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着沉重的脚步，慢步走在荒野的路。想起父母亲送我含泪的目光，千言万语无处诉。悔不该当初走错路……”沉郁凄苦的歌声从九号号子溢出。灯光暗淡，十一个光头坐在大通铺的边沿教新兵阿卡唱牢歌——《荒野之路》。
　　 这是九号号子的开心一刻。打从新兵阿卡进号的这天起，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这是不开心时强扭的开心。此前，号子的一档（号霸）有过么事开场白，说是夜太长、无聊已极，搞个么开心一刻的节目混混点。能讲能歌能搞笑能幽默……他娘的，咱们乐咱们的，难兄难弟们，说，么样？
　　 除开一档，十一个光头十人连声称好。一档有点奇怪了，锐利、阴冷且毒辣的目光猛地扫向新兵阿卡：“娘的，你特殊些，哑巴了？！”
　　 阿卡低垂着眼睑，道：“坐牢呵，乐得起来吗？”
　　 “娘的，正因为坐牢苦闷，才想法子寻乐子寻开心。娘的，你所谓的大学生连这狗屁道道都不懂？！”
　　 “谁还有心事寻开心哦？！”
　　 “哦嗬，娘的，你有冇有听说过，人生在世吃喝嫖赌逍遥玩乐？！”
　　 “我、我悔都悔死了！”阿卡微微抬了抬头，道。
　　 “人生冇有后悔药！新兵，你来了好几天了，你有冇有听说过‘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要及时寻乐呵。”
　　 “悔不该，唉，还寻么事穷开心的……”
　　 “娘的，你他娘的真扫兴。你不开心老子头一个就开你的心！”一档横眉怒曰。
　　 “老大，你莫要自寻烦恼，也莫理这号书呆子。要不我先来给你唱首歌？”二档文气高大，是九号号子的内当家。也许肚里有那么一点文墨，故对所谓的大学生新兵阿卡另眼相看。阿卡进九号时，二档见新兵阿卡儒雅且是大学生，免了阿卡走过场开庭之苦刑。
　　 所谓开庭走过场是新犯子（亦曰新兵）所要经受的种种体罚及折磨。可谓花样百出，很能达到折磨人犯身心健康以及极能消弥人犯的意志。可说是人犯整人犯的杰作与手段。如果说人间真有地狱，那号子（监牢）就是活生生的十八层人间地狱。人犯整人犯的手段令人发指令人咋舌，保管叫你来生永世不忘。不过，新犯子进号也是要碰运气的，运气差的便会身心受损；运气稍好的也许可逃脱开庭走过场之一劫。遇上稍有人性的号霸（一档），或许能相安无事；遇上丧尽天良的号霸，简直是生不如死。
　　 二档也有一副好嗓子。二档所唱的《少年壮志不言愁》的确也算是那么一回事。
　　 今夜又恰逢看守章不管的班。在押人员都管章管教为“章不管”。没有发生特别的事，章管教就坐在值班亭里看报品茶，并不过来查巡。楼道上的哨兵很久很久才懒洋洋的荡过来巡查一番。
　　 二档唱完后，紧接着有另外的光头唱。是一首唱变了调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热闹的气氛就在“不要采”和“偏要采”的笑闹声中逐渐上来了。
　　 开心一刻正热闹当儿，章管教走过来敲着门，吼道：“小声点！”旋即开了门。
　　 光头们吓了一跳，以为章管教发了虎气、牛性子上来了，进号来捉人犯出外去体罚。待一个小光头被推进来时，众光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均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送新犯子进号。开心一刻只得被迫暂时中断，众光头们闹腾的心境也就被生生地破坏掉了。
　　 “章干部，您把偶的魂给吓落了……”一档对关上铁门上的小风窗的章管教，讨好似地嘻笑道。
　　 望着扫了大伙儿好兴致的新犯子小光头，一档对二档及三档说：“真他娘的扫兴，嗨！”二档见小光头黑不溜湫的，大抵是经常逃学的初中生罢，年纪约摸有十三四岁，心里顿时就来了气，剑眉一竖，眼睛一瞪，怒曰：“罚他！”
　　 “猪日的，不学好，偷电脑……罚他先唱十首歌，尔后再来咯八仙过海、鸭子过海、骑摩托、吃定心馍……”三档凶神恶煞。三档是号子里的“刑警队长”，直接秉承一档以及二档的意志。他也是号子里的主要打手，是一档的心腹。
　　 小光头早已为阴森森的光头们弄昏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不、我不会、不会唱……”
　　 野性十足的三档早已经不耐烦了，飞起一脚朝小光头踢去。小光头朝后仰了仰，站住。未曾倒地的小光头站直了身子，很规矩地站直了身子。三档见此，好不沮丧，嘴里骂道：“你个猪日的，你不会？！不会？不会，再吃老子几记老拳！”嘴里痛骂着，拳脚并不曾闲着，那小光头的身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只见那小光头“嗵”的一声倒地，嘴角有殷红的血花渗出。原来，三档有一脚正中小光头的心窝。
　　 阿卡瞅见小光头乃初中生之模样，心早就软了。不忍的他，见小光头被重拳出击、倒地、流血，于是心生几分怜悯。
　　 九号号子是第一看守所最霸道最冷酷最少人性最黑最讲“规矩”的号子。里头的臭规矩臭讲究特多也特严。一档（号霸）是说一不二的恶魔，是号子里的“皇帝”，一言九鼎。假若小光头十首歌若唱不完或不唱，就得吃三十记老拳。小光头单薄的身子骨无论如何是消受不了的。三档的老拳若是加把力则可洞穿牛腹。若真的惹恼了一档与“刑警队长”，小光头虽说挨罚后不至于毙命却有可能落下终身的残废。阿卡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忙对一档道：
　　 “号霸，我、我代新犯子唱十首歌。”
　　 一档当然求之不得。他要的就是这句话、这种效应。几天来，新兵阿卡的傲气惹得他寝食难安，且新兵阿卡又不曾真的臣服于他，让他忌恨不已又奈何不得。阿卡是有气节的犯子，他很清楚，宁死也不愿受辱。若果真逼死了阿卡，自己也许就命不长久。一句话，划不着。一档几天来与新兵阿卡暗地里对峙着。今夜小光头的到来成全了他，一档从鼻孔到屁眼都有说不出的爽、说不出的快慰。
　　 “那……好吧，娘的，你就代这个入娘贼的狗日的小B唱他娘的十首歌……”
　　 一档一言九鼎，莫敢不从。
　　 唱完了《荒野之路》，还未待阿卡开口唱第二首歌，从小风窗递进来一个怯生生的稚气的声音：
　　 “爸，爸，爸爸……”
　　 “谁，谁的声音？好象是我儿子的声音。他怎的会到这个鬼地方？！”内心正赞叹阿卡一副金嗓子的一档，惊讶地欠起了身子。
　　 “怎会是你的儿子呢，你肯定是听错了。老大，你大抵是想儿子想疯了罢……”喜欢讨巧的二档不以为然。
　　 阿卡的歌声又起，是一首《少年犯》主打歌。歌声微起时，从隔壁的十一号号子传来了同样的歌声：
　　 “……儿象那脱缰的野马，狂暴粗野、乱踢乱踏……妈妈呀，待儿回家时，再喊……”
　　 “儿呀，儿……”一档凄厉一声嚎叫，如野狼哀嚎，震颤着号子的夜空，象钝刀一样在久已麻木生锈的心灵上狠狠地扎下，有如迸出一道愧恨的血箭……
　　 “啊呀！啊，啊！啊……”隔壁的监室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原来，十一号号子正在给九号号霸的儿子开庭走过场。那惨叫那哭嚎让人不寒而栗。一只夜枭惊得“咻”的一声逃之夭夭。
　　 “儿呀儿……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打我儿子、不要打我儿子，他才十四岁……求求你们呵……十一号号霸，我给你、给你跪下了……”
　　 “卟嗵”一声，九号号霸跪下了。那跪地的声音大得整个号子都能听见。
　　 “停！”十一号号霸阴恻恻地喊了一声停。“哈哈、哈哈……”十一号号霸发出几声得意的狰狞的狂笑。终于，他把九号号霸折伏了，因为九号号霸的儿子。他的胜利是精神上的胜利、颓丧般的胜利，是心灵空虚的快慰与发泄。平日里，九号一档（号霸）总是耻笑他：栽魅子号霸，卵得不卵你，呸，卵得不卵你……
　　 那嚎笑声，似觉十一号号霸仿佛得意地在说：九号的，你也有今天……
　　 九号号子的一档垂着头，眼泪纵横。平日对新进号子的犯子，开庭走过场那是板上钉钉，不曾眨巴一下眼睛，不知有多少犯子被他及他指使的打手给打残了、打废了……
　　 开心一刻不知何时停了。在九号一档未被押送去劳改农场之前，九号号子恐怕是不会再有开心一刻的了。
　　 自那一夜九号号霸的儿子被十一号号霸给惩罚之后，再也不见九号号霸给新进的犯子开庭走过场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