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出现的那天，我正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一种被束缚的无处可去的想法把我困在那里,孤独与无助的感觉绵密地刺进心里，越来越深，直到大脑清晰地意识到身体里长出一个空洞，那么暗那么沉。我长久地坐在飘窗上，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听歌，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紫色的睡衣和白色的枕头配在一起的感觉真美，我是那么喜欢这两种颜色揉合在一起的感觉，像透彻的梦，永远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窗对面有一栋很高很高的楼，我静静地望着它，它也静静地望着我，很久很久，于是我转过脸不再看它。一群鸟从视线末梢飞过，我看着它们成群结队的样子，凌乱又有秩序。书上说候鸟并不知道上升气流，但它们飞的时候会明白这样比较省力。前一只鸟煽动的羽翼末梢带起的气流会减少空气阻力，而群体飞翔比独自飞翔能节省百分之七十的力量。我看得出神，直到它们从右侧的天空远离我的视线，我还探出头去寻找。
　　 就在那一瞬间，窗户开了。我一直以为我把窗户锁得好好的，没想到窗户竟然这么轻松地就被我推开了。上半身刹那间悬空，我慌乱地抓手边能拽住的东西。还好，还好，有惊无险。锁上窗户，却不敢再坐在这里。原来酒店的窗户都是不装防盗网的，我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事。我一直以为所有的窗户都会装上防盗网，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墙把我困在一个地方，痛苦却安全。
　　 陆说本来是不忙的，但临着要走，忽然又有很多琐事。我尽量早点。
　　 我看着信息还未及回复，他又来了电话说了相似的话。我说好，我等你。
　　 确认路段，确认地点，剩下的就是安静地等他过来。我不是个喜欢等待的人，然而这一刻我却感到开心。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等的人是陆，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令我失望。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扭头继续看那扇窗。风被我关在窗外，一旁的香槟色窗帘静静地垂在那里，沉寂的感觉让人心烦意乱。我忽然想起大学时代做的一张图，其中一张似乎就是这样的，画面右侧坐在四楼阳台扶手上仰望天空的男孩看不清表情，所有线条极尽简洁，留白多得不能再多，乍看之下简直一片空茫。画面左侧是月圆之夜，在井字线左上角，我还加了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强烈的明暗对比中间有一个挂着笑脸的石柱，仿佛从土地中崛起，直插云霄。它占了太大的面积，以致融合好的明暗色调被它硬生生切开。
　　 我记得老师看了许久，仍不明白我在表达什么，但他说去掉中间的石柱会比较美。旋即，他注意到了缩小图里细得跟蚂蚁似的蝴蝶，并在幻灯片里放大，说细节非常好。于是这张图就这样蒙混过关了。至于另一张，结构不错，主题明确，老师倒是满意的。而我却一直对这张莫名其妙的拼接图耿耿于怀。直到这一刻，我想起自己坐在窗前看那栋高楼的样子才明白，原来那个时候，我要表达的主题是这个。
　　 起身，我伸手开了窗。风迎面扑来，阳光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搅得人难受。
　　 我忙完了，比预计的时间晚。现在你还愿意出门吗？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陆的信息适时地进来了。
　　 我还未回复，陆又来了电话。
　　 要不要出去转转？
　　 好。我望着窗外，风还没有停。
　　 那好，我很快过来，你不要到处乱跑。
　　 我知道。
　　 抱着枕头趴在飘窗上，阳光从远方落下来，柔软又细密的温暖。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扬起地上的白色塑料袋，越吹越高，越吹越远。我看到远方蜿蜒的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路的样子，亲密又疏离。
　　 2.
　　
　　 短暂又漫长的时光，我静静地等他出现。越来越多的温暖像阳光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没有力气抗拒。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像浸透在阳光里，只要轻轻伸出手，就能握住希望。把手心贴在玻璃窗上，阳光一点点落满指尖，柔软又细密的温暖。风拂而过，带着浅浅的微笑触动人心。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快到了，于是转身去洗手间换衣服。蓝配白，还是蓝配白，我的衣服一度只有蓝配白，黑色还是今年才买的，为了掩盖我长胖的事实。待我再次回到窗边，陆的电话就进来了。
　　 接通。他说我到了。
　　 你在下面吗，我没看到你。
　　 银灰色的车。
　　 车牌号多少？我边问边寻找那个颜色。停车场的车很少，很快我就发现了，于是在他说了前两个数字时我就报了后两个数字。果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看见你了，你看到我没有，四楼窗户边。
　　 看到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看见他在朝我招手。他真的能看到我的位置吗？心下觉得好笑，于是说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换双平底鞋，我们要走很多路。
　　 走路？我们要去哪里？你昨天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电影院太黑，不适合你。我们爬山。
　　 爬山？有台阶吗？有台阶的话就没关系，没台阶的，我估计衣服也得换。
　　 有台阶。
　　 那行，我马上下来。
　　 踏进电梯前，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错愕。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他那个时候说的话，他说直到最后我才发现你不是对感情无所谓的人，而是太想要一份纯粹的感情。你要的太干净，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陆一脸微笑地坐着，见我来，也不说话。车速很快。上了高架后我开了窗，强劲的风从窗外灌进来，从头凉到脚。
　　 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不冷啊。
　　 有一点。
　　 赶紧关上，我都觉得冷了。
　　 我给窗户留了一条细细的缝，确保还有新鲜的空气可以进来。
　　 陆一直很沉默，不知为什么。
　　 许久，我见他始终无话，于是掏出耳机塞上，自顾自地听歌。耳边的《呼啸之春》在曲子中间有一段较长的停顿，我半眯着眼睛耐心地等它继续。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不疾不徐。我侧过脸朝窗外看了一眼，繁荣而陌生的景象。
　　
　　 3.
　　
　　 宋，喜欢冬天吗？
　　 什么？我拔下耳塞，望着陆问了一句。你刚说什么？
　　 喜欢下雪吗？
　　 不喜欢。下雪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太脏了。夜晚整个城市安静的时候，扑簌扑簌的下雪声太孤独，我很不喜欢。但我喜欢雪停后银装素裹的景象，美得无法言喻。整个世界都很干净，看起来很温暖，心里很温暖。
　　 陆闻言笑了起来，不由得说，你现在是不是正好看见雪过初晴的景象？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笑容恬淡的脸。一种彻骨的安静弥漫开来，像站在窗边看藤蔓稀疏的夕颜花时的感觉，周身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天空。屋顶。窗帘。我听不到脉搏跳动的声音，感觉不到血液流动的痕迹。所有事情都停止了。唯一存在的只有悬在空中的夕颜花藤蔓微微摇摆的景象，像拨开的水纹沉入无边的大海之中，一丝丝的牵动弥漫整个心田。
　　 陆的表情认真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唇角始终保持着微笑。我无法形容这样的表情有多么耀眼。不因他的面容，而是那种认真又执着的神情让人觉得温暖。
　　 看什么这么专注？陆笑着说。
　　 没什么。
　　 这次来打算长住吗？
　　 不了，还是不太习惯。我想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没人能让你留下？
　　 我比较自私，只一门心思地希望别人为我留在我的城市。我知道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要放弃多少东西，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这么坚持。
　　 听起来倒不像是自私，反而是你想用这种方法试探对方对你是否真心。
　　 听到陆的话，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很幼稚是不是？
　　 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你也有？
　　 我的坚持是找个漂亮的女孩结婚，这样孩子才会漂亮。她最好和我相隔很远，这样有利于优良基因遗传。
　　 那你找个外国人好了，混血儿多好。
　　 那可不行。
　　 那要怎么样才行？
　　 在你的城市给我找一个——说起来我们就相隔很远，连祖籍都隔得远。
　　 我看着他，猜测着他说这句话的动机。像是认真，又像是玩笑。我不太喜欢这样模凌两可的话，也十分厌倦暧昧不明的语言。想在一起或者不想在一起，这本该是个简单的命题。陆一直沉默且面带微笑，于是我把他的话归结为玩笑。对，所有非正面回答，我都习惯当成玩笑。他大抵是见我一个人无聊，所以逗逗我罢了。我终究是喜欢认真和直白的。
　　
　　 4.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执着寻找的是什么，一直不停地走，但却一直走不完的路途。我看到身体里有一个很大的空洞，越来越大，直到湮没整个世界。在那片黑暗的尽头，我看到陆认真微笑的眼，像一束光。
　　 宋，你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是不能触碰的？它是你前进的动力还是阻碍？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
　　 我总觉得你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
　　 你的心。
　　 我看了他一眼，只能选择沉默。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别人是带着心在行走，你是边走边找你的心。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问他，那你觉得我的心在哪里？
　　 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他说这句话时十分认真，我有些害怕这样的表情，像穿透了我，一直看到灵魂最深处。可我又无法拒绝这样认真的对待，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面前这个人，他能看到我的存在，让我意识到最真实的自我还有我内心的渴望。
　　 我再次把他放在心里仔细思索了一番。不论什么时候我给他发信息，他总能在看见的第一时间回复，好像一直等着我的信息似的，这一点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有时候会发了疯似的半夜给他发消息，他竟也一一回复了。我记得唯一一次他没有及时回复是在他出差在外且在加班的时候，他说太忙没听到提示音。我以为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算是很铁的朋友。然而让我觉得疑惑的是，陆从未主动给我发过信息，我甚至一度以为，只要我不联系他，我们就会失去联系。这个感觉真是不太好，好像所有的牵绊都是我单方面的。如果有一天他觉得累了，就不会再回复我的信息。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联系太耗费心力，好像要把我仅存的一点力气耗尽。
　　 宋，我们以前是不是没说过这些？陆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从来没有。
　　 因为你的目光从来都不在我这里，所以我什么都没说。陆说完突然一个急刹车，我一下子被弹了起来，头在挡风玻璃上狠狠地撞了一下，旋即又落在座位上。
　　 啊，真对不起。没事儿吧你，让我瞧瞧怎么样了！
　　 算了算了，没事！前面不是没人吗，你刹什么车？
　　 红灯啊——跟你说话去了，没留神儿。我忘了提醒你系安全带，你还真就没系，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哈哈——嘶，还真痛。你不说我不行啊！
　　 陆看了我一眼，扭过来帮我系安全带。系好后又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你还真是迷糊！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的车技，事实证明我高估你了。上一次来找你玩，你载我出去居然还迷路。我一直觉得我方向感不好，所以不考驾照，没想到你有好几年驾龄也会迷路。
　　 那怎么能算迷路呢，只是多转了一圈而已，那条路本来就可以那样走。
　　 明明迷路了还不承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许笑！
　　 ——绿灯了，赶紧的！
　　 陆踩了一脚油门，顺手开了音响，竟是《蒙娜丽莎的眼泪》。
　　
　　 在浪漫之都你看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
　　 你说这对你很好
　　 这次旅行让你渡过了感情的低潮
　　 你觉得曾经爱的太苦
　　 感谢我听你倾诉温柔的痛苦
　　
　　 蒙娜丽莎她是谁
　　 她是否也曾为爱争论错与对
　　 为什么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
　　 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摧毁
　　 ——
　　
　　 太过相似的词，太多相似的话。听到这首歌，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就是陆唱给我的歌，只是我一直不曾发觉，我身后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支持着我。然而他的那句话，我仍旧没明白。他说我的目光从来都不在他那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一直以来我在寻找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觉？
　　 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那样认真的表情。他什么都不会说，不论我是否问他，他都不会说。是我想多了吧。如果我对他来说真那么重要，他早该告诉我，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只要我不联系他，他就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我累了，突然觉得那么累。我不知道我迟迟放不开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会觉得这样无力，好像永远都能看到希望，却又永远抓不住。也许，我该放下了，放下一切，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尽量去快乐！
　　
　　 5.
　　
　　 宋，多玩几天再走好不好？
　　 好。
　　 陆似是没料到我会一口答应，惊讶地回头望了我一眼说，你真同意啊？我只是随口问问啊！
　　 如果你觉得我多呆几天会打扰到你，我可以早点走，没关系。
　　 不不——不必。我留你多待几天，所以你不要那么快走。
　　 他的样子仍是认真的。我喜欢这种认真，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留下的必要和存在的价值。但陆每每认真不了多久就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有时候还极其暧昧，这让我觉得他有些轻浮。我始终觉得，只有可有可无的人，你才能真的和她保持暧昧的关系，因为不在意她是否会因你的话而生气。我甚至觉得，如果一开始就这样敷衍和漠视对方的感受，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