条命没死在沅水河里喂鱼已是赚的了，再博杀几个鬼子就更值了。有了先前的胆气和经历，心中不觉也就平静了许多。两人小心的再次贴近门缝一瞧，不觉喜从天降，来人竟是陈老大时刻担在心里的未来女婿。打开门把他让了进来，只见年轻人神色淡然，英俊的脸上喜气惊惊地道：“总算找到你们了，昨儿晚上黑风魑浪的真叫人担心呀！”
　　 三个人相互望着，只几天的时间恍若隔世，在一脸愕然的喜气中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才好。女婿叫杨兴国，大陈望着小杨，一颗悬着的心落在了实处：“我们昨儿还在为你们操着心哩，不想你却寻到这儿来了。”同时心中疑惑地问道：“哦，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的呀？”
　　 “哦，今儿早上我和爸担心着你们，找到秦家坡见到了小珍……”说到小珍，陈老大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问道。
　　 “噢，她没事呗，还好么？”
　　 “好着哩，只是为你们昨晚过河担心，所以我就急着赶过来了。”
　　 两兄弟听得亲家也担心着他们，要儿子过来打探消息，心里很是感激： “你父亲他还好吧？”可大家心里都知道逃难有什么好的，只要人生安全就是万幸了。
　　 “好哩，我们俩从延泉那儿过的河。”
　　 “噢，那他去了哪儿了哩？你怎么把他一个人扔掉了呐！”两人感激中语出埋怨。
　　 “噢，你们放心喽，他从枫树踩道回杨家巷去哒，听说我们那儿没有遭受多大损坏，叫我来接你们一块儿去杨家巷，如没多大危险我再过河去接小珍。”两人欣喜的放了心，只盼着没事儿早点把女儿接了过来，老婆离世后女儿这是他的命肝心。 就在大家说着杨裁缝，讲着杨家巷，为他担心时，他还真的险些出了大麻烦……
　　
　　 （二）
　　 日本鬼子烧毀陬市后。为防中国军队袭击。留下一个加强小队驻防距陬市五六华里的江家坡和陈岩鹤湾里，大队人马向湘西进军。江家坡是这儿丘陵山头的制高点，在战略意义上有着重要作用，东西可以扼守县城和沅陵要道，西南是去茨利到湘西的咽喉。如此一来，江家坡附近的村庄可就遭了殃，鬼子时常出击騷扰，村民多已躲避在外了。
　　 灰蒙蒙的天空，似有着满腔怨恨的哭丧着脸。杨白裁缝脚步匆匆的走在去杨家巷的土道上。他五十余岁高瘦的身材，头上哐着一顶粘帽遮没了面额，帽沿下那双狡黠的小眼睛里透着些许精明，此时更增添了几分惶恐的警觉。他大名叫杨明进，杨白裁缝是他的绰号，名出于他吝啬攻于心计，从不会上当给别人白做工而得名，大家多叫他白裁缝。他就是杨兴国的父亲，陈高忠的未来亲家。
　　 杨家巷距江家坡仅三四里之遥，是陬市和江家坡的中心点，又是必经之道，故以杨家巷村人也基本上走空哒。今早白裁缝听得陈家弟兄昨晚过了河，想到沅江风高浪急又是夜晚，不由得在心里又气又急地骂道：这两个蠢驴好没搭煞！只怕是鬼日疯哒呗，丢下闺女不管，黑天浪夜的船拐拐下河都拿不准方向，他俩不是去作死啦！看着一旁两眼红红的小珍，一定是担心父亲昨晚一夜没合眼，心里就觉似针扎得痛。打听到杨家巷没有烧毁，又似觉对河已经平静，一来担心陈家俩兄弟心里不着底，二来又放心不下家中琐事，便好言安慰着小珍道：“哦，姑娘放心，你叔和你父亲是好人，菩萨会保佑没事的，我这就和你兴国哥过河打探消息去，如果那边没事，消停了再来接你。”小珍水盈盈的眼睛里尽是感激，瞥了兴国一眼，眸子里似又多出了几分如水的柔情……
　　 父子俩把小珍安顿好后，一早便与儿子在离陬十余里以上的延泉过河，而后分道东西，儿子去寻找未来的老丈人，他便朝着家中奔了过来。大白天的心中也有说不出的胆颤，为了稳妥掩饰盘查。在延泉一好友家借了一副送礼用的茶二（竹蔑扎制的挑蓝，上面可放瓷罈类的物品），沽了几斤好酒装满了两个瓷罈，到时也好说是走亲戚送礼的。一担挑着小心的绕着小道，从枫树回维经三里铺，再由杨泗桥回杨家巷。路途上小心翼翼的警觉着四处观望，深恐碰上那砍脑壳的鬼子兵。就在距家不远的大堤转角处，偏偏在这个避眼死角的地方，担心的事儿出现了。猛的撞上了从江家坡出来的，可能是到陬市去的四个鬼子兵。躲避已是来不及了，心里想着：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要死也得硬撞上去。
　　 到得近前，一挎指挥刀的鬼子凶凶的当胸瞅着他的衣襟，“叽哩哇啦”地不晓得放的么得屁？杨裁缝呆愣着眼珠子屁眼都骇紧了，心里慌跳，双腿发抖打颤。慌忙中放下肩上的担子，惊恐中强挤出脸上的笑容，只怕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胡乱的指指酒罈，鬼子不明白的“叽咕”着。他赶急揭开瓷罈盖子，一股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喷香的酒味诱惑得鬼子眦牙露脸鸟语般地嘻笑着，饿鬼似的四条畜生抱着酒罈子乐呵着。合着一个酒勺子，你一勺子我一勺子地欢饮起来。那酒是自酿的高度高梁酒，性烈而口味醇香，不一会儿就醉倒了三个。那挎指挥刀的酒喝多了似有轻狂毛病，表现出异常的兴奋。只见他唰的一下抽出指挥刀，杨裁缝见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心里一颤，腿肚子直发抖，硬撑着没有挪软下去。心里想着：拐了，活不成哒！只以为要砍他的脑壳。
　　 不其想那鬼子奔向溪涧，嘴里“嘿！”的一声，朝着一荆条小树猛力劈了下去。我的一个妈呀！茶杯粗的一根枝条子在刀光闪亮处斩离主枝。尔后，鬼子朝杨裁缝招招手，杨裁缝心惊惊的颤抖着一步步挨了过去，鬼子做着手势把军刀递给他。他明白了鬼子是要他也那样儿去砍那枝条，好似与他比试比试。他回望离去十米远处，那三个鬼子已醉成一砣泥巴，眼前这家伙也已在犯着迷糊。心里想：老子就砍下你的狗头和你比试比试。他接刀在手，感觉那军刀有点份量，举刀试着朝枝条砍去，瞥见那鬼子眼皮在打架，心已不在彼处。想起鬼子烧毁陬市那天，他在暗处亲历所见有一女人躲避不及，被鬼子哈哈大笑着一刀钭劈两半的残忍一幕。不觉仇火烧红了双眼，陡起愤恨，恶向胆边生，手中的刀不知觉中拐了弯，砍向了鬼子。去你姥姥，回你的岛国去吧！那家伙没哼一声就回了老家。他慌乱的将尸体掀入溪涧中，淹没在了荒草丛里。只觉心里打鼓似的“呯呯”乱跳的后怕。平时杀鸡都不敢的他，意想不到今天竟敢杀人了。他哪还敢回家，匆忙中赶急拾起家伙，按原路返回了秦家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