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占三突然有了一种嗜好：清早起来锻炼身体。
　　 柳占三这嗜好是慢慢养成的，起初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压得席梦思发出负重似的声响。如是十几天，后来就吃安眠药、补脑汁，情形虽说稍有好转，但这样长期吃下去也不是办法，柳占三就想，既然睡不着就起床吧。自此，柳占三就有了早起的习惯，可起得太早无事做也很无聊，坐着闷得慌，于是看书，书看多了也觉得无聊，于是就出去散步。一大早的空气实在凉爽，柳占三出来一走，浑沌的脑子清晰多了。柳占三想，早起散步的确是件很惬意的事情，于是就坚持散步。散步也是循序渐进的，起初只是倒背着双手走走，而后是边走边做扩胸运动，后来就做踢腿运动。这样一连做了十几天，柳占三觉得头脑清醒了，精力也充沛了，柳占三很高兴。再后来就是练气功、打太极拳。
　　 柳占三刚进入不惑之年，肚子就“啤酒”起来，大而圆的脑袋，肥而胖的身材。好事的人们就猜测他的体重，有的说怕有一百五吧，有的则说少说也有一百八。结果是他自己猜对了，一秤，整整二百三十斤，“啧啧”，知道的人们都这么咂舌。
　　 柳占三开始锻炼身体的时候，做了三下扩胸运动、踢腿运动就气喘吁吁，力不从心，就大汗淋漓上气接不着下气。
　　 柳占三说：身体不如以前了。
　　 柳占三说的是实话。柳占三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是学校的篮球主力队员。参加电力工作以后，又是水电队的强攻手。他是10号，每次比赛的时候，司令台上记载的10号所投的分最高，当然，犯规的次数也最多，只差没有亮黄牌了。
　　 柳占三很幸运，三十三岁就走上了领导岗位。一走上领导岗位就出任龙坪镇水电管理站站长。自出任站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再没有时间锻炼，再没有机会当篮球主力队员了。水电队失去了一个主力，实力就下降了不少，这令对手们觉得庆幸。倒是原先的队友感概了好一阵子。柳占三从篮球队退下来以后，高大匀称，强力健壮的体魄就开始发福了，发福以后的身体极端变形，像蛇吞吃了癞蛤蟆一样粗细不均。柳占三看着自己的身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柳占三的身体真的不如以前了。
　　
　　 二
　　 县里组织的检查团通知说要到龙坪镇检查指导工作。电话是办公室秘书小舒接的，电话是县局打来的，局里打电话说要柳站长亲自接电话，小舒说：柳站长三天前就到漯河电站组织机组抢修去了。局那头说至少还要通知柳站长回站接待检查团，说检查团可能要到水电管理站看看，顺便了解一下你们站对烟叶生产的配合情况。还说烟叶生产是县里的支柱产业，是财政收入的大头。还说检查团带队的是县委组织部部长，说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一个考核干部政绩的方面，千万马虎不得，必须由柳站长亲自接待。局那边最后还一再强调小舒说这事就交给你了，事情做砸了拿他是问。小舒没敢怠慢，就一连往漯河电站打了五次电话，非要柳站长回站不行。当天夜里，站里的车没在家，小舒就找车去接柳占三，可偏偏就是找不到车，柳占三步行了二十五公里路赶回了水电管理站。
　　 柳占三回到了水电管理站小舒就如如实实汇报了县局的指示，柳占三对小舒说：明天去准备三百斤大蒜、两百斤核桃，价格高点没关系。另外到“春风酒楼”订四桌菜，标准按五百块钱一桌下火，顺便给张老板说一声明天的客人要好好接待，要不显山不露水。柳占三交代完毕就浑身疲软，连打两个哈欠后就合衣倒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着了。
　　 柳占三太累了，两夜没有合眼，加之又走了五十里山路，柳占三一睡就人事不省，直到第二天潘主任找他才叫醒他。柳占三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问：“几点了？”潘主任说：“九点”。柳占三一拍脑袋:“你看，一睡就不醒，今天县里来了个烟叶检查团，带队的是县委组织部的饶部长，镇上要我最迟八点半赶到镇政府，你看、你看……”潘主任见柳占三这样子，只好急切地说：“柳站长，早上六点钟漯河电站打电话说修机急需要这些材料。”潘主任说着就把一份材料清单递给了柳占三。柳占三瞟了一眼说：“等把会开完了落实吧，先搁着。潘主任，车呢？派车送我到镇政府。”
　　 潘主任说：“车不是叫您派出去送沈局长去旅游了吗？到今天还没有回来呢。”柳占三这才想起，三天前，县国税局沈局长说是要到省城去办事，顺便带老婆也去看看，柳占三就说那就用站里的车送送吧，沈局长嘴里说不用那么麻烦了吧，身子却钻进了车里。按说这车也该回来了，可就是没有回来。柳占三只好骑着自行车去镇政府。
　　 漯河电站是龙坪水电管理站的骨干电站，也是省里要求达标的第一批电站。县里下文通知说凡是这一批达标升级的电站的设备改造、技术规程、档案归类等等考核指标必须在两个月以内完成，县里自查，然后再迎接省里的验收。眼看着时间已经过半，这骨节眼上却下了一场大雨，冲垮了渠道，烧毁了一台机组。柳占三的全盘计划被这一场暴雨打乱，乱成了一团糟。他知道，在规定的达标时间内如果拉了后腿，结果是可以想象的，新上任的吴局长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
　　 漯河电站机组出故障的当天下午，柳占三就赶到了现场，立即组织全站的工人们日夜抢修，他亲自带头加班加点，工人们没有说的，工作的劲头也上来了。有的还吹起了海话：不修复机组，不恢复发电就不离开车间。一班长丁永松的老婆快分娩了，家里没有人照顾，柳占三听说后就要丁永松回家，丁永松却流着眼泪说：柳站长，还让我在车间呆两天吧，孩子出生还早着呢。柳占三被感动了，眼睛也开始潮润。柳占三想：多好的工人呀！于是，当场表态十天之内恢复生产他给大伙儿发奖金，要是谁捣蛋影响了生产时间，小心吃不了兜着走。柳占三这话让工人们立刻炸开了锅。
　　 有工人马上说：“柳站长真是柳站长。”
　　 “柳站长不是柳站长，还是你爹呀。”
　　 “我要是有这样好的爹就甭过这样的窝囊日子了，一年到头的‘三班倒’不知道要倒到猴年马月了”。
　　 这场面仅仅维持了三天，柳占三就走了。车间主任一连打了六次电话说机组检修已经停工待料，接电话的潘主任说县里来了烟叶检查团，柳站长要应付那头，材料的事就放一放吧。机房参加检修的所有工人听到这个消息，原本高涨的情绪陡然降温了。
　　 “县里来了检查团检查烟叶，要柳站长去干什么啊。”
　　 “八成是陪吃陪喝去了，这年头，上边来人，下面欢喜也有愁，有钱的挥霍吃喝拿纪念品，没钱的单位要得罪领导挨‘熊’……”
　　 “你别说，陪客喝酒还真是有趣，我幺爸在单位被重用，凭的就是能喝酒，现在这时代呀，好多事还真得靠吃喝才能解决。时下对于喝酒还有一曲流行唱法呢，有的说喝酒‘一天二三场，一顿四五两，酒场似战场，把胃献给党。酒盅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横，办啥都行。’还有一种唱法更绝：‘花高价，卖名酒，名酒送礼赶火候，喝了咱的酒，不想点头也点头；喝了咱的酒，不愿举手也举手；喝了咱的酒，党纪国法一边丢，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好酒，好酒。’”
　　 “你幺爸可以当流行歌手了。”
　　 “可他幺爸长得丑。”另外一个工人插话。
　　 “你幺爸在单位有权么，要不给介绍介绍把我调过去，干什么都成。”丁永松对有权的人特别感兴趣。
　　 “权大着呢，连局长的文件纸都要他过目后才扔进垃圾箱的。”
　　 “那是个什么官呀？”
　　 “清洁勤杂工呀”。
　　 工人们立刻哄堂大笑：“那是给局长擦屁股的官呀。”
　　 “老子操你奶奶还嫌弃，狗X养的……”
　　 于是越说越不着边际，越说越不像话，最后两人竟打起来了，好多人劝架都不奏效，车间主任只好宣布同时停止两个人的工作，写检讨、写认识、查思想根源。
　　
　　 三
　　 柳占三送走了县烟叶检查团又来到漯河电站，县委组织部饶部长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小柳呀，好好干……”怎样好，好到什么程度他没有说。柳占三很自幸，这一千多块钱的土特产没有白送。
　　 当柳占三听说职工打架就很生气，说这还叫什么单位成什么体统，不给一点颜色是不行的。车间主任看柳占三这势头，知道要坏事。出于对领导的负责，车间主任单独找到了柳占三说：“柳站长，您看是不是这样？”
　　 “哪样？”柳占三火气仍然没有消。
　　 车间主任说：“现在的工人，逼急了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柳占三一听这话就焉了。这教训他是有过的，前一年的那一次，站里为教育职工，准备开除一个长期违反站规的捣蛋鬼，当处理结论下了以后，这工人找到他说：不撤除处理就解决他一家的“户口”。这下可吓着了柳占三，第二天柳占三就组织召开站委会拆除了刚刚下发的处理结论。这事过后，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有人说“给解决户口”，这在龙坪镇成了时髦语言。
　　 柳占三经车间主任这么一说，火气顿时就消了，问：“那你说咋办合适？”
　　 车间主任说：“咋办还得看你自己的。”
　　 车间主任又说：“柳站长，依我看呀，批评几句算了，教育从严嘛，不就是打了一架吗，再说，再说……”
　　 “再说啥？”
　　 “说出来柳站长会有意见的。”
　　 “工作嘛，就要肝胆相照，藏头露尾的才会出现矛盾。”
　　 柳占三这样说，车间主任倒放心了一大半。就把工人们反馈的意见合盘托出：“说是县里的烟叶检查团与水电有啥关系值得瞎掺和造成停工待料。”还要柳占三自己算一笔账，究竟损失了多少。
　　 柳占三听车间主任这么一说就是火，心想：小工人们知道啥，那是工作的需要。继而又一想，是啊，按说烟叶检查团与搞水电的是风马牛不及相，关系不大，可上面却偏偏要下面慎重对待，这叫他也不明白，不明白还不能说出来。“不明白的事多着呢，不明白就慢慢明白吧。”柳占三自言自语的说，像是对世人，更像是对自己。
　　 “是的，我柳占三对不起大家，回头你去帮忙解释一下。”柳占三转身对车间主任说，目光里带着祈求。
　　 柳占三这样子倒让车间主任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他是柳占三的领导，这样想着，心里倒挺舒服：平时都当孙子，权且当一回爷吧。
　　 经车间主任一提醒，柳占三茅塞顿开。他仔细想过，任期三年，职工们的待遇呈直线上升。开始，一听说涨工资，工人们就恨不得下跪磕头了，可后来，工资上涨了，工人们的意见却越来越多，这究竟是为什么，柳占三到现在始终没有明白。
　　 柳占三有时候的脾气粗暴，动辄发脾气骂娘。全站一百多号职工没少挨他的唾骂。他刚上任的那年，龙坪水电站是一个什么单位呀：赌博打牌、贪污挪用公款，吃闲饭的多、生产岗位上的人少。这局面局里下决心整顿，柳占三就受任于危难之际，出任龙坪水电管理站站长。
　　 柳占三上任伊始同样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组建班子，原班子唯独潘主任官居原职，被免的骂娘，被提拔的就差喊爹。柳占三的第二把火就是惩治贪污挪用、赌博打牌，这得借助外部力量，柳占三就跑到县直有关单位要求派员办案，可他到的第一家检察院的领导提了一个问题：办案经费出多少？这可是柳占三没有想到的。这事原本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国家出钱养着怎么还要企业出钱？转念一想也是的，出差人员在外要吃要喝要花销，车子要跑要烧油，国家的补贴有限，与其自己掏腰包还不如在家搂着老婆困大觉呢。如今的事还真不好办呢。这么想的时候柳占三就问：“要多少？”“至少也得两万吧，再不能少了。”柳占三想：这样的事也可以交易的呀。嘴里却说：“两万就两万吧。”谈妥了柳占三就回到水电管理站。在回来的路上，柳占三一路盘算，一家两万，公检法三家就得六万，这六万得找个口子补缺吧。柳占三想来想去就想起来“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补缺办法。柳占三这想法变成现实以后，立刻就有好多人乱骂，骂他不得好死，骂他断子绝生。这下可惹恼了柳占三：骂他可以，但下一代没有错。这么想着柳占三就当着骂他的人的面也骂开了：“老子操你娘的祖宗X。”这话后来反映到县局，说柳占三缺乏一个领导的起码素质。反映情况的人说当领导的随便骂职工，要求局里给个说法。吴局长就给龙坪水电管理站打了一个电话，说务必要柳占三到县局去一趟。柳占三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到县局，刚一踏进局长办公室的门吴局长就问：怎么搞的你，才这长时间就闹得职工到处告状。柳占三白受了一顿臭骂，心说：我才不稀罕这破官呢。转而又一想：还是当局长好，可以随便骂下面的站长，可站长就怎么不可以骂下面的工人呢？这样一想气就顺了，脸上绽出了笑容，嘴里忙说:“局长，是我错了，我工作方法不对头，还望您多多指教。”局长一听这话也就没气了，就说:“柳站长你也太谦虚了嘛。”过后就和柳占三谈了一些家常话。
　　
　　 四
　　 柳占三的最后一把火就是抓线路整改。在烧这一把火的时候，柳占三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仅召集站委整整开了七个会议，整个会议围绕增收提高工人工资待遇这个议题：一是从材料上控制；二是开展有偿服务；三是不限制工人的劳务收入；上缴站里的费用包干。柳占三还特意暗示，职工只要完成上缴任务，其余收入上腰包也可以。柳占三还说，这是社会主义分配制度在电力企业的充分体现。