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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茫茫(三)

作品名称:长篇:白雾茫茫      作者:林幼章      发布时间:2014-10-08 22:20:54      字数:4915

(十七)
  大会战的工地上,插着一连,二连,七连,四连的红旗。
  二连的旱地多,地势高,要从一连挖一条长一千多米,宽三十米,深两米的明渠到二连,然后将挖起的土方挑至对面的一片洼地。
  工程艰巨,场部调四连,七连参加会战。四连以3551厂子弟为主,七连以3510厂子弟居多。二连清一色3506的,一连则是3604和3506的,以3604居多。
  各连划好了段落,任务都很明确,既代表各连,又代表各厂,谁都不愿输给谁。
  一连的突击队长就是蔡排长和吴大平。蔡排长一身肌肉、吴大平膀大腰圆,两人就像老虎,站在工地上虎虎生威。
  大平干起活来不要命,其他连队连也有几个硬汉,“金妈妈”、“匪连长”、“大毛”、“苕货”……都是农场赫赫有名的英雄壮汉。
  林千里不能和大平比,但也是一个甲等劳力了,挑、挖、扛都不在话下。
  “正是风卷红旗,好汉英雄动云霓。”这种场面,谁都不能偷懒,也不会偷懒。众目睽睽,代表着集体的荣誉。推土机的轰鸣声,竞赛的吼叫声,你追我赶,好不动人。
  吴大平既干活凶猛,又能出风头,中午休息时他还在站在高坡上向其他连队拉歌。
  林千里对他是敬佩有加。连那些调皮佬也不得不服他。
  林千里注意到,一个一对大辫子的女孩,也是3604厂的,总是心疼地说,大平,你不要命的,悠着点。大平呢,越干越起劲。
  林千里觉得在这些工人家庭出身的子弟当中。大平的确各方面很优秀。就是有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林千里也说不清楚。蔡排长呢?沉默寡言,干起活来又快又好,庄稼活的好把式,但总觉得他有心思,林千里也说不清楚。
  还有“大货”也能干活,也能吃苦。但“大货”绝对不会像大平这么猛干。林千里也不偷懒,也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因为他小时练过武功,体力上是不成问题的。在学校宣传队每天练功的强度也很大。但是他发现劳动和运动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林千里说不清楚,自己和吴大平比,总少点什么,又多点什么。
  就在这些每天一身臭汗的男人中,就在这每天日复一日的劳作中。
  林千里忽然明白自己离那些学生气,那些“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慢慢远去了。
  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这就是“很有必要”吗?
  我的两个姐姐在监利农村也是这么辛苦么?林千里不知道。只感觉自己慢慢成熟起来。
  我的未来不会惧怕劳动了。
  (十八)
  蔡排长收工时,王连长说,这几天累了,晚上来我家喝一口,我家属来了,烧了好菜。
蔡排长说好啊,嫂子来了,去看看,我回去洗洗,我带瓶酒来。
连长说不用,有酒。
  农场连队其实也没热水洗,男孩可以凑合,女孩就很麻烦,锅炉很小,有喝就没有洗,要洗就没有喝。
  蔡排长下班总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还特别喜欢穿白衬衣。
  三排的伢们都说,蔡排长比女伢还过细,还讲卫生。
  王连长是现役军人,不过他总穿便装。也许是劳动的缘故,不像指导员老周,总是领章帽徽整整齐齐。
  连部也就是一排平房。王连长住东头,老周住西头,三排长蔡民买了一瓶泸州大曲,还是干净清爽来吃饭,指导员也在,他老婆也在。
  王连长的家属,一看就是农村人,非常朴实,她正在门口搭的个土灶烧柴火。
  蔡民叫了声嫂子,女人抬起头,一脸和气,模样端正,也是山东人,和王连长一个村的。
  菜端上来,烧了一条鱼,老周屋里拿来一块湖南熏肉,炒鸡蛋,再就是农场的花生米。再就是烧了一只兔子,菜园班“灰子”送来的。
  老周和王连长酒量都行,蔡民喝一口酒脸一红到脖子。
  老周不常到地里劳动,思想工作倒是时刻在嘴边,边喝酒边问,小青年大会战情绪如何?
  老王只顾喝酒,不怎么讲话,蔡民说,“旱改水”我觉得还是有些问题,他可能了看老王。
老周说,只管说。
蔡民说,沙地放水后就渗透,渗透后就板结,抽水机不停抽,一会儿水就没了。
  周问,那水跑哪里去了呢?
  周的老婆急忙插嘴,浸下去不是,咯沙田搞么子水田罗?从来就冒听讲过。开玩笑。
  周指导员喝到,你懂什么!莫插嘴。
  周老婆说,我何解(湖南话)不懂啦?我们湖南主要是水稻。旱田就是旱田,水田就是水田。
  王连长说,老周啊,这是实际情况,我就怕到时秧插不进去。
  蔡民说,沙田就适合种花生。
  老周想了想,说,那人家原来的犯人劳改农场,来的时候这里也是一片沙洋咧?
  王连长说,人家也是有限的改造,而且一般都是低洼地。哪有我们这么大面积的搞?
  蔡民说,小青年满腔热血的,他们又不懂农业。我就怕将来颗粒无收,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老周顿时一脸严肃。他说,“旱改水”是农场今年的主攻目标,这是场部会议决定的,必须执行!这样,我明天到田里去看看,另外你们听听当地农民的想法。
  我强调一遍,我们三人都是党员,我们不能影响下面的情绪,“旱改水”不能停下来。
  周又说,小蔡,你也算是专家了。你还是要摸索,要创造,行还是不行,结论都莫下太早,你和老王有了完整的想法,想清楚跟我讲。
  正说着,向莉进来,指导员,场部电话。
  (十九)
  春季雨多,一下就不停,挖沟只有停下来,下雨也要出工,就是各排在饭堂,小礼堂的空地剥花生。
  一莫说,老天有眼啊,老子实在掐不住了。(其实大家都这么想)。剥花生也有任务,每个排一天要到仓库去背几麻袋带壳的花生,收工时每个排要交几脸盆的花生米。
  剥花生不打紧,全连男伢女伢边剥边吃,农场的花生,品种好,粒小饱满,吃得口里满嘴香甜。
  连队发现了这个问题。给各排长打招呼,不许吃。
  周指导员也和大家一起剥。男伢们就把他赶到女生那边去。结果老周发现女孩吃的还多些。(平时哪有零食吃呢?)这不行。他和王连长商量,怎么让大家不吃。
  王连长家属听了哈哈大笑。给老周说,俺们老家山东收花生一样吃,吃得了多少?花生膨气,吃多了败胃,连米饭都不想吃。
  老周想也是。果不其然,过了两天没有人再吃了,还有吃了花生喝开水的,拉肚子。
  “大货”一颗不吃,说,生的有个莫吃头。他还要林千里不要吃。
  林千里剥花生和大货挨着小板凳。大货不想剥,说剥得手疼。边抽烟,边和那边女伢搭讪,调情,说些笑话,他递根烟给林千里。
  林千里说不会。大货说,这伢蛮好,不假做,不像我们寝室那个吴大平。
  坐在对面的那一个一对大辫子的女伢听到了。说,大平?么样列?
  大货说,假积极。喜欢闹眼子。(方言,出风头)。老子们做事还可以,跟他一比。把老子们比化了。
  那个大辫子说,大货,都是一个厂里出来的,莫那样说。
  大货说,春香呃,不是我说你,大平心大得很!(他看出春香喜欢大平)你莫扣错了胯子。
  那个叫春香的一下起身,说,流氓,不跟你说,走了。
  林千里对上了号,那个女孩就是春香,身材丰满,一对辫子一甩。就是一个活脱脱“李铁梅”。
  一个叫“小妹”的女孩对大货说,大货,大平又不在这里。你个斑马(武汉俚语)背后说别个,蛮不好咧。林千里看过去,这个叫“小妹”的,小细挑眼,也蛮好看,嘴这么泼辣。讨人喜欢。
  大货连忙说,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林千里几天剥花生下来,认熟了许多面孔,人家也认识了他。
  那个叫“小妹”的对林千里说,你也是我们厂里的?你屋里那个在厂里?我怎么不认得你?
  林千里说,我是武昌的,我哥在厂里。
  小妹说,难怪。到我们房里来玩。我叫谭小怡。你咧?
  林千里把名字告诉她。谭小怡收工时,跑到林千里身边,看看周围,小声对林千里说,我蛮喜欢你。
  她做了个鬼脸,跑了。
  (二十)
周指导员接场部梁主任电话。
一、要在大会战中发展党团员。
二、五一场部会演,各连把节目单报上来。
三、有匹战马分到一连,每周至少要吃一次精饲料。这匹战马有户口,有档案。立过战功,派专人饲养,原则上再不干重活。
  末了加了一句,有啥吃的,打牙祭告诉我。(梁和周是老上下级关系,私交很好。)老周说,是。
  接完电话,老周把向莉叫过来,各排出一个节目,你去落实,节目单我最后定。排节目,不能占用生产时间,利用晚上,利用雨天。另外把入团积极分子报上来,给你三天时间。
  向莉干活不行,组织能力还是很强的。
  她说,指导员,没问题,转身离去。
  老周说,向莉,回来。向莉说,还有啥问题?
  周说,你呢,不能每天坐在连部,要每个排转转,问问,熟悉,你转到哪个排就在哪个排劳动。
  向莉脸红了,说,好。
  老周等向莉离去。走出连队。往菜园班走去……
  菜园班,饲养班,机修班,炊事班,再加一个通讯员,卫生员,是连队的最小单位。菜园班保证全连吃菜,饲养班负责耕牛饲养,机修班负责水电,手扶拖拉机和连队小型机械维修,通讯员和卫生员直属连部,场部机耕连负责全农场耕种,加工连负责全农场粮食加工。
  部队农场建制其实还是很科学的,场部有政治部,武装部,生产科,场部医院,食堂,俱乐部,宣传队,菜园班。机构并不复杂,汽车队在机耕连,场部干部家属,一般都在商店(内部),菜园班,有技术的就在技术部门。如医院,生产科,部队农场无论从人员,设备,机械都应该是一流的……
  老周边走边想,边走边看。周围老乡的水田,几个老农在用水牛耙地,再看看农场的水田,老的水田还好,新的“旱改水”田,都是板结的,抽水机还在抽水。再看旱田,连队战士正在撒尿素,看他们大把大把往里扔,老周忍不住了,说停下来,停下来,怎么能撒这么多,这么密?
  老周基本农业常识还是有的,他毕竟是个中专生。他对这帮小青年说,尿素仅仅其催肥作用,撒这么多不就烧死了!哎呀,这怎么能行?
  老周问,你们是几连的?小青年说,二连。老周赶紧挽起袖子,示范了一遍。边洒边说,同志们啊,这都是进口日本化肥,价格贵不说,关键是撒多了,将来只长茎秆,不结麦穗啊。
  小青年都不做声了。老周问,你们连队技术员没和你们说吗?没有人吭声。
  老周拍了拍手上的化肥。不吭一声往前走了。他明白了,这就不是一个什么技术问题,或者说是一个类似“旱改水”的决策问题。小青年不负责任,想把手里的尿素赶快撒完。撒完好休息。这比“旱改水”那个问题要严重得多啊。
  他想,首先是一个干部管理问题,然后是一个知青劳动态度问题。而劳动态度可不是一天两天,一个两个那么容易解决的。还有这帮小青年根本不安心农场的问题,他觉得问题很多。
  菜园班到了。
 (二十一)
  生产连队的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
  冬天是兴修水利,挖渠,挑堤。春天是耕田,春播,夏天是最忙最累的,要插秧,要挥镰收割小麦。小麦刚收完,要翻地,耕地,夏播黄豆。黄豆发芽要间苗,然后要除草。水稻田要拔杂草。要施肥,要精心的田间管理。水多了,要放水晒田。天旱了,要赶紧抽水。刮大风又怕庄稼倒伏。最可怕的就是病虫害。各种病虫害要用不同的农药解决。麦收时节,秋收时节,又怕大雨。大雨一来,特别是一下不停,种田的人,心都是揪着的。一年到头,最终还是靠天啊!
  所谓风调雨顺,就是丰收,就是国泰民安。反之,就是颗粒无收,逃荒逃难。千年中国,千年农民,他们的辛苦,他们的期盼,自始至终还是脚下那块土地,头上那片苍天。
  林千里有写日记的习惯,他记下了每天劳动的过程和感悟。生产连队的劳动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农工。有时他很悲哀。但更多的是庆幸,他知晓了中国有大多数人是处于那样一种生存状态。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忘记农村,忘记了农民。你的再多欢乐,再多享受,都显得苍白和残忍。更莫说所谓人性和觉悟。
  “脚踩黄泥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就是农民。想想他们,世世代代都如此。也许每个人不可能都到农村,也许有人一辈子也不会去农村,去了解农村。
  但是每个人都要吃饭,至少你吃过米饭,当你端起大米饭的时候,你要知道这是农民种植和收获的,而他们这个过程,又是如此可怜和艰辛!
  也许这就够了,能够想到这些,又可以可以证明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证明。但是,至少你还是有良知的。至少你还没忘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林千里有一次休息转到旁边老乡家里,想用两斤粮票换五个鸡蛋。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太婆,颤颤巍巍地从床底搬出一个小坛子,摸出五个鸡蛋,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手绢是叠着的,她又哆哆嗦嗦地打开,把两斤粮票放进去。
  林千里瞟了一眼,里面最多只有一块多钱。老太婆抱着坛子对林千里说,这就是我们农民的银行。“鸡屁股”银行。靠它换油,靠它给孙子缴学费。
  老太婆又掀起锅盖,说,伢,你们农场早上吃白面馒头,看我们吃的啥?
  林千里看到就是一锅野菜煮的清米汤,桌上的菜就是一点米粉和碾碎的干辣椒,加盐搅合在一起。这就是农村说的“炸胡椒”。
  林千里把身上剩下的五斤粮票和五块钱放在老太婆手里。什么也没要,转身离去。
  老太婆追出门,说,孩子你把鸡蛋都拿去。
  林千里像逃难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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