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风过后，倾盆大雨泼泻在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雨帘让乍暖的春夜寒冷起来。母猫艰难地在泥泞里行走。她必需尽快找个躲雨的地方。终于，在一番寻觅之后，一个石棉瓦搭的小棚子让她满意，里面堆满了横七竖八的杂物，居然还有一堆乱毛线和破衣服，温暖而又干燥。
　　 母猫喘了口气，放下嘴里叼着的东西。那是一只湿淋林的，刚出生的猫崽。他冻得发抖，已叫不出声了。母猫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对她来说，他已经够安全的了，她再次冲进雨里。经过四次往返，终于四个孩子都在一起了。母猫打着哆嗦躺下，尽快舔干那些小身体，然后舔着自己。在她半干了之后，筋疲力尽，搂着猫崽们沉沉睡去。
　　 母猫没有主人，没有家，是只野猫。于是注定她的生活艰难而又危险。为了生存，她捉鼠，逮鸟，偷一切能偷到的食物，院中的雏鸡，厨房里的鱼，案板上的肉，还要注意避开那些极具诱惑力却能致命的陷阱。多数的时候她饥肠辘辘。当她感觉到产前的阵痛，知道自己的宝宝将要出生，便焦急地寻找一个柔软温暖的地方。她跳进了一扇半敞着的气窗。她的眼睛洞明黑暗中的一切。床当然是首选，虽然鼾声表明了有多大的危险。然而顾不了那么多了，越来越频的阵痛预示着宝宝将要出生。母猫不再犹豫，在远离鼾声的被角小心地趴了下来。艰难的挣扎之后，第一个猫崽降生了。母猫舔着他，咬断脐带，吃掉衣胞，小心地，不发出声音。他微弱的叫声令她分外注意床上的动静。接下来是其他三个。她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把小宝贝们搂在怀里，团成一团，准备好好休息一下。黎明之前，她将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们带走。
　　 随着身下被子的抖动，一声大叫把母猫惊醒。她蹦起来，冲向气窗跳了出去，随即又跳回屋里。她站在窗前，盯着床上，威胁而又焦急地呜呜低吼着。明亮的灯光下，那个光着脊梁只穿着短裤的男人赤脚站在地上，狂怒地咒骂着。他拿起床头的一张报纸，包起小猫，一挥手，扔出了气窗外。母猫紧跟着跳了出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母猫从饥饿中醒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怀中蠢蠢的蠕动和吮吸乳房的感觉让她心中充满温柔。她逐一舔着猫崽，才发现，经历了昨夜的狂雨冷风，有两只小猫已经僵硬了。她愣了一下，又舔了舔毫无生气的小躯体，生命的火花早已熄灭。母猫便不再理会。苦难的生存法则早就告诉她，活着，才最重要。她没有时间去悲伤哭泣，她只能尽力去照顾活着的。
　　 天光已大亮，一阵脚步和说话声传来。母猫警觉地伏下身子，仔细谛听，从杂物的缝隙间戒备地张望。声音渐渐远去。她松了口气，然而她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安全，她必需尽快搬家。人类的残忍和冷酷她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就在昨夜，她还因此失掉了两个孩子。以前还曾被人夺去过整窝的孩子，小得甚至还没睁眼。当然，那是难以养活的，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亡。当她因为失去孩子而坐在屋脊上孤零零地号哭时，这种经历就深深地烙在她的心里。她不能冒险。可首先得填饱肚皮。忙碌了一夜，她还没好好的吃过东西呢。
　　 在两个小家伙吃饱睡着后，母猫站起身，双爪向前，弓起后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抖抖身跳出了棚子，跃上了一段矮墙，顺着墙跳到房顶上，轻快地跑过屋脊，又跳上另一段墙，来到一个院落里。她在院角的一堆碎砖头后面趴下，眯着眼，用鼻尖轻轻蹭着砖头，静静地等。不久，传来锁门声，脚步渐远。母猫一刻也没耽误，站起身，跳过砖头，不慌不忙地来到屋门前，钻进猫洞。还好，桌子下面的猫碗里还有小半碗拌鱼饭。她走过去大吃起来。吃完最后一粒米，她仔细地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象洗过的一样。抬起头，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只吃了个半饱，但也不错了。看了看沙发上一动不动蜷着假寐的小黄猫，她甩甩尾巴钻出了猫洞。
　　 这一带是母猫常来常往的地方，每一个角落她都熟悉。她知道在哪儿什么时候能找得到食物，哪儿能让她安静的睡一觉。所有的猫们都不给她找麻烦。从小到大，她打过的架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身上伤痕累累。右耳朵开了个豁，一道隐约可见，长长的伤痕从后胯延伸到肚皮上。美丽的，白中带黄黑斑块的皮毛光泽已经黯淡。最后一次打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定范围内，她的道路是畅通的。虽然她不再年轻，但目光仍是清澈有神，四肢也很强劲灵活。衰老离她还有一段距离。
　　 大雨冲淡了所有的气息。母猫一路行走，一路在石边，树边蹭痒，摩擦，留下她来过的信息，同时也用心地嗅着，看看有没有陌生的闯入者。巡查一番之后，她来到了一个荒凉的院落。这里是她势力范围的边缘了。她很谨慎地嗅遍每一个地方，确定有没有陌生的猫们来过。这很重要。对于出生不久的小猫来说，公猫们常常是致命的杀手，他们会乘母猫不在时，扼杀幼小的生命。
　　 母猫抬起头，嗅着空气，打量着面前的这三间北屋。老式的板门已经腐朽，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那里象有一个世纪没人动过。母猫挨到门前，向门缝里探进头。太小了。她费了点劲才拔出头，抖晃着脑袋。西边的气窗上，一张剪了圆孔的厚纸板替代了玻璃，是为冬天取暖安装炉筒留下的，不是很高。母猫从那里进了屋，昏暗中仔细打量满布尘埃和蛛网的四周。在屋里勘察了一番之后，一些堆在角落里的破旧沙发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从空隙中钻了进去。里边是一个宽敞、暖和隐蔽的地方。她满意地躺下来试了试，然后起身跳出窗子，离开了。
　　 半个小时以后，两只小猫已经很安全地躺在这个新家了。他们的母亲让另外两个小躯体仍留在原地。她没有精力去悲伤，她要保证她的后代生存下去。
　　 在哺乳期她的脾气很坏。那些好奇的公猫们常窥视着她的孩子，小猫稚嫩的叫声让他们野心勃勃。他们会什么也不为地咬死较小的猫崽，然后弃置一边，扬长而去。母猫的坏脾气让他们有所顾忌。他们常被她赶得狼狈而逃。她守着小宝贝们，除了短暂地出去觅食。直到小猫们大些了，公猫们才停止了骚扰。在这一阶段，母猫的身体迅速消瘦，腹部的皮毛松松地耷拉着，象被压扁了似的。但她的绿眼睛却依然闪耀着野性活跃的光芒。
　　 院中杂草丛生。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草们更是旺盛。在母猫精心的看护下，小猫已经有两个月大了。他们经常从门缝中拱出小身体，到草丛中玩耍。两只雄性的小狸猫在温暖的阳光下舒适地相互打闹着，等待着外出觅食的母亲。光靠吃奶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两个的胃口了。母猫必需为他们带回食物，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在小猫们已经长得较大了，有了一定的自卫能力。当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警惕地停止嬉闹，认真观查四周，直到认为安全了，才重新开始中断的游戏。野生的动物警惕性总是很高，这很重要。他们随时会遇到危险。可是，有时再警觉，也免不了会受到伤害，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人。
　　 现在两只小猫正面临着这样的危险。这样的危险在他们刚一出生时就遇到过了，只是由于他们稍强一点的体质才活了下来。在脚步声还很远的时候，陌生的气味就传过来了。小猫们本能地停止了游戏，向声音来的方向观望，并且因为恐惧而耸起了尾巴上的毛。在人们到达之前，他们张皇失措地钻进门缝，躲到认为最安全的“家”里。
　　 随着木门暗哑的吱呀声，多少年来，第一次从门中照进大片的阳光。昏暗的屋内顿时明亮起来。
　　 开始没有人注意到小猫们的存在。他们在另一个房间里打扫，清理。渐渐地靠近了。小猫们感到前所没有的害怕。他们一声不出，紧紧地偎在沙发的角落里。直到人们搬动沙发，两只吓破胆的小猫才猛窜了出来。在一阵乱哄哄的叫声中，他们东窜西躲，竭力向门口冲去。可他们毕竟太小了。黑暗随之而来，纸箱内充满灰尘的空气令人窒息。他们颤抖着耸起全身的毛，不停地尖声凄叫，扒挠着纸箱，希望母亲来救援。他们愉快的童年时代在这一瞬间被人为地结束。母猫赶了回来，却无能为力。她嘶叫，威胁，焦急地走来走去，可不敢靠得太近。小猫们哀切的呼叫喊碎了她的心。看着几个人端着纸箱走出院子，母猫不甘心地一路跟随。
　　 一扇红色的大铁门在母猫面前翕然关闭，无情地隔断了她和孩子们。她听不到叫声了，可她知道，孩子就在这里，他们的气息淡淡留在空气中还没散去。于是她爬上旁边的一棵树，跳上了墙头，蹲在那里对着院内不停地哀叫，直到深夜。她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只想要回孩子。她嗓音嘶哑地叫了一整夜。咒骂声和石块、竹竿攻击着她。在被赶走后，又回来，无能为力却又锲而不舍地向人类要她的孩子。她终于看见他们，在天亮之后。他们被从纸箱里粗暴地倒在院中。母猫急速的从墙上跳进院中。她看不出这是个阴谋。两只小猫兴奋地奔向母亲。屋门忽然打开，两个人向母猫冲过来。母猫丢下小猫，惊惶地冲向墙边。墙太高，她跳不上去。两个人弓着腰，张着手，向她合拢。母猫一跃而起，转身向那人的脚边冲过去。仓促中，一只手抓住了母猫的脊梁。母猫使劲挣开，身形晃动，跳到窗台上。接着奋力一跃，上了墙头，然后消失了。
　　 天黑后，母猫又来了。她不能舍下她的孩子，在墙头上又叫了一夜。对于人来说，这种哭似的叫声真是一种精神折磨，这却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原因。但他们可以用杀戮，来结束这不愉快的对峙，令动物们无法抗拒。
　　 小猫们又一次被放到院里。这次母猫不再着急跳下去。她俯身在墙上，向下看着她的孩子，急促地呜呜叫着。两只小猫扒在墙上，仰望着，同样的迫切。一支黑洞洞的气枪管从窗口悄悄伸了出来，瞄准她。母猫看见了，但她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反正离她还很远，她觉得用不着担心。接着，不太大的撞击声响起。
　　 两只小猫看见他们的妈妈用一种奇怪的，从没有过的姿势从墙上栽了下来。
　　 他们的母亲，可怜的母亲，大睁着双眼瞪视着天空，一缕鲜血殷殷浸湿美丽柔软的毛皮。她再叫不出声，抽搐了一阵，就静静地躺在了地上，不动了。小猫们嗅着弥漫开的夹杂着母亲气息的血腥味，感觉到了死亡。他们终于拥在了母亲的身边，却因为恐惧而不停地发抖。也就是在这一刻，这个残忍的场面深深印进了短尾的脑海里。母亲那大睁着的，瞳孔放大的眼睛，还有沾染了血和污泥的皮毛。他那时还不是短尾，只是刚失去母亲的，柔弱无助的两只小猫中的一只。
　　 短尾后来以他的聪明，狡猾和凶猛在猫和人中出了名。他们叫他猫王。
　　 其实人类也给过短尾幸福，给过他一段短暂的，饱食终日的生活。那时的短尾渐渐淡忘了母亲之死的印象。直到他再一次领略到人的残忍，他的记忆之门才重新被打开。他常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爪子，嘴唇，从惊悸中醒来。
　　 母亲死后，两只小猫就被分开。短尾被送走的那个晚上，屋里，院里到处飘散着奇特的腥味和香味，那是他母亲血和肉的味道。母亲的皮毛象破毛巾般被卷成一团，和内脏一起扔进了垃圾箱。他们甚至还扔给他母亲的一根被啃得光光的骨头。他没有动。强烈的憎恨使他伸出利爪和尖牙对付每一个靠近他的人。他们不知道他也有记忆也有感情。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任人摆布，宰割的小东西。
　　 在陌生的，和人最初相处的环境中，一根细但非常结实的绳子扣在了他的脖颈里，拴住了他随时要挣脱逃跑的心。他躲在阴暗的柜子底下，整整半个月。毕竟他还小。一碗水，一碗拌了鱼的饭，还有那奇怪而温柔的叫唤声，让他在饥饿寒冷的时候心动。他感觉到了人类和善的一面，第一次被人类的温柔“收买”了。他耸起全身的毛，用末稍处最敏感地觉察人类靠他那么近，手掌那么轻柔地抚摸他的背，挠着他的耳边和下巴。他因为害怕和一种陌生的快感而全身颤抖。一遍又一遍，曾给他制造过伤害的手如此温和，让他逐渐的习惯，不再颤抖和害怕。他有了一个听起来很顺口，但他觉得古怪的名字。人常常把他抱在膝上抚摸他，他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腰，翘起尾巴接受这种抚摸，嘴里发出慵懒的呼噜声。人类的膝上是多么温暖和舒适啊！他甚至在那上找到了偎在母亲怀里的感觉，常常主动跳上去，寻求爱抚。
　　 他的桎梏完全被打开。现在，他是温顺的，自由的。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却哪里也不想去了。他有了一个家，一个人类给他的，有食物，受庇护的家。他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可以将主人的手作为假想敌，练习他的游戏。当然，那利爪是藏着的。他可以睡在床上，钻进被窝。他蹭着主人的脚边献媚地咪咪叫，施展他的许多小聪明让主人高兴，拿他当话题和邻居们炫耀。他常常出去，非常熟悉周围的一草一木，认识住在附近的所有猫们，和他们玩闹，打架，在肚子饿的时候回来享受早准备好的鱼饭，然后美美睡上一觉。他的生活惬意舒适。他捉老鼠只是为了好玩，玩厌了就咬死扔掉。虽然主人会因此大大的赞扬他一番。
　　 如果这样一直下去，他会同其他受宠的猫们一样，安安乐乐终其一生的，然而变故一再地出现，令他措手不及，不寒而栗。他这时已经一岁多了，非常强壮，体型硕大。舒服的生活令他肥胖。深狸色的毛纤长、柔软，抹了油般的闪亮。绿色的眼睛目光炯炯，精力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